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我心目中的姚雪垠先生
有个很奇怪现象,首开中国近现代长篇历史小说先河的著名作家姚雪垠先生的作品,在古典题材影视剧几近泛滥的今天,却极少被人搬上荧屏。尤其姚先生呕心沥血、历时三十余年辛勤创作的洋洋三百五十万言的鸿篇巨制《李自成》,更是被高置书架,素蟫灰丝,时蒙卷轴,几无多少人问津。
然而,我要说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姚先生及其代表作《李自成》,无可争议地要占据一席之地。遥想八十年代,姚先生誉满华夏,名震海外。不仅正在陆续创作出版的《李自成》在文学领域极尽风骚,广受热捧,即便他建国前创作的长篇小说《长夜》也被人们竞相传阅,有口皆碑。尤其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自五六十年代开笔伊始,即已经引起伟人的高度关注与亲自过问。百忙之中,伟人特意嘱咐分管文艺工作的中央领导,要给予作者特殊关照,确保其顺利完成这一长篇巨著的创作。
八十年代,文学领域热潮迭起,收获颇丰。然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非姚雪垠及其正在继续创作中的《李自成》莫属。那段时间,不仅文艺类报刊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姚先生的创作信息,更有浩如烟海的文学评论文章时常见诸专业性报刊及党报党刊。那一代的著名作家及著名文学评论家们,几乎全都不惜笔墨,穷尽心力,热情撰文,对《李自成》给予极高赞誉。尤其茅盾先生,一直关注着作者的创作,对作者取得的成就随时给予充分肯定与高度评价。姚先生与茅盾先生之间关于《李自成》创作的往来信函,那时也时见报端。茅盾先生对小说的创作与指导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程度。记得矛盾先生在一封写给姚先生的信中,谈到小说里一处明朝宫廷情节时,十分中肯地对作者建言,总觉得那样的场面中缺少点什么,如果能加入一个丫鬟调节一下,气氛会更加融洽活跃。
如果有谁将那时候作家、评论家们评论《李自成》的文章汇集成册,肯定是落落大满,洋洋大观。
繁忙创作之余,姚先生始终关注着文坛风向,积极参加各种文学创作活动。他的所有行踪,那时备受媒体关注,跟踪报道一篇接着一篇。有一年,姚先生应邀赴法国访问,巴黎市市长热情接待了他。彼时,姚先生的《长夜》刚刚在巴黎出版,一时间风靡整个法国,人们竞相购买,纷纷传阅。驻留法国期间,姚先生一时间成了那里的明星。许多法国读者不辞辛劳,大老远驱车赶往姚先生的访问地,为能一睹他的尊严为荣。记得一篇报道姚先生访法文章里,写了这样一件趣事。巴黎市长十分敬佩姚先生的文学才华,更被他的奕奕神采深深折服。二人谈话中间,巴黎市长开姚先生玩笑:尊敬的姚先生,你这么有才华,这么有气质,肯定有不少很亲密的异性朋友吧?姚先生一听,微微红了脸,继而诚恳回答道:谢谢您的夸奖。我要说的是,我一生只爱我妻子一人。我没有你所说的亲密异性朋友。巴黎市长一听,立马大笑起来,边笑边连发感慨: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姚先生,像我这样才智凡凡的人,还有几个亲密异性朋友呢。
还有一次,姚先生应邀到新加坡参加南亚华裔作家会议。当时,台湾与大陆之间尚处于隔离状态。会上,姚先生当然是众望所归的大明星,受邀在主席台主要位置就座。就在他刚刚发表完讲话,台湾著名作家三毛快步走上主席台,款款来到姚先生跟前,深情地给姚先生鞠了一躬,满怀激动地说:见到姚先生,我很激动,也很高兴。我终于见到了家乡的亲人!说着话,三毛目不转睛地看着姚先生,真诚恳求道:姚老,你能吻我一下吗?姚先生一听,乍然一愣。不过,他很快恢复平静,很友好地对三毛说道:可以啊!于是,三毛慢慢趋前,微俯下身子,侧脸对着姚先生。姚先生双手轻抚三毛肩膀,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刹那间,三毛热泪滚滚,泣不成声。那场面,感动了在场所有人。不少人泪水盈眶,唏嘘感叹。这一美好瞬间即可固定下来,成为海峡两岸华夏儿女互为牵挂、心心相印的美好见证。
那时候,只要报刊上有姚先生的文章及有关他的文章,我都视若珍宝,迫不及待地拿来认真阅读。他陆续出版的《李自成》,只要到手,我必不失时机地一口气读完。小说中宏阔壮观的场面、鲜活灵动的人物,跨越时空的精巧架构,细致入微的人事物描写,优美生动的语言风格,对人物心理的准确把控,让人感同身受,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大概两千年左右,姚先生跨越三十余年创作的《李自成》甫一告竣,我立刻赶到南阳新华书店购置一套,然后一口气读完。
毫不夸张地说,《李自成》之后,国内很快掀起一股历史小说创作热潮。风靡国内文坛的长篇历史小说,一时间,佳作频出,举不胜举,涌现了不少十分优秀的作品。然而,细细追溯,几乎没哪个历史小说作者敢否认他没有受到过姚先生作品的影响与滋润。就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几部长篇历史小说而言,凌力的《少年天子》、熊召政的《张居正》、徐兴业的《金瓯缺》、刘斯奋的《白门柳》,还有未获茅奖的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唐浩明的《曾国藩》、孙皓晖的《大秦帝国》等,无不深受《李自成》影响。至于这些作品与姚先生的作品相比,有没有后来居上者。笔者愚鲁,实难做出定论,只能由专家学者们劳神费思了。
时下,或者说相当一个时期以来,无论谁带着怎样的目的,如何费尽心机地冷淡姚先生,疏远姚先生,甚或千方百计试图彻底否定姚先生,都是毫无意义的,更是白费功夫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只要研究者撰写者秉持公心,就事论事,在长篇历史小说领域,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姚先生这道坎,必须要给予他应有的位置。即便当下一些人受西方种种思潮、意识流甚或层级论影响,在他们撰写的所谓现代文学史上,极力推崇什么张爱玲、胡适、梁实秋、周作人等人,刻意回避姚雪垠甚或茅盾、郭沫若等人及其创作成就。但我要说的是,你们如此深文周纳,终归是白费心机,绝对遮掩不住姚先生及其战友们应有的光芒。诚如韩愈所言: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姚先生是一个把历史小说当作历史教科书来写的人。以他的才华,如果像时下某些三五个月动辄拿出几十上百万言历史小说的人那样,随意杜撰,信口开河,不负一点责任,只为赚取读者快餐般享受,进而给自己日进斗金,恐怕姚先生有生之年,写出你们三五倍数量的作品也或未可知。姚先生在创作历史小说时,常常为一个主要地名而放下写作,反复查阅核对多种资料,确认无误后才写入书中。姚先生说,历史小说较之历史书,流传更广,读者更多,影响更大,创作者绝不能随意乱写,以讹传讹,误导后人。
姚先生的作品何以不受某些人待见。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时下不管文学创作还是影视作品,时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只要打开电视,古典题材影视剧大都是宫廷戏。不是讴歌赞美那些完美无缺的封建帝王,就是讴歌赞美他们治理之下的才子佳人与贤臣良相。凡是起来造帝王们反的,在不少人们眼里非寇即盗,没那个不是十恶不赦之徒。君不见,相当时期以来,有谁还正面肯定过历代的农民起义?有几个不在不遗余力地恶骂李自成、洪秀全、义和团?有谁肯花费力气与本钱讴歌赞美底层普通民众?即便那些所谓的抗战神剧,里面的男女主人公们,有几个是底层普通民众?几乎清一色地全成了地主富豪家庭的公子小姐。昔日《杜鹃山》、《白毛女》、《林海雪原》、《红旗谱》、《暴风骤雨》、《李有才板话》里的那些普通人,哪还有他们的踪影?如今的影视剧里,只要是富贵尊荣之家,无不仁爱宽厚,待下人亲如一家。他们家的下人们呢,无不对主子忠心耿耿,俯首帖耳,并且心甘情愿地为主子去死,对主子感恩戴德。试想,姚先生笔下的李自成,作为造反英雄,如何能走进富人帝王充斥的屏幕?
其次,姚先生生性耿直,仗义执言,坚持真理,铁面无私。现代文坛上,文人之间的相互吹捧之事,在姚先生那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创作之余,时不时喜欢对文友们的著作与文章发表中肯评论。笔者就曾知道他先后直言不讳地批评过与自己关系很亲密的文友臧克家、徐迟等人,说他们的文章在主色调上存在不足。他也曾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现象,部分文艺评论家表现出来的唯心主义、新自由主义的文学观点,提出过严厉批评。八十年代初期,姚先生连续在当时的中央机关刊物上发表文章,毫不留情地针对当时某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唯心主义文艺观,提出了严肃批评。可以说,八十年代后期中央开始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时,之前对这种倾向直接提出批评的著名文艺界人士只有姚先生。为此,姚先生自然招来了一些人的不满与非议。其中,姚先生点名批评的那位文研所长就极为不满。他曾公开污蔑姚先生的《李自成》,说什么本就写得不咋的,后来越看越觉得写得不咋的。更有一位因写川剧《秦香莲》知名的作家,不知姚先生哪一点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竟自公开写了篇讥讽姚先生的文章,该文当时的《南阳日报》曾转载过。作者在文章里嬉笑怒骂,不拘一格,率性挥洒,笔走龙蛇,对姚先生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直将姚先生骂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姚先生可能看到了这篇文章,但他没有反驳该作者。其实,他根本没有时间费这些口舌。后来,他在自己的散文集《大嫂》前言中,说了十分感慨的话。大意是,自己着实直言批评了一些人的著作文章,但从来对事不对人。即便自己的母亲,我在文章中也写出了她的种种不足。姚先生对大嫂感情很深,很敬佩大嫂身上蕴含着的优秀品质。他认为,大嫂较之母亲,更像一个合格母亲。
其三,姚先生打破了中国传统文人所谓的委婉含蓄等虚伪做派,凡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拐弯抹角,搞什么弯弯绕。他曾面对记者采访,坦言自己:我研究历史是著名历史学家,做教授是著名教授,搞写作是著名作家。为此,再次招来一些所谓含蓄委婉派们的联合攻击。有人说他不自量力,自高自大,说起话来总是自己站着不知道腰疼。对此,姚先生只是坦然一笑,根本不以为意。在他那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我既然如此说了,就不怕谁拿我的话攻击我。敢作敢为,算得上姚先生特立独行的一贯表现。其实,姚先生之所言完全实事求是,没有丝毫浮夸成分在内。就说历史研究吧,著名历史学者吴晗曾十分感慨地对姚先生说过:论研究整个明史你不如我,论研究崇祯皇帝我不如你。姚先生曾经担任过大学文学院院长、省文联主席职务,他渊博的学识、深厚的文学素养,世人有目共睹。说到底,无需姚先生自己说什么,更无需任何人说什么,姚先生所做的一切,均由他非凡的业绩来说明。
中国共产党历来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坚持马列主义信仰,坚定走全心全意服务人民大众之路。姚先生一生的创作实践,始终坚韧不拔地走在这条路上。只要人民共和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只要社会主义制度的车轮永远滚动于中华大地,姚先生的文学创作观点及其取得的巨大成就,终会花开四季,芬芳无限。
2024.12.19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