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刘继明《人境》上部第十一章
他得像一棵树那样,将双脚牢牢扎进土地,直到长成一片繁茂的树林。
翌年5月的一个早晨,马垃推开门,又浓又湿的雾像汹涌的海潮迎面扑来,他后退一步,愣怔了片刻,便扛着把铁锨,一头扎进了雾海。
雾是从半夜里开始下的,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粘粘稠稠,像牛奶,又像米汤,无边无际,海海漫漫的,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巨大的雾海。神皇洲只不过是这雾海中的一块小小的岛屿,村庄,田野,江堤,外滩,都淹没到茫茫的雾海里了。这是夏天的雾,她不像秋天的雾那样凝重沉郁,而有着丝绸一般的飘逸,云絮一般的轻盈;又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顽皮地在原野上奔跑撒欢,尽情地玩耍,她不时用柔软的小手触摸你一下的脸和头发,或扯一下你的衣襟,然后不等你反应过来,便一闪身子跑开了;你往前走,她也往前走,你往后退,她也往后退,始终同你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像在跟你捉迷藏似的。
马垃在大雾中走了一会儿,头发和眉毛上粘满了珍珠般的露水,一双塑料胶鞋也被潮湿的泥土弄得粘糊糊的,踩在地上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他索性脱下鞋子,光脚踩着松软的泥土。雾的确太大了,三步之外不辨东西,所有的景物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帐,变得影影绰绰,迷迷离离。耳边不时传来雾露凝聚成水滴,从草叶和树枝上滚落到地上的嘀哒声,此起彼伏,不绝如缕,似乎空气都变成了无数块湿漉漉的毛巾,用手轻轻一拧,便会下起毛毛细雨来。人走在中间,恍若走在笼子里,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甚至恐惧,担心自己永远走不出这无边无际的雾海,如果是一个孩子或对环境全然陌生的外地人,就更加担心自己在会大雾中迷路了。在外飘泊多年的马垃,真正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而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是不会迷路的,别说在漫天大雾中,就是被蒙上双眼,他也会毫厘不差地到达他要去的任何地方。马垃对此一点也不怀疑。比如眼下,他走在大雾弥天的外滩上,三步之外白雾茫茫,但他压根儿不担心自己走错方向。他对外滩的熟悉程度,似乎超过了自己的身体,他谙熟荒洲上的每一块水洼,每一棵杂树,每一丛芦苇,如同谙熟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虽然过去才半年多的时间,但足以让马垃在这块被撂荒已久的土地上烧荒、耕种了。
现在,如果是空气澄明的白天,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神皇洲江边的外滩上,一棵棵幼小的猕猴桃树随风摇曳。这些猕猴桃树才种下去不久,长得又细又瘦,被江面上刮来的劲风一吹就会东倒西歪,让人顿生一丝怜悯,没有一刻不让他牵肠挂肚的。在马垃眼里,这些猕猴桃树像一群稚嫩的孩子,做梦都盼望着它们早日长大,挂果。他每天都要来桃园里巡视几趟,给这棵树除草,给那棵树陪陪被田鼠刨松的土,还有施肥、打农药之类的活儿。他在劳改农场学到的猕猴桃栽培技术派上了大用场,平时总是随身带着一本果树栽培之类的书,一遇到技术上的难题,便拿著出翻一翻,然后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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