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鸭绿江】抗美援朝老兵潘夕彬:我跑出去不到一分钟,身后的指挥所就被炸了,团参谋长、营长、连长、指导员全部壮烈牺牲

2023-07-27
作者: 李京统 来源: 政事儿

  7月27日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

  1950年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浴血奋战。历经两年零九个月艰苦卓绝的战斗,中朝军队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迫使侵略者于1953年7月27日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为致敬保家卫国的英雄先辈,新京报推出“重返鸭绿江·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特别报道,专访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之子、吉林省原省长洪虎,《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魏巍之女魏平,抗美援朝老兵唐章洪、颜怀俭、潘夕彬、岳传贤,以及电影《上甘岭》女卫生员原型之一吴炯、朝鲜语联络员文圭焕和战地记者孙佑杰,讲述抗美援朝的故事,弘扬伟大抗美援朝精神,激励我们砥砺奋进、勇毅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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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访抗美援朝老兵潘夕彬

  “当年我所在的68军204师610团一营一连被任命为师主攻‘尖刀连’,从1953年7月13日晚上9点发起攻击到7月23日回撤,在前线激战十天十夜。全连260余人,最后回来时仅剩20多人。”抗美援朝老兵潘夕彬回忆起70年前在朝鲜参加金城战役的场景。

  出生于1937年12月的潘夕彬,是江苏溧阳人,1952年12月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1953年2月参加抗美援朝,并参加了金城战役,1956年回国,1958年复员,后曾任溧阳县人民医院院长、溧阳市爱卫办常务副主任等职,1997年退休。

  近日,潘夕彬接受“政事儿”专访,回忆自己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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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夕彬(新京报记者李京统 摄)

  谈参军

  “15岁参军,因年龄太小虚报了两岁”

  政事儿:您报名参军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潘夕彬:我是1952年年底报名参军,当时我刚刚15岁,在溧阳歌岐中学(省溧中)读初二。当时溧阳大街小巷、村头村尾贴满花花绿绿的抗美援朝标语,我报名的时候因为年龄太小,虚报了两岁,以17岁的年龄报了名。

  政事儿:入朝前,进行了哪些训练?

  潘夕彬:当时我所在的志愿军新兵团于1953年正月中旬抵达常州湖塘桥后,开始了集训。1953年的春节是2月14日,大年三十的晚上,新兵们吃到了一顿有鸡有鱼有肉的年夜饭,每个人还分到了两个苹果和一小听牛肉罐头。

  春节过后,我们新兵团一千多号人上了军用闷罐车,车厢里没有座位也没有窗户,新兵们就挤在一起,吃的是压缩饼干。车开了6天5夜,到达了安东,就是现在的丹东。

  我们在丹东学习了如何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还学习了简单的朝鲜日常用语,比如老大娘叫“阿妈妮”,还学习了英语“优待俘虏,缴枪不杀”等。

  我是1953年2月28日的傍晚过的鸭绿江,为避免遭到敌机轰炸,我们都是晚上行军,身背被服、干粮,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每天急行军上百里路,走了15天,到达了目的地。

  谈战斗

  “我跑出去还不到1分钟,身后的指挥所就被炸了,团参谋长、营长、连长、指导员全部壮烈牺牲”

  政事儿:入朝后您参加了哪场战役?

  潘夕彬:我参加的是抗美援朝战争的收局之战——金城战役。当年我所在的68军204师610团一营一连被任命为师主攻“尖刀连”,从1953年7月13日晚上9点发起攻击到7月23日回撤,在前线激战十天十夜。全连260余人,最后回来时仅剩20多人。

  政事儿:对这场战役的激烈程度,您有哪些深刻的印象?

  潘夕彬:出发前我们“尖刀连”每个战士带上1000发子弹、5颗手榴弹、两个急救包、6片吗啡片剂,备足7天干粮。当时,我们“尖刀连”以穿插、迂回、分割向敌人纵深目标月峰山小跑步前进。因来不及扫雷,敌阵地雷很多,许多战士触雷倒下了。当时跟我一起冲在前面的溧阳老乡张小南也倒下了,鲜血从他的胸膛流出,我看到他咬着牙,已经说不出话。

  当我所在的那个排快冲到敌人山头时,溃逃前敌人又疯狂地发射过来密集的炮弹,这时,既是战友又是老乡的殷兆荣也倒下了,我急忙上去一看,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仅有一丝丝皮肉粘连着。我赶快给他吃了一片吗啡,并实施紧急包扎,随后担架队员上来把他抬走了,后来他活了下来。

  攻打月峰山时,我一直冲在前面,一颗炮弹“呜”一下飞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前方爆炸,我当时本能地迅速趴倒在一棵树墩的后面,逃过了一劫。腿上有重机枪子弹刮到的伤痕。

  在攻打月峰山的时候,我的好战友狄留庚也牺牲了。他也是我的老乡,1952年12月底报名参军,后来我们分到同一个班。当时是占领了月峰山以后,我们两个人躲在猫耳洞里,第二天凌晨,我突然听到“轰”的一声,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半身已经浸泡在雨水之中,本能地拿起冲锋枪准备往外冲,这时看到狄留庚已经被炸倒在地,脑袋被弹片削掉了半个,他的双手还紧紧握着冲锋枪。

  政事儿:您在朝鲜战场上经历的最危险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潘夕彬:那是金城反击战进行到7月17日的时候,敌人集中了6个团的兵力,在飞机、大炮的支援下,向我们所占领的阵地疯狂反扑。当时我是“尖刀连”的通讯员,紧紧跟随营指挥所前进,我们已经攻下月峰山南面的两个小山包,前面还有一座山,过了那座山就是一马平川,汉城就在眼前。

  敌人集中兵力反扑,当时整个战场上枪炮声震耳欲聋,敌人狂轰滥炸。当时我们的营长大声对我说:“小潘,跑步下山,打信号弹,请求炮火支援。”我迅速跑下山,刚跑出去还不到一分钟,跑了大概100多米,听到身后指挥所一声巨响,敌人一颗炸弹击中了指挥所,团参谋长、营长、“尖刀连”连长、指导员等全部壮烈牺牲。

  我到现在还记着当时的这位营长,他留着大胡子,是抗战时期的老八路,天天“小潘、小潘”地叫着,叫得很亲热,他在战场上的最后一刻,最后的一分钟,让我去发信号弹,竟然救了我的命。

  政事儿:您在朝鲜的时候是通讯员,当时具体做哪些工作?

  潘夕彬:当时我负责发射信号,那时候通信条件差,一个连只有一部电话机,经常是前面刚接好,后面就炸掉了,信号总是不通,苏联的步话机,敌人一干扰,就完全听不见了。所以需要发射信号,要发起冲锋的,要炮火支援的,几发红的,几发绿的,晚上的话需要靠摸,他是有几个点,红色的是怎么样的,绿色的怎么样的,然后发出信号,就像电视上的一样,比如发起冲锋是3个红色,以信号为目标。

  电话时通时不通,不一定跟得上,通信排要不断地巡逻,哪里不通赶紧接起来,唯一的通信设备,一连一部,其余就是靠信号补充。营部有一个通信排,有个班专门保证“尖刀连”这部电话机保持通畅。

  政事儿:战斗时除了敌人的进攻,在气候、食物等方面有哪些困难?

  潘夕彬:部队出发前每人备足了7天的干粮,是炒面,就是将面粉炒过之后。可是战役开始后,金城地区整天大雨瓢泼,带的干粮受潮霉变。攻打月峰山的时候,为了轻装前进又扔掉了一些随身携带的东西。

  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四处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如果能够找到一点敌人溃逃时扔下的食物或罐头,那真是莫大的幸运。找到一个罐头就可以维持一天。我当时吃过牛肉罐头,捡到一个全班分一下,味道非常香。那时候我们管美军都叫他们少爷兵,意思是说他们吃得好、喝得好,不仅有各种罐头,还有啤酒。

  那时候是夏天,特别口渴,不敢下山取水,敌人只要发现目标炮弹就打过来了,只能在战壕里用舌头舔沟底的脏水或水塘里的泥浆水解渴。

  由于是雨天泥地作战,浑身是虱子,脚底烂穿。当时激战十天十夜,大都在雨中进行,每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睡觉,身上的军装全是烂泥,破破烂烂,已经完全看不出是军装。

  当打到第7天,也就是7月20日,来了命令让“尖刀连”全部后撤,退回月峰山又继续坚守,后来在兄弟部队的接应下,“尖刀连”剩下的20余人回到了后方。

  政事儿:当时的战术是怎么样的?

  潘夕彬:那时候我们的武器跟敌人没法比,敌人进攻是先用飞机轰炸再用大炮轰炸,最后坦克在前步兵在后,凡是轰炸,就先任由他炸,他不可能把山炸平,我们就在防空洞里或战壕里。不是普通的战壕,是把山打通了,朝鲜山丘很多,几百公里内都是通的,坦克上不来,敌人来了,我们用轻武器对付敌人。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但我们有我们的战术。

  政事儿:在朝鲜的时候还有哪些巨大的挑战?

  潘夕彬:冬天的时候,天气冷,零下20-零下30摄氏度,当时防护设备比较差,有的冻坏了脚,有的冻坏了手,另外长期缺乏蔬菜得了夜盲症,到了晚上就不看不见,后来我们用松针煮汤喝,补充维生素,还有就是长期雪天,到处都是白色,我们没有防护镜,有的战士得了雪盲症,眼睛看不见。

  谈对朝鲜人民的印象

  “非常热情,1992年我曾专门回朝鲜找当年的老房东”

  政事儿:1953年停战,您到1956年才回国,停战之后这段时间在朝鲜的什么地方?都做些什么?

  潘夕彬:1953年停战后,我们一部分部队继续待在朝鲜,帮助他们修水利、修公路、建房子。我们当时是住在当地老百姓的村子里。

  政事儿:您对朝鲜人民有怎样的印象?

  潘夕彬:从前线撤到后方后,我们休整的地方叫平安里,是一个不大的朝鲜小山村,当时村里基本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青年和壮年男子大部分都去参军了。当时我们“尖刀连”连部设在村子东边的一户朝鲜老乡家里,房东是一位年轻的大嫂,家里有两个小孩,她的公公婆婆都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死了,丈夫应征入伍。

  朝鲜当地的老人和小孩在一起睡,盖一床被子,把大的被子留出来给我们志愿军用。

  由于我参军前是中学生,有点文化,新连部成立后,我被安排为连部卫生员,负责全连的医疗和卫生救护工作。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每天在部队驻防的小山村巡视检查工作,因此与朝鲜老百姓也就逐渐熟悉起来了,他们见到我总是欢快地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喊我“小潘、小潘。”

  部队在平安里休整了一段时间后,移师朝鲜的西海岸。部队开拔时,平安里的男女老少都来欢送。

  政事儿:那段时间还有危险吗?

  潘夕彬:没有危险了,食物也充足,但是大都是肉类,很少有蔬菜,朝鲜人民对我们很热心的,我们的冻鱼、冻肉、冻牛肉换他们的蔬菜,他们的泡菜很好吃,他们用一个大缸,到了冬天萝卜包菜埋在地下,上面用密封盖住,吃一个冬天。

  政事儿:您后来有回到朝鲜去找他们吗?

  潘夕彬:有过。那是1992年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又去过一次朝鲜,我带着当年的照片,想要看一看当年我们驻扎的地方,找一找当年照顾我们的房东。我在朝鲜待了有一周的时间,去了烈士陵园,但是没能找到当年的房东。

  政事儿:退休之后您会经常到社区、学校宣讲,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继承抗美援朝精神?

  潘夕彬:我退休以后,好多学校邀请去宣讲,说想听一听中国人民志愿军支援朝鲜的事,学习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牺牲的精神。我们现在是和平年代了,我去讲的时候会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是好多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你们不能忘记了我们的革命前辈,有了朝鲜战争的胜利才有了和平的环境,我们才能轰轰烈烈地搞建设。是和平的环境,才让我们创造了财富。

  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有了这个精神,才战胜了敌人,所以你们也要有这么一种精神,要努力学习,锻炼好身体,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场战争,我们国家打出了军威、国威,这场战争之后我们国家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了,任何人不敢小看我们中国人。没有抗美援朝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那是拼命拼出来的。

  “政事儿”(xjbzse)撰稿/ 李京统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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