三评景山哭崇祯事件:满清贵族文化的兴盛及其社会根源

(1961年,北京,溥仪与当年把他从紫禁城里赶出来的冯玉祥将军部下鹿钟麟、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的战士熊秉坤合照)。
就造成当代满遗文化盛行的社会根源,博主在《二评景山哭崇祯事件:帝王将相与劳动人民的明清史》当中简单、委婉地提了下,但似乎没有解决疑问。既然矛盾是至少有两方当事人,那如果不把另外一方即很多网友诟病的“满遗”问题说清楚,则不利于问题的讨论彻底。
但是,经常搞自媒体的朋友都知道,上网冲浪你看啥都行,一旦发言则应谨慎。用准备考研的顺口溜来总结的话就是:无聊琐事随便说,正经问题不要说;抽象话题抽象说,具体问题死前说。
一不留神,轻则下架限流、瞎子点灯白忙一通,重则博主号中道崩阻、早登极乐。
因此,本博主尽量在保证文章存活的前提下写此三评,奉献给读者朋友们。可能的风险先抛之一边,毕竟前人已有言在先:
我是准备跌的粉身碎骨的。物质不灭,无非粉碎罢了。
一、满遗文化本质是贵族文化
2025年这么多人忽然对明清评价问题及背后的满遗话题发生兴趣,我想,本质上应该还是人们站在时代的交叉路口感到迷茫与不满,主流的舆论又难以回应,于是人们就迫切希望寻求新的认同、解惑与对于前路的指引。
满遗现象的存在,应该说是客观现实。所以网友对此的不满,虽然一些人的视角、方法论可能有问题,但也无可厚非、情有可原。
比如很多人提到的,吉林有个2012年开业的六鼎山文化旅游区,内嵌了一个清祖祠景区,定位是满族民族的起源地与纪念先人的宗祠。大殿内金碧辉煌、蟠龙环绕,除传说中的满族祖先布库里雍顺的塑像外,左右还依次供奉着从努尔哈赤到溥仪的十二位清代帝王塑像。各个身穿龙袍、庄严肃穆。


民族名称是满族,但为何被命名为“清”祖祠,不得而知。
无独有偶,2005年左右,沈阳市曾经也在市区内的皇寺广场修筑摆放过一组清朝十二位帝王坐像,每个均高5.3米(据悉2012年后已搬走)。
清朝皇帝无论好坏都供奉入内,虽然让很多人感受到似乎不太舒适,但也讲不出具体的反对原因。于是大家就最终就落脚在,通过反对供奉溥仪这位曾经被认为的二战甲级战犯来试图整体否定此事。
应该说,作为一个中国境内被认可的少数民族之一,满族群众自然有修建宗祠、怀念其先辈或英雄人物的权利。人民群众的这一类似宗教信仰的权利,自建国之始即受到宪法的明文保护。
进一步来说,群众基于民族的想象与身份的认同、因为受漫长封建历史中英雄史观的影响,被崇拜的各个英雄人物又很容易被等同于帝王将相。
比如汉族群众的崇拜对象往往是汉武帝或唐太宗(而不是陈胜吴广或卖炭翁和捕蛇者)、蒙古族群众崇拜成吉思汗、藏族群众崇拜格萨尔王等。
所以如果有满族的群众以努尔哈赤、康熙等清朝帝王是同属满族的英雄人物因而对他们产生崇拜和进行祭祀,是可以理解和应当认为他们是具有这样的权利的。
但是群众的自发行为与有组织的官方行为,性质上有本质的不同。
规模如此宏大、造价不菲的地方建筑,又修建于封闭的旅游景区内,则其策划、设计、兴建过程必然经历了层层的审批。因此这一行为不能视为简单的“民意”,更体现地方政府的态度与价值取舍。
作为名义上接受共产主义理论指导、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地方政府,以官方身份介入其中,不但不教育和引导和教育群众崇拜那些维护群众利益、敢于反对暴政的群众英雄人物,反而对崇拜封建统治者一事推波助澜甚至主动牵头、刻意引导,则只能说明在他们的脑中已经没了起码的共产主义意识和群众立场:
或者是在执政绩效主义的竞争压力下采取没有原则的实用主义,正如前些年看起来很荒诞的一些地方对“西门庆故里”名头的争夺;或者本身脑中就是封建主义的东西,认为就应该崇拜这些帝王将相。
须知,选择怎样的意识形态去标榜和宣传,本身也是有关部门在进行利益选择和路线站队。
查了一下,果然,景区的运营方吉林六鼎山旅游开发建设有限责任公司,是当地国资委100%控股的国企。普通游客入园一次门票是100元/人,不含10元/人的观光车票价格。
也就是说,一面宣称清祖祠是满族群众寻根祭祖的圣地和人文精神家园,一面又对群众每次的寻祖行为收取110元/每人的门票。
这个旅游区也是个省级经济开发区和5A级景区。内部除过清祖祠景点之外,还有渤海古墓群、张笑天文学馆、儿童乐园以及佛教主题的正觉寺、玉佛苑、金鼎大佛等建筑。一应俱全、面面俱到,在进行意识形态宣导的同时亦兼顾赚钱。
再联想到,那么多影视艺术工作者公然以八旗后裔为傲、受宣传部门严格审核的影视剧行业有那么多清宫剧和辫子戏,真的是偶然的吗?
二、招魂:民族主义思潮的来源
汉分东西,宋有南北。看似一朝,实则两代。很多事物名义与形式维持不变,但内里可能早已截然相反。
苏联,作为一个从极端落后条件下建立起来的大国,其探索社会主义的过程一直带有浓重的理想色彩:
“生产资料主要归国家和集体所有,工人农民距离彻底实现当家做主依然有一定的差距,但已经开始产生工人和农民出身的副总理、普通售货员出身的人代会副委员长;
医疗、教育的重心很大比例已经逐步调整至农村,乡村赤脚医生系统可以保证大多数患者的多数轻病得到及时救治;
官员的收入、社会地位比普通熟练工人高一些但总体差距不大,很多熟练工可以达到县市领导的收入水平;
工人在工厂内地位很高、享有虽小但一定会配的住房,见不到强迫劳动和被辞退,厂长书记要接受工人群众的大字报舆论监督和参加一线劳动等。”
在民族政策上,苏联纠正了封建时代残留下来的诸多民族问题:
“对少数民族进行识别、给予平等的社会地位;帮助社会经济水平落后的少数民族培养教师、医生、公职人员,帮助其进行土改、废除奴隶制度,使人人成为经济上大致平等的新公民;
政治上帮助建立民族自治地方,少数民族在一定权限内可以自主决定本民族的内部事务;
在少数民族地区建立工业体系、吸纳少数民族群众成为工人阶级,等等。”
但是,熟悉法国大革命和欧洲近代史的朋友想必都记得,资本主义诞生之初,曾在与封建主义进行过长达百年的复辟与反复辟激烈斗争后才逐渐站稳脚跟的。
这启发我们,新社会的建立虽然是历史进步的必然趋势,但事物虽新却可能不强大,并不是只要建立就可以一劳永逸。毕竟矛盾无处不在,一旦巩固不牢,非常容易发生旧社会复辟的惨案。
共产主义在上世纪70-90年代发生了全球范围内的大退潮,很多国家的基础政策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弦更张。正所谓“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生产力在不断发展着,但却把曾经写着人人平等、工农当家做主、集体所有制等光辉口号的红旗扔到了地上。
苏联,以老领导辞世、新领导上台为标志,也在此时主动进行了巨大的调整。以上制度在革新、开放的名义下被废除,老领导在任时期提拔起来和比较积极地执行相关路线的干部都被替换掉。
出于阶级利益与统治稳固,自然要合纵连横,进行被团结对象的重新选择——民族话语代替阶级话语成为舆论主流和指导思想,具体的民族政策也进行了巨大的调整。
这样,一系列显示出对少民非常友好的一刀切政策被密集颁布出来,比如:
“有特殊针对性的“少捕少杀,处理从宽”;
恢复土改期时期处理掉的少民头面人物的名誉和政治待遇,归还其被分配的财产,吸纳其进入各级机关等;
在学生升学、干部提拔环节有意通过加分、优先等物质刺激政策,给予少民以优待,默许其他民族自愿申报为少民;
在严格执行生育限制政策的同时,少民不受限制等等。”
这样,从上层看,原苏联境内一大批贴着少民标签但实质为旧的地主、旧宗教和民族上层人士、旧资本家、旧知识分子与旧官僚等在社会主义时期被打倒的人员,在资本主义新时期摇身一变成为社会先进人士开会参会、进入苏联的党政系统和垄断部门。
而这些人政治地位的改善、被作为政治盟友,则必然参与随后的全民财产私有化改制浪潮中的财产瓜分,以及在意识形态等各个社会领域内建立优势的主导地位。
其后,在苏联国内的舆论界:
“保尔·柯察金被丑化了,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均贫富”为口号的俄国古代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的故事很难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千亿富豪公子小姐的哀怨情仇;
旧的革命领袖列宁走下神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缺点、有局限、功绩罪过三七分的普通人乌里扬诺夫;
斯大林等革命者艰辛奋斗的故事不值一提,雄才大略的彼得一世与伊凡大帝的故事才更动人心魄;
工人、农民、奴隶、革命战士、底层小资产阶级的故事与生存现状淡出了屏幕,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罗曼诺夫王朝时期的贵族、大公、公主、诗人的故事才是接下来几十年影视剧的主流。”
当然应该要说,这些文化,表面看似乎是苏联境内某些民族的民族文化,其实是以该民族全体人民为名、实质是以个别贵族为主角的封建贵族文化与反人民的精英文化为实的一种阶级文化。
而从底层看,主体的俄罗斯民族受到不断的政策性人数削减和社会上升通道的不公正对待,少民身份被无限扩展。
比如,在苏联中南部的里海与咸海两湖地区,一大批俄罗斯族群众将自己的民族身份改为突家,据有关资料显示,这一民族1957年的人口数量不过50余万,64年时确定为52万,1982年达到283万人,1990年达到572万人,2000年达到802万人。
再比如,在苏联的东北亚地区,通古斯民族在1982年时人口为430万,1990年即变成为980多万。
这里面,既有群众个人对现实利益的考量与追求,也有基层为了提高少民比例、建立自治地方、获得超额政治利益而进行的默许或推波助澜。
人口过多当然得进行适当限制和计划,但究竟是应该循序渐进、以教育引导为主,还是应该一刀切且配合颁布严厉的抓捕惩罚政策,同时又对部分人留出宽松的口子?为追求平等,考试、提拔等场景下对生活条件过于弱势的群体当然可以适当倾斜,但最应该得到照顾的是阶级意义下的穷人,还是贴着民族身份标签却可能阶层各异的少民?
物极必反,在几十年后的苏联社会民间,终于爆发出激烈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和追忆俄罗斯人王朝的复古潮流,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 、不可克服的内部矛盾
但是,作为养蛊的产物,民族主义思潮一旦盛行起来,又会反噬养蛊者本身。
每一个民族其民族身份的构建必然依托对立的其他民族,就像自我身份之认同常借助他者的差异或评价。甚至在没有这样合适的、可充当他者的对立民族时,构建者会拟设一些想象中的“故敌”出来。
比如汉族如果经常讲炎黄子孙,那作为炎黄敌人的蚩尤传说中的后裔苗族等民族就比较尴尬,蒙古、回族、撒拉、满族等也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
作为蒙古族如果经常讲成吉思汗的功绩,虽然曾经的女真、契丹、西夏等民族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但目前仍存的俄罗斯、汉族、大理白族就比较尴尬。
因而,在放弃了阶级理论在意识形态的指导地位、采取民族主义的叙事之后,各个民族就一定会自觉不自觉,追溯各自祖先面对与其他“异族”邻居战斗时的荣光、强化某些特殊文化符号、强调本民族与其他民族之差异或矛盾,以此来强化自身的民族身份认同、建立共同体边界。
这样,以社会主义为理想、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为号召建立起来的、国号中不标注民族名称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一旦其内部的民族主义思潮兴盛起来后,苏联社会主义的解体崩塌就不可避免了——我们将首先不再是有共同利益和社会地位的阶级兄弟,而是互有差异、历史各异的各个民族。
如此来说,如果是在简单清晰的单一民族国家内搞这一套应该相对容易,但如果是在本身民族众多的国家内采用这套叙事,整合起来非常吃力,且一定会产生内部的异己力量。
回到中国,如果你不断强调对汉族祖先的追忆,则同样世代居住于中国境内的其他少数民族必然要追忆自己的祖先,满族群众就要祭祀自己的民族英雄。
而如果群众们没有很强的群众史观、满脑子都是精英史观的话,则祭祀对象很容易窄化、特定化为清朝的十二位皇帝。
但,满清建立的清朝,又恰恰是距离当代中国人最近、人们屈辱记忆最深刻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所以,祭祀清朝皇帝,必然又会涉及到对当时满清治下汉族、回族等其他民族的情感伤害。
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家持续互相伤害、互相歧视、互相不满,一旦失控又可能引发民族仇恨与互相仇杀。南斯拉夫与苏联告别社会主义、以民族为单位各自建国后的内战惨祸,殷鉴不远。
这样,即便是新造“苏联民族”或“南斯拉夫民族”这样的抽象共同体来试图把淡化所有大小民族的各自认可、强化共同记忆,也必然遭到少部分人的抗拒与不认同。在这样的逻辑下,诞生出以“复国满洲”为宗旨的极端理念复辟组织,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来说,虽然民族主义在特定的场景与历史时期内有一定的正面意义,但在21世纪的今天,对群众而言,多数时候是负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所有应得到妥善解决、人们发出合理诉求的内部矛盾,在民族主义话语体系下,会很容易被简化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外部敌人的敌对行为。因而民族主义,经常是对内部矛盾的外部化泄压,是对群众的诱导与欺骗。
满遗文化该批判,悼念朱明汉人皇帝的思潮也一样该批判,唯一值得牢牢守卫的、讨论一切问题的基本点,只有大家身处同样地位的劳动人民群众的阶级利益——无论我们具有怎样的民族、性别、地域、国籍、种族、职业身份等形式上的差异。
四、1959年后的溥仪是个英雄
溥仪,清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中国两千年多帝制的最后一位皇帝:
童年的时候是天子,青年的时候是废帝,中年的时候是傀儡与战犯,老年的时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光荣公民。
新生的新中国,作为一个手握几百万军队、内战干倒老蒋、外战硬刚朝鲜半岛联合国军的强力政权,在接收溥仪等一众满清遗老后,如果要以审判战犯、打倒封建为名义像苏俄枪毙掉沙皇一家那样枪毙掉溥仪,可以说,不但易如反掌,还必定会收获巨大的支持与赞许、几乎无人反对。
但以阶级斗争为信条、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信奉个人可以被说服教育的共产党,却以思想教育改造为手段,通过改造好一个溥仪个人,枪毙了中国两千年来的所有皇帝和封建帝制。
通读《我的前半生》及其他一些资料就会发现,溥仪在被押期间,经历了从开始的侥幸恐慌、抵制、消极反抗到观望、开始信服、主动学习配合改造的心路历程,最终在1959年被作为第一批特赦的战犯而被释放。
他不但获得了新中国的公民身份和权利,个人也发自真心地认可社会主义、愿意为人民做事,敢于评价曾经的自己是封建反动。
因而也才有本文开篇的合照:满清的皇帝、推翻满清的武昌起义第一枪的打响者、把废帝赶出紫禁城的指挥官,持不同立场、互有国仇家恨的三人,却能在社会主义时期的新中国和气融融坐在一起,相拥合照。
所以,相比21世纪试图搞复辟的满清遗老遗少小丑,以及推崇满清或汉族贵族和帝王将相文化的所谓精英们,被特赦后的溥仪都要比他们敞亮、伟大、对人民有用。
有前人曾言,“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亦说“一部《二十四史》大半都是假的,所谓实录之类也大半是假的”。
也有前人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所以,亲爱的朋友们,还请努力摆脱这些民族主义虚幻想象的枷锁,直面真切的、现实的、具体的阶级共同体矛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