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父亲忌日感思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父亲离开我们已三十四年了。

　　人闲暇之余，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回眸往事。每当此时，也会情不自禁发出喟然慨叹：急奔的岁月之水，究竟如何从你我身边悄然滑过？让人猝不及防，令人无奈叹息？那一刻你定会觉得，飘然远去的数十年光景，真的如白驹过隙，竟在我们漫不经心的一呼一吸之间，悄然远逝。

　　然而，当你一天天缓慢度过生命历程中每一分秒之时，又会止不住抱怨，时间何以过得如此缓慢？一分一秒的缓行竟是那么熬人。尤其当人处于人生极其困顿时刻，更会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钟都那样漫长。滴答不停的秒针，本在快速耗损着我们极其有限的生命时光，可我们却总抱怨它的动作是那样的迟缓，步履是那样的悠闲，似乎刻意与人做对，用如此漫不经心态度，极度检验人的生存耐力，严酷惩治人的情绪焦躁。

　　父亲未满六十就离开了我们，过早去了那个人人终必要去的神秘之处报到。按今天国人平均寿命七十九岁计算，父亲距离这一目标尚差二十一年。这不能不说是老天对父亲的很大不公，也是父亲生命垂危时反复念及的莫大遗憾，更是我们做儿女的毕生难以抹去的揪心疼痛与深深缺憾。

　　父亲重病期间，我每每抽空回家看他。每次看到父亲遭受病疼折磨时的难受样子，心里比刀割还难受。我和家人无力治好父亲纠结难缠的病，无力替代他所遭受的痛苦，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期盼父亲尽可能减少病疼折磨，把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时光尽可能走得缓平舒心点。

　　然而，自然造化从来就是那般刻薄无情。它决不因为病人及家人的殷切期望与莫大苦痛而发丝毫慈悲，一如所愿地让人活就活得自由幸福些，死也死得干脆利落点，最大可能地减少病人及家人难以承受的病体与心灵双重折磨。

　　每次与父亲说话，他都面带忧戚悲苦，不止一次由他的病说到我的身体。他以难以言说的沉痛语气，不无懊悔地对我说：你可要好好注意身体，有病了尽早治，千万不能拖拉。你不吸烟，这很好，但要少喝酒。我这身体就是让这两样东西给害的。年轻时，一个劲儿吸烟喝酒，不知道节制，哪想过它们竟这样毁坏身体？如今病上身了，后悔也晚了。

　　父亲说的话，算是他的经验之谈。这样的经验，许多人都切身体验过，或许也不止一次自我劝诫过。可惜，人情世故就是所谓的江湖。人一旦置身其中，哪个都身不由己。明明不吸烟，家里必要备烟，免得来吸烟客人了人家说你慢待。明明不喜欢喝酒，家里必要备酒。一旦来客了，本不想喝，还得装出想喝喜欢喝样子，以身作则，慷慨好爽。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客人意兴，放开手脚大喝。唯有喝得自己不能走出家门送客了，客人喝得东倒西歪了，自己才满意，别人才会说，这人够仁义，这人真会事儿，这人真够朋友。否则，一次两次过后，原来的朋友便会渐渐疏远你，原来的哥儿们也会慢慢鄙视你。久而久之，你自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再没谁愿意与你来往了。于是，你会空前孤立，空前落寞。于是乎，喝吧，紧住劲儿喝吧。直喝得翻江倒海，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方才罢休。最后，自然而然喝坏了身体，有的甚至为此丢掉性命。你离开人世后，你那些留在世上照样吃喝不已的昔日酒友们，倘有哪位偶尔想起你，念叨一句：嗨，那哥儿们够义气。那么，你生前的付出与牺牲就算没有白费。毕竟，隔三差五地，还有一两个人能记起你。

　　每次与父亲说话，他总爱说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人这一生太短了，一晃几十年就没了！是的，父亲说这话时不过五十几岁，搁在今天尚属人生壮年。按常规计算，余生尚有大把时光等着去规划、去挥洒、去开拓。可惜，父亲生命最后几年中，一直卧病沉疴，连床都下不来。严重的哮喘与咳嗽，折磨得父亲晚上睡觉时连脱去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好长时间里，父亲一天到晚不得不和衣而睡。为此，父亲不胜感慨，他很难过地对我说：唉，看看我这是受里啥罪？人生停当脱了衣服睡瞌睡才踏实香甜，可我这样子，脱次衣服受的折腾，跟死一回一样！

　　看着父亲痛苦难受的样子，听着他无奈发出的幽深感叹，我禁不住万分难受，泪水盈眶。我不愿父亲看到我这样，总是偷偷抹去眼泪，强自拿出笑脸宽慰他。对饱受病疼折磨的父亲而言，那时刻最大的愿望不是吃什么穿什么享受什么，而是能健健康康活着。他不止一次对我们兄弟姐妹说：看看人这一辈子图个啥？能吃多少，穿多少？用多少？说到底，还得有个好身体，那怕吃糠咽菜都心甘！

　　父亲的话，是他长期受病痛折磨后得出的至理名言。许多时候，所谓的名人名言，不过是他们出了名之后，一些人出于逢迎或别的啥目的，刻意将他们说的话孤立出来，而后过分拔高，过分解读，过分渲染，以致他们的话成了谁再提起时必要冠上其名的所谓“名言”。其实，他们那些所谓的名言，在与父亲一样目不识丁的普通百姓那里，不知打小多少次听自己同样目不识丁的长辈们说过几多次，又被他们在实践中不知多少次反复检验过，深刻感悟过，回身又对自己的儿女们口口相传过多少次。

　　其实，人一生就生活必需而言，所需能有多少？避开所谓的高大上追求与享受不说，简化以后不过就简简单单几个字：衣食住行。固然，人有智慧与能耐追求高大上生活了，有资格享受高大上生活了，确实可以尽己所能地受用一番，且可上不封顶，无限拓展。若只追求简简单单生存方式了，说一千道一万不照样跑不出那四个字：衣食住行。

　　当然，人若具有造福人类社会的智慧与能量了，追求一下人类文明进步上的高大上，不仅完全必要，而且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来说，更是不可或缺。若无能力造福人类社会了，那就安下心来，好好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确保自己与家人衣食无忧即可。人无论处在哪种境界，有一点至关重要，就是身体是本钱。唯有健康的身体，才是最大的财富。也就是说，人既要有能力创造财富，也要有适量机会充分享受财富带来的幸福与快乐。否则，必是人生莫大遗憾。

　　父亲晚年，越来越希望能跟儿女们说点知心话。而这一点，恰是他早年出于种种原因做不到或很少做到的。父亲脾气不好，这一特点同样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们兄弟姐妹。父亲虽然性子不好，但心肠极好，一生乐于助人。无论谁，只要有求于他，只要他力所能及，无不尽力而为。这一难得的优点，同样无保留地遗传给了他的儿女们。父亲不知多少次对我们兄弟姐妹说过这样的话：能给人帮忙就尽力帮，不耍奸，不使滑。不能帮了，要给人家说明白帮不了。千万不要糊弄人家，让人家白费力气，白花枉花钱。这一点，已经成为我们弥足珍贵的传家宝。时至今日，我们兄弟姐妹身上可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缺点，但在对人对事的诚信度上，人人始终如一，绝无二致。许多事儿，只要承诺过别人，即便事情本身有错，宁可背负着错带来的误解与骂名，也会坚守信用，决不逆心做事。

　　父亲生前很少照相，只在儿子三岁还是四岁生日那年，我们回家特意接他和母亲去了街上的照相馆，给他和母亲照了两张相。可惜，一张如何都找不到了，仅有的一张还是父母与我们全家一起照的。父亲去世后，我将父亲留存于世的唯一照相提取出来，放大后加印多张，分发给兄弟姐们，算作对父亲的永久纪念。

　　母亲去世三周年忌日当天，我们兄弟姐郑重为祖父母、父母立碑纪念，由我撰写碑文。我们特意把父母的照相制成瓷片，镶嵌于碑面上方。希望后世子孙上坟时，能看到祖上遗容，加深记忆，永志怀念。

　　昨天，农历十月十八，妻子六十一周岁生日。一家人聚集一起，为妻子祝贺。因妻子生日早父亲忌日一天，自然而然记得起。随写下以上文字，姑且算我在遥远南方为父亲呈上一份微薄祭品，借以告慰他与母亲在天之灵！

　　愿父母安息！

　　2025.12.8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