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好汉，满门英烈”——读《夏淑琼和她的革命家庭》

　　福建人民出版社近期出版发行的《夏淑琼和她的革命家庭》(2019年7月第1版)，追述了夏妈妈跌宕起伏的一生和“三代好汉，满门英烈”的革命家史。正如老同志黄裔禹在“序言”中称：这是夏淑琼同志叛逆封建礼教，1931年参加红军游击队、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家十三口人参加革命，公公、丈夫和三儿子先后为革命英勇献身的红色家史;也是一部闽中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坚持南方游击战争，迎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的壮丽史诗。

　　红色“教母”的政治智慧

　　1964年5月，笔者在福清二中很快就要初中毕业了。学校党支部书记袁鸿飞(福清县委副书记张木林的妻子)、校长俞云经请来了革命妈妈夏淑琼，给全校师生作报告。夏妈妈用朴实的福清本地语言，生动讲述了旧社会福清人民的苦难和奋起反抗的革命历史，通俗易懂、至情至理，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传统教育课。几天后的作文课，我以夏妈妈报告内容为主题，当堂写出一篇作文，抒发了一位农家少年对旧社会的痛恨，和共产党领导人民革命的景仰。语文老师施修潘(后为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给我的作文评上高分。夏妈妈这位超凡脱俗伟大女性的形象深植笔者心中。

　　转眼两年过去了。1966年8月，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展开。8月24日福清县红卫兵总部成立，我作为“红五类”子女，成为第一批官办红卫兵。看到广为流传的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我和同学们纳闷：福清县谁是“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福清县领导干部队伍中有没有蜕化变质分子?带着诸多困惑，同学周继彬提议：去请教夏妈妈。于是，我们两人到了福清县城“大中前”(从十五落穿过民房进去)夏妈妈住处拜访她老人家。几天后，我又带着来自古田县的女同学蓝婉琛、朱水英和男同学官春敏，一起拜访夏妈妈。来自前福清中心县委书记、夏淑琼一家参加革命的引路人黄孝敏故乡—古田县平湖镇的蓝婉琛，令夏妈妈格外亲切。由此开始了我们与夏妈妈一年左右的密切接触。

　　夏妈妈多次向我们追忆讲述了地下中共福建省委、闽中特委和闽中游击队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史，给我们这群青年学生注入了红色基因。从夏妈妈口中，我们“认识”了地下中共省委书记曾镜冰、闽中特委书记黄国璋、福清中心县委书记黄孝敏、闽中游击大队长刘突军等革命先贤先烈。

　　夏妈妈在干部群众中享有很高威望，每天都有各级党政干部和老区群众登门拜访。当时曾被推举为“福清县老区农民反修战斗团”团长，老红军林清城、洪家声、陈佃官为副团长。但是夏妈妈对当地干部和政治事件的评价却十分客观公正。有一次，我请教夏妈妈：福清县委书记温秀山怎么样?她肯定回答我：温秀山是个好干部。1967年初发生的“1.24夺权”，系夏妈妈已故丈夫的堂侄、前福清县法院院长主导。她担心部分群众组织夺权，其他群众组织反对，造成社会动乱。于是，我们几个“阿妈兵”第二天夜里就署名“福清师范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贴出大幅标语:“1.24夺权糟得很!”很快的，又有许多老区干部纷纷向夏妈妈反映：必须支持“1.24夺权”，否则老区群众将大分裂。于是大家转而支持“1.24夺权”。3月中旬，我们组织了福清师范学校数十名师生，成立“争朝夕战斗队”，成为“好字派”的中坚力量，不久加入了“8.29福清分部”。不幸的是，原“福清县老区农民反修战斗团”四位正副团长，“好字派”和“糟字派”各占两个，林清城、陈佃官反对“1.24夺权”，夏妈妈的担忧果然出现了。

　　1966年的夏妈妈(右二)和程序(左一)等儿孙在一起

　　坚强不屈的巾帼英雄

　　《夏淑琼和她的革命家庭》以大量翔实的资料，记述了夏淑琼坚强不屈的性格和顽强果敢的革命精神。

　　反抗封建礼教，是上世纪初的一件大事。鲁迅先生曾作《狂人日记》痛斥封建礼教的“吃人”本性。夏淑琼的幼年时代，就是封建礼教的反抗者。她曾以凄厉的哭声，迫使祖母放弃给她缠足。十九岁的夏淑琼看上弟弟夏昌福的同学陈宏宇，两人相见相恋，私下串通，由双方父母提亲、订婚、成婚，成为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旧俗的自主婚姻。

　　1930年，陈宏宇参加查禁日货、反对“百货捐”，被盐缉队逮捕并用驳克枪猛戳要害部位，四年后年仅34岁就因伤病不治而英年早逝。夏淑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卧床不吃不喝多日后，走出家门准备纵身大海。一家老小十四口紧跟身后啼哭哀号。夏淑琼猛醒：丈夫去世了，自己就是家里的顶樑柱，党的地下交通站也不能因此倒掉。于是毅然转身，搀护“三寸金莲”的婆婆，带着身后一群老小回家，挑起革命和家庭的重担。

　　夏妈妈此后的举动更加毅然决然。为了一家人能够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夏妈妈把自己两个亲生女儿，六岁的辉星和两岁的辉月送给人家，而留下公公陈国祥在出疹路上捡到的两个丢弃女婴。夏妈妈送给别人的两个女儿先后夭折了，而取名林美英、林喜莲的两个养女健康成长，参加革命，迎来了全国解放，而且儿孙满堂。

　　夏妈妈的政治智慧和过人胆识，还表现在解放初期寻找长子程序(陈振芳)一事上。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夏妈妈没有等到离家十年大儿子的任何消息。10月15日，夏妈妈作出一个果断决定，向中共中央东北局发了一份寻人电报，电文如下：

　　中共中央东北局组织部转程序：

　　从林一心处得悉你在东北工作，别后我家备受摧残，祖父因当交通，惨遭国民党清剿队毒打致死，振先为国壮烈殉难，我和诸弟妹均在坚持工作，身体粗健，堪以告慰。工余有便望告知详情。

　　母夏淑琼

　　1949年10月15日

　　1949年11月，中共中央东北局将这份电报转到在沈阳工作的程序手里。“家书抵万金”，程序反复阅读母亲的电报，激动赋诗一首：

　　献给敬爱的阿妈

　　针针线线穿心暖，含辛茹苦育我辈;

　　别母一晃十余载，不知尚有故人在。

　　离时故乡风雨骤，坎坎坷坷走波涛;

　　他日得悉经波澜，高唱“正气”昂首迈。

　　异乡悼念英雄魂，前赴后继有来人;

　　爱憎分明歌一曲，留给玉融山河红。

　　1955年秋天，陈振芳(程序)终于回到阔别十五年的福清，见到年迈的奶奶和母亲。

　　“陈氏三杰”的英雄业绩

　　在共产党人黄孝敏的教导下，夏妈妈一家十三口都走上了革命道路，丈夫陈宏宇、三子陈振先、公公陈国祥先后为革命英勇献身。夏淑琼为了给游击队筹集经费，卖掉了两个女儿，并先后把自己三个儿子(二子夭折)和剩下的两个女儿、两个养女都送进了革命队伍。

　　长子陈振芳(程序)，12岁就参加了福清龙高农民暴动，14岁入党任共青团福清中心县委书记。1939年当选党的七大代表，1940年12月到达延安。1945年后调东北工作，历任中共沈阳市委常委兼农委书记、组织部长，财贸部长。建国后，任辽宁省委工业部部长，中共中央东北局科委副主任，中共抚顺市委书记。1981年调到福建任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是党的七大、十二大、十三大、十四大代表。

　　三子陈振先能文能武，1935年13岁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1936年14岁转入中国共产党。曾主持出版了宣传抗日的《原野》半月刊，并在省立一中组织文学研究会。后任福州市第二市委书记，闽中地委宣传部长。1941年8月4日，陈振先参加的抗日游击队，在长乐琅尾港伏击日军，击毁日军汽艇1艘，击毙中岛中佐以下官兵42人。陈振先是“敢死队”成员，荣获银质奖章。1947年5月，因叛徒出卖，陈振先在福州被捕，1947年10月26日，被杀害于长乐蕉岭。

　　四子陈振亮12岁就参加游击队，17岁入党，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英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枪林弹雨中屡立战功。福清解放时，身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闽浙赣边纵队闽中支队第五中队副政委的他，把第一面五星红旗插到福清县政府前面警察局的楼上。陈振亮在福建省司法厅长任上离休，享受副省级待遇。

　　陈振芳(程序)、陈振先、陈振亮等“陈家三杰”，都为革命事业作出积极贡献。但若以在党内的政治影响力而论，最杰出的是25岁牺牲的陈振先。陈振先在罹难前的1947年9月23日，他写下两份遗书--《狱中给党组织和同志们的信》、《狱中给母亲与弟妹们的信》，誓言：“反动派你有枪与大刀，而我们却有的血和意志，你活埋掉我们的躯体，那就更会存长了由它上面所开出来底复仇的鲜花。”去年底，这两份遗书被收入党建读物出版社《初心集—百名英烈遗作选》(2018年10月1月)，与李大钊、方志敏等先烈的遗作一起，成为新时期共产党员教育的生动教材。

　　陈振先遗书

　　1950年初，陈振先遗骸迁葬故里，原中共福建省委和闽中特委领导联名祭奠，祭文及挽章高度评价了陈振先短暂而光辉的一生。祭文与挽章抄录如下：

　　公元一九五零年二月廿五日，曾镜冰等致祭故闽中地委宣传部长陈振先烈士。闻书曰：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维我烈士，左海之英，早岁颖慧，工农为亲，初中就毕，真理已明，弃笔从戎，奋不顾身。上与慈母，下及兄弟，同胞同路，一德一心，扼反动之统治，成革命之家庭。不畏迫害，不避离辛，洎乎卢沟事起，抗战军警，戮力杀寇。游击长平，自是活跃城乡，驰骋八闽，发动群众，组织学人。既而积劳疾生，乃殚精竭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所惠唯他，服务人民，方期奋斗功成，齐欢解放。蕉岭遇害，一星俄沉，临死不屈，壮烈坚贞，士气张其，章显壮士之风;山光惨淡，问想驭日之辰。隽英已矣，生者叹伤。然，有德以化其乡，有功以流其芳，愈远愈思，愈久愈光，是之谓不亡。

　　挽章：

　　昔日苦斗敌后忘我工作从容就义星星之火在燎原;

　　今朝痛悼战友踏你血迹完成胜利万丈光芒照河山。

　　曾镜冰 黄国璋 左丰美 陈亨源 林汝楠 王一平 苏华 王文波 郑乃之 饶云山俞洪庆 林德利 沈祖澄 康金树 祝增华 粘文华 绕刚生 黄群华 宋梅影 孙竹云 李绵绵 陈辉明

　　革命老人的身后哀荣

　　解放后福建省的数次政治运动，发生了解放初期接管福建各级政权的“长江支队”个别人党性修养不够、宗派主义严重，对原地下党、游击队干部横加岐视、排挤以至摧残、迫害。1958年6月28日，原闽中特委领导人黄国璋、林汝楠、许集美、王一平被无中生有定为“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头头，受到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等处分。对陈振亮的处分决定是：“陈振亮是地方主义反党分子急先锋，开除党籍、开除军籍、行政降六级、送劳动改造”。但夏妈妈相信党，平静地对儿子、媳妇说：“你们放心去，家里有我”。

　　1977-1980年间，原长江支队负责人马某某(1975年6月至1982年7月任中共福建省委书记)和省委第一书记廖某某排除异己，在福建“清查四人帮”大张旗鼓地“挖地下党一条线”，炮制“四0五”专案，诬陷“原闽中地下党组织的领导机关，完全被国民党特务所控制”(闽委[1978]综字62号《关于对黄国璋、许集美等人的政治历史问题进行审查的情况简报》)，继而把闽东、闽西北的地下党领导全部打成“叛徒、内奸、反革命”，打成“林彪、四人帮帮派体系”而“除恶务尽“。连解放前夕来自华东局的“南下服务团”干部也不能幸免。

　　《夏淑琼和她的革命家庭》披露：1977年4月，夏妈妈的小儿子、在省财办工作的陈振亮,被带走关押在福清和福州审查，轮番批斗，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福清俗话：“父母疼细仔”。年已八十的夏妈妈找不到小儿子陈振亮，精神受到很大刺激，神经失常。1979年某一天，夏妈妈把前来看望她的陈振亮儿子陈学先，看成是她日夜思念的细仔陈振亮，从床上滑下来，盆腔骨粉碎了。夏妈妈住进协和医院，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直到1980年春，最高人民检察院赵峰同志奉命来福建检察执法情况，发现陈振亮问题，指出：“对陈振亮，没有材料把他拘禁审查，经三年多的审查，仍找不到他有什么可以成立的错误，还不放人，这是非法拘禁。”1980年6月，陈振亮终于无罪释放。夏妈妈抚摸着儿子的头，喃喃自语：“他们要你进去，妈陪你去。党还在，真理还在。”但是，精神饱受摧残的夏妈妈，身体健康无力回天。一个多月后的1980年8月2日，夏淑琼这位为党的革命事业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红军老战士、老共产党员与世长辞了。省委书记伍洪祥代表中共福建省委在夏淑琼追悼会上，赞扬夏淑琼同志“是一位革命的老妈妈，是一位无私的、真诚的母亲。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坚持原则，敢于斗争，团结同志，顾全大局……”。1983年5月12日，中共福建省委[1983]综字273号文件,决定撤销“四O五专案”，撤销1978年6月13日闽委[1978]综字62号给中央的报告。1984年5月26日向党中央呈报《中共福建省委关于调查处理福建地下党问题的报告》,被颠倒的历史恢复了本来面目。

　　《夏淑琼和她的革命家庭》全书161页，插印的照片却多达148帧，涉及的人物除了夏淑琼夫妇的上下五代外，还有毛岸青(毛主席次子)、林绍良(印尼巨商)、廖汉生(沈阳军区政委)以及福建地下党老同志范式人、曾志(陶铸夫人)、江一真、黄国璋、左丰美、苏华、黄裔禹、许集美、张翼和郑重、林一心等数十人之众。可谓图文并茂，精彩纷呈。

　　这部红色家史记叙的时间，从1898年6月1日夏淑琼出生，到1998年9月3日夏淑琼长子程序(陈振芳)逝世，前后整整一百年。全书忠实记录了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年间，再到共和国的人文、历史的变迁，信息量极大。同时生动还原了1928-1949年的二十一年间，中共福建省委、闽中特委领导人民反抗帝国主义侵略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浴血奋战史，是一部革命传统教育的极好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