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二部·卷五·第四章


  1.大院里的沙龙

  其实,雁北那次去密云水库,并不是替嫂子林蓝“顶班”,而是听了哥哥洪太行的一句话:“小妹,你猜这次去密云的都有谁?”

  “还会有谁,不就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呗?”雁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在哥哥面前一向口无遮拦,有时自己都觉得过于刻薄了,洪太行似乎并不在意,体现出一个兄长应有的宽厚大度。他坐在轮椅上,习惯地用手指敲击着镀铬的扶手,故意卖着关子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狐朋狗友’,没准你想见见他呢!”

  “谁?”

  “长腿儿……”

  雁北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哥哥的那帮朋友都是他以前的同学和兵团战友,其中不少人的父母,也都是部队的高级干部。文化大革命期间,进工厂的进工厂,下农村的下农村,跟工农群众一起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四人帮”垮台之后才陆续回到北京,现在大多靠父母的关系,在中央各部委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个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模样。

  洪太行从北大荒回来后,像地下党重新建立组织那样,把这些哥们儿邀聚到一起,聊天喝酒,唱歌跳舞,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每到周末,他这些朋友便从城市的各个地方麇集而来,把他住的那间后厢房挤得满满当当,有的带一两瓶进口白兰地,有的带一条金华火腿,有的带一只烧鸡,一边吃喝,一遍神吹海聊,他们聊的都是时事政治,从新竣工的西直门立交桥、即将动工的西客站,到铁托逝世、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工厂厂长经理负责制等国际国内局势以及高层的人事变动,个个摆出一副政治家架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把天下大事都看透了似的。

  像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一样,雁北对时事政治或多或少也有点兴趣,如果刚巧从广播学院回家过周末,她偶尔也会在边上旁听一会儿。

  “我最近读了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这本书的中文版还没有问世,我读的是英文版。我建议大家认真读一读这本书……”一个戴眼镜、长相斯文的瘦个子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雁北曾听哥哥介绍过,这个人叫江海洋,和哥哥在北大同过学,在国务院研究室工作,父亲当过副总理兼外交部长,前不久才退下来。

  “你先给大伙介绍一下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么……”洪太行以主持人的口气说。他坐在从父亲书房里搬过来的一把旧藤椅上,在一群人里居于中央,给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洪太行似乎从小就有当“领袖”的才能,走到哪儿很快就能形成以他为中心的气场,不仅那些比他年纪小的,比他大的也总叫他“大哥”。

  洪太行话音未落,其他人便纷纷附和:“对,江大才子,你学问大,信息灵,就给我们介绍介绍么……”

  江海洋干咳了一声,从容不迫地说道:“戈尔巴乔夫认为,当今世界是一个多样化的整体,人类需要把自己的力量结合起来保护人类本身,造福于今天、明天和未来;各国政治家和领导人需要把社会的道德伦理标准作为国际政治的基础,使国际关系人性化、人道主义化;核战争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战争与革命之间已经不存在因果关系;安全问题首先是政治问题,安全必须是全球的和全面的安全;在对外关系方面,必须具备策略的灵活性,以便必要时作出相互都能接受的妥协;不是将对抗,而是将对话和互相谅解作为目标。在戈尔巴乔夫这种新思维的指导下,近几年苏联大幅度地调整了对外政策,从而引发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形势和国际战略格局的深刻变化……”

  说到这儿,他略略停了一下,用提醒的语气说:“大家记住‘当今世界是一个多样化的整体’这句话,它跟毛泽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种你死我活的思维模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不,铁托刚逝世,南斯拉夫就开始实行市场化改革。这是社会主义阵营第一个放弃计划经济模式的国家,再联系到邓小平前不久会见美国总统里根和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时说的那番话,我们完全可以预料,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听了江海洋充满激情的话,大家不约而同地交唤着眼色,脸上浮现出兴奋的表情。有的甚至捏紧拳头晃了晃,连声叫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发改委已经动起来了,最近刚起草了一份企业改革的方案,已经递交到国务院,据说总理很欣赏……”洪太行也按捺不住兴奋地说着,把目光转向坐在沙发边一个高个儿青年,问道:“长腿儿,你不是在给中央首长当秘书吗,政治是你的本行,你怎么不说话?”

  长腿儿名叫陈沂蒙,由于个儿高,腿长,洪太行总叫他“长腿儿”。陈沂蒙是洪太行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的战友,救过他的命,再加上陈沂蒙的父亲陈山虎是洪太行的父亲洪虎的老战友,两人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陈沂蒙比洪太行小几岁,太行在北大读书时,他还在念中学,虽然是一同去的兵团,却比太行早回城两年,1976年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的北大,毕业后分配到中央办公厅,给一位中央领导人当秘书。

  “我谈不上搞政治……”陈沂蒙不知是谦虚还是客套地说。刚才江海洋高谈阔论时,他在旁边一直沉默着,不停地抽烟;他头发有点长,显得不修边幅,已经四月份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室内早已停止供暖,可他还穿着一件褪色的军大衣,这样的装扮十多年前北京曾经很流行,现在则很少看到了,这些年北京的面貌包括人们的衣食住行,几乎一年变一个样儿。就说眼下这间屋子里,每个人的衣着装扮都像从时装店走出来似的,高雅时尚,相形之下,陈沂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洪太行见陈沂蒙明显在推辞,便仗着两人的亲密关系,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算了,你就别谦虚啦,谁不知道你这个大秘将来是要作为职业政治家提拔重用的,你要不是搞政治的,屋子里就没人有这个资格喽,海洋你说是不是?”

  江海洋矜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带点调侃地说:“对啊!沂蒙,你给中央领导当秘书,肯定比我们这些人站得高看得远……”

  陈沂蒙见推托不过,只好把吸到一半的香烟在烟缸里掐灭,说:

  “海洋刚才提到的《改革与新思维》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只是从中央下发到县团级的一份内参里读过节选的部分内容和介绍。对于戈尔巴乔夫书中的一些观点,我是赞同的,比如他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形势和国际战略格局变化的分析,还有在对外关系方面,必须具备策略的灵活性,必要时作出相互都能接受的妥协;不谋求对抗,而是将对话和互相谅解作为制定对外政策的目标,等等,都是富有远见的见解,但是在国内改革方面,我则有保留意见。苏联、南斯拉夫和中国虽同为社会主义国家,但历史和国情都存在很大的差异,不能盲目照搬他们的经验。尤其在制定重大政策时,不能仅凭脑袋发热,急于求成,一蹴而就。坐在办公室里写文件和搞实际工作是两码事儿,有时候文件政策里觉得无懈可击的条款,到了特定环境下就不一定合理可行。我说点个人体会吧。前不久,首长派我到C县搞调研,那里有个七十年代初期上马的棉纺厂,是大集体企业,刚投产时曾经十分红火过,生产的纺织品在全省乃至全国市场上都占有一定的份额,但最近几年随着市场竞争的日趋激烈,产品销售额一落千丈,直到濒临破产的境地。前两年,C县按照中央的改革精神,在棉纺厂实行了承包制,新上任的厂长给县里签了承包合同,承诺三年内扭亏为盈。承包后的厂长除了拥有自主经营权利,还有权任命和解聘干部员工。为了完成利税指标,厂长把厂里的职工一下子开销了近三分之一。减员增效嘛,既符合中央的改革政策,也是他承包棉纺厂时被赋予的正当权力,无懈可击。可那些被下岗的职工一下子丢了饭碗,生活没了着落,一气之下,聚集起来,包围了县委县政府。最后,县财政拿出一部分资金,给每个下岗工人发放一笔补偿金才平息下来……这说明了一个事实:从建国那天起,老百姓就把党和政府当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和靠山,遇到困难首先找政府解决,所以我们的各级政府才叫人民政府,什么是国情?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我们搞改革,每往前走一步都离不开这个具体的国情,要照顾到大多数老百姓的利益……”

  陈沂蒙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又捡起插在烟缸里的那半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屋里的人都没有说话,脸上甚至看不出是表示赞成还是反对的表情。很显然,陈沂蒙的一席话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江海洋脸上甚至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连洪太行的态度也有点暧昧,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陈沂蒙站起身来,“对不起,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他说着,拢了拢敞开的大衣领子,迈开长腿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目光在雁北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刚看见她似的,微微一笑。

  洪太行也站起身,把陈沂蒙送出屋子。这时,有人咕哝了一声:“不是听说陈沂蒙的思想很开放嘛,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似的……”

  “他那个首长在党内属于保守派,作为秘书,岂能不受影响?”江海洋不阴不阳地跟了一句。

  雁北不顾耳边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跟着追了出去。当她走到院子里时,已经不见了陈沂蒙的身影,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2.长腿儿

  雁北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陈沂蒙。

  大约十年前,雁北还在上中学,父亲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军队里的职务,但已经开始工作了,那几天到密云县的一个军工企业搞调研去了,家里只有雁北和妞妞两个人。正值夏天,学校放了暑假,天气异常炎热,几年前父亲栽种的葡萄树,此时已经枝繁叶茂,一片阴凉,枝干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一家人吃不完,父亲就让妞妞送一些给胡同里的左邻右舍。

  那天上午,雁北正坐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一边乘凉,一边看书。她看的是《红与黑》。文革开始后,无论是书店还是图书馆,都很少见到这类外国小说了,她还是从哥哥的箱子里找出来的。那只大箱子上了锁,为了打开,雁北费了不少功夫,后来还是把妞妞阿姨叫过来,用老虎钳子撬开锁,打开一看,箱子里全是外国小说,有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司汤达的《红与黑》、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小仲马的《茶花女》、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和《战争与和平》、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等等,都是文革前哥哥在王府井书店买的。

  雁北像久饿之后突然遇上一桌丰盛的宴席那样喜出望外。在这之前,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宛若一部放了无数遍的黑白电影,是单调、寂寞,乏味和封闭的,如同她出生和长大的9号院一样,幽深、空荡、灰暗。雁北的少女时代被这种色调深深笼罩着,使她的性格变得忧郁,多愁善感,像一株很久不见阳光的花卉,整个人显得羸弱苍白,十五六岁时,还不到一米六高,身材单薄得像根豆芽儿。但随着这些外国小说的出现,雁北觉得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面前出现了一个广阔丰富、多姿多彩的神奇世界。整个中学期间,她都在读这些小说。其中《红与黑》读过不止一遍,许多章节几乎能倒背如流,但她毫无厌倦,重读时仍然像第一次那样兴致盎然……

  那会儿,雁北正捧着《红与黑》读得入神,忽然有人敲门,咚,咚咚,一下两下,像啄木鸟啄着树木,声音很轻,富有节奏感,带着几分迟疑。雁北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大院门口。如今的9号院已经不像文革前那样戒备森严,不仅撤掉了岗哨,院门也不再终日紧闭,令人望而却步,大多时候都敞开着,偶尔有胡同的左邻右舍进来串门儿。此刻,两扇红漆院门一扇关着,另一扇敞开着,那个陌生青年站在敞开的门口,他很高,约有一米八五的个儿,头顶差不多触到了门框,使雁北不由想起“顶天立地”这个词儿。天气虽然炎热,但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和军绿色的长裤,衬衫的下摆掖在裤腰里,脚上穿着一双看上去很旧的解放鞋,风纪扣和衣袖都扣的一丝不苟,头发很短有点儿乱,肩上挎着一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看上去像刚从部队上转业的退伍军人。

  “你好,我叫陈沂蒙,是洪太行的战友,刚从黑龙江回来……”他见雁北审视地打量自己,礼貌地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你是太行的妹妹雁北吧?他跟我说起过你……”

  说话间,他抬起腿,跨过高高的门槛朝院子里走来。雁北发现他的两条腿真长,使他想起一种长腿的鸟类,例如鹭鸶。她不由自主地从凉椅里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陈……沂蒙?我哥在雪地里被冻得双腿失去知觉后,就是你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夜路把他送进医院的?”

  “是啊,那天如果再晚一些送到医院,他的两条腿就彻底报废了。”陈沂蒙说着,已经走到了雁北面前,目光落在她拿在手里的那本书上,“哦,你在看书?让我猜猜,你看的什么书……”

  雁北一听,下意识地把书藏到背后,书是打开的,根本看不到封面,雁北不相信他猜得出自己看的什么书。

  “你看的是《红与黑》,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雁北听陈沂蒙一字不错地说出了书名,连出版社和出版时间都一字不差,吃惊得合不拢嘴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闻得到书的气味儿!”陈沂蒙挤挤眼,接着顿了顿,背诵道:“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下来,到法院的大厅里去,院子里人山人海,宪兵们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于连夜里睡得很好,他非常镇静,除了对这群心怀嫉妒的人感到一种明哲的怜悯以外,他没有别的感情,这群心怀嫉妒的人并不残忍,他们将要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他被迫在人群中逗留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了一种亲切的同情,这使他感到大吃一惊。他没有听见一句令人不愉快的话。‘这些外省人没有我过去想象的那么坏,’他对自己说。走进审判厅,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讶。这是纯粹的哥特式,有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它们是用石头非常细心地凿出来的。他觉着好像到了英国。……下卷第四十一章‘审判’,你正在读这一段,对吗?”

  雁北像是遇到天神下凡,惊呆了,手一松,那本《红与黑》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天呀,你简直太神了!”

  “我哪有什么神?”陈沂蒙笑着弯下腰捡起书,弹了弹上面的灰,递还给雁北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哥在王府井书店买这本书时,我也买了一本。那会儿我还在上初中,下乡插队时我也带在身边,到现在读了不下十遍。大半本书都能背诵……”

  “真的么?你们兵团战士也爱读《红与黑》这些资产阶级的小说?”雁北不大相信,在“兵团战士”几个字上加重语气问。

  “兵团战士也是人么!”陈沂蒙像对学生那样耳提面命地说,“司汤达虽然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但他通过于连的命运,揭露和批判了封建贵族和大资产阶级的腐朽卑劣,告诉我们个人奋斗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青年只有同广大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才有出路……”

  “于连同广大无产阶级联合……这可能么?”雁北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当然能!以于连的性格,如果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意大利或者二十世纪初叶的苏维埃俄国,他完全可能成为牛虻或保尔·柯察金。如果是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则可能成为觉慧和林道静……”陈沂蒙用肯定的语气说,并且有力地挥了一下手,仿佛在当着许多人发表演讲,目光炯炯发亮,两道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棱角分明的脸孔显露出坚定自信的神情,显得那么英俊、硬朗,雁北甚至看清了他右脸颊上一块大概是被冻伤的疤痕,一刹那,她仿佛嗅到了一股来自北大荒的苍莽气息。

  牛虻和保尔·柯察金以及觉慧和林道静是小说《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家》、《青春之歌》中的人物,雁北很早就读过。但他还是第一次听人将这几部描写革命者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于连联系在一起。她感到很新奇。确切地说,面前的这个人令她感到新奇。以至她觉得陈沂蒙仿佛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来自某个虚幻的世界……

  “对了,太行听说洪伯伯身上的枪伤犯了,托我捎回来两只熊掌,这东西可以强筋健骨呢!”陈沂蒙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说,“去年冬天,太行带着我和几个战友在老林里打到一头熊,二百多斤重,让全团的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年饭……”

  “我哥他啥时候回来?”雁北接过包裹问。

  “他是团长,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回来。”

  “你是回来探亲么?”雁北问了一句,“对了,我刚给我哥织了件毛衣,你啥时候回去,给我捎给他吧!”

  “我不回去了。我被推荐上北大了,这次是回来上学的。”陈沂蒙摇摇头,看着雁北,犹豫了一下,又说:“这次团里只有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师部本来是给你哥的,可他让给了我……”

  雁北轻轻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陈沂蒙告辞了。雁北把他送出9号院,走到院门口,陈沂蒙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雁北,“你喜欢看小说,这本《铁旋风》是我们兵团一位战友写的,写的都是我和你哥哥经历过的生活,送给你吧……”说完,撩了下额头的一绺头发,迈着两条长腿,大步走出了兵马胡同。

  雁北扶着院门,一直望着陈沂蒙高大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凝视着手里那本书的封面: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绿色的草原上,两个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骑着骏马在奔驰……

  从那天起,陈沂蒙的影子就深深镌刻进了雁北的心里。确切地说,她爱上陈沂蒙了。长这么大,雁北是第一次对异性产生这样的感情。她把那本小说《铁旋风》书页都翻烂,看了不知多少遍,小说中讲述的故事雁北虽然不熟悉,但一想到哥哥和陈沂蒙就是这样生活,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尤其小说中有一个情节,主人公强小兵和知青战友们在零下30多度的冰天雪地里守卫边境,简直跟哥哥和陈沂蒙的经历如出一辙。主人公强小兵身上也似乎集中了哥哥和陈沂蒙两个人的影子,她只是有点儿拿不准更像谁一些。

  有一段时间,雁北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神思恍惚,寝食难安,脑子里映满了陈沂蒙的影子,整个人都消瘦了。自从文革开始,请保姆被当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受到批判后,部队的很多高级干部都把家里的保姆解雇了,父亲也让妞妞回了山西老家。雁北是从小被妞妞带大的,早已建立了一种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感情,离开9号院时,两人在一起抱头痛哭,难舍难分,有一次,妞妞从山西老家来看雁北,一见她就吃惊地大叫起来:“哎呀北北,你咋瘦成这样了,该不是得了啥病吧?”硬是逼着她去看医生。去医院的结果,什么病也没有。但妞妞还不放心,为了给雁北补身体,天天用带来的荞麦面拌上瘦肉给她熬粥喝,那袋荞麦面是送给父亲的。父亲爱吃妞妞做的荞麦疙瘩,妞妞离开后,由于吃不到荞麦疙瘩,老胃病都犯了。那次,妞妞原本只准备住两天就回山西去的,结果待了大半个月,每天给雁北和父亲做好吃的,直到她那张消瘦的脸变得圆润起来,父亲的老胃病好转了才离开。

  妞妞哪里知道,雁北得的其实是心病。这种病,除了那个昙花一现的长腿儿,谁也不可能治好。可陈沂蒙自从来过一次9号院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就像沉沉夜空闪过的一颗流星,除了那本被她翻烂的小说《铁旋风》,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有一段时间,雁北想给陈沂蒙写信,可她只知道陈沂蒙在北大读书,什么系什么专业一无所知,北大那么大,信如何能寄到呢?她也曾想写信向远在北大荒的哥哥打听陈沂蒙的具体地址,可犹豫再三也鼓不起勇气,她还是个中学生,少女的羞涩使她终究只能将秘密深埋在心底……

  3.闹掰

  自从哥哥搬出9号院之后,雁北就很少见到他那帮“狐朋狗友”,其中也包括陈沂蒙。

  最早将哥哥的朋友称为“狐朋狗友”的并不是雁北,而是父亲。那是在他们大吵了一通之后。在雁北的印象中,哥哥和父亲的紧张关系从他到发改委上班后不久就开始了。那时候,父亲已从军委调到国防科工委主持工作,父子俩白天各忙各,很晚才回来,雁北也考上了广播学院,一家三口难得聚到一起,9号院总是静悄悄的,像一座古刹,只有到了周末和节假日,才焕发出一些生机。妞妞这时又从山西老家回到了9号院。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她家种几亩山地,“老汉”郭茂林一个人就够了,两年前,当妞妞又背着一袋荞麦面出现在9号院时,雁北对父亲说:“爸,你那么喜欢妞妞阿姨做的荞麦疙瘩,干嘛不把她留下来呢?”

  已经离开军委工作的洪虎尽管仍然穿着军便服,但已没有从前的那份威严,变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尤其在女儿面前,做父亲的知道,雁北是妞妞带大的,一直舍不得她。这么多年,妞妞已经跟这个家融为一体了,何况9号院的确需要一个人打理……

  妞妞就这样留下来了。

  每逢周末,雁北和父亲、哥哥,还有已经跟哥哥确立恋爱关系的林蓝一起相聚在9号院,其乐融融,跟过节一样热闹。妞妞腰上扎着一条蓝布围裙,像主妇一样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好吃的,每顿饭不做出七大盘八大碗都不肯收手。那段时间,父亲和哥哥的关系还是融洽的,遇上好心情,父子俩还会推杯换盏,小酌一顿。

  事情就出在哥哥的那帮朋友身上。

  9号院的“沙龙”越来越频繁了,以前是一个月一次,现在缩短到半个月甚至一个星期一次了,人数也从原来的七八个人增加到十多个,除了原来的那些老面孔,又增加了不少新面孔,唯独没有看见陈沂蒙的影子。雁北无法掩饰自己失望的心情。这些人不只是哥哥的同学战友,像滚雪球似的扩展到各行各业,成了一个小社会。谈论的话题也比过去丰富多了,文化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经常争执不下,吵成一团,把9号院变得跟兵马胡同那些大杂院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安静……

  有一次,雁北听见江海洋又在高谈阔论:“中共建党时,走的是俄国人的路,现在搞改革,则要走美国的路……”

  “理论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搞全盘西化吗?……”一个满头卷发,穿花格衬衫的小个子青年问。他是中央党校的教师,最近刚参加沙龙活动。

  “别上来就扣帽子,你这种阶级斗争的思维模式早就落伍了。”江海洋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叫全盘西化?马克思主义是不是西方的东西?如果说反对全盘西化,是不是把马克思主义也要反掉?”

  小胡子无言以对,瞧了瞧坐在中间沙发上的洪太行,咕哝道:“你这是偷换概念……”

  江海洋正要驳斥,洪太行用鼓励的口气问道:“你具体说说,怎么才算是走美国人的路呢?”

  “一言以蔽之,民主政治,三权分立,市场经济。”江海洋不假思索地挥了挥手说。

  此话一出,屋子里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声,有人小声嘀咕:“这也太激进了吧?”“这是你个人的观点,还是你们国务院研究室的观点?”“你这不是要共产党下台吗?”

  众人七嘴八舌、显得很亢奋。一个留着光头、目光有些阴郁的中年男子突然说:“前几天我在北大三角地看到一张大字报,也是这个观点。我个人表示赞成,但是否走得通,我表示怀疑。除非把天安门上的那幅画像拿掉……”这人是个作家,叫顾乡,57年因一篇小说被打成了右派,前几年才平反。雁北曾经从一本叫《重放的鲜花》小说集里见过他的名字

  “这不可能!”有人反驳道,“别忘了,小平在接受意大利记者法拉奇采访时明确表示,天安门上的毛像要永远挂下去……”

  “对,我同意顾老师的观点,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江海洋皱着眉说,“毛像一天不从天安门上摘掉,改革一天不可能成功……”

  江海洋的话音未落,雁北听见院子里咚地响了一声,她走到窗户边往外一瞧,看见父亲满脸阴沉,手里的剪刀掉在墙根的地上,妞妞正在帮着把剪下来的葡萄树枝叶聚拢来。像以前那样,周末或节假日,父亲都要拾掇他的葡萄园,刚才屋子里的话,父亲显然都听到了,雁北心里忽然一沉……

  晚上,父亲让雁北把哥哥太行叫到前院他的办公室兼卧室谈了一次话。自打哥哥从北大荒回城以后,父亲很少这样严肃地同他谈话。虽然关着门,但雁北还是能听到父亲扯起嗓门吼叫着:“小平同志早就说过,如果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很可能到今天还没有成功,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你们这帮兔崽子竟然要把毛主席像从天安门上取下来,这分明是要造反嘛!”哥哥被父亲的这顶大帽子吓住了,小声辩解道:“爸爸,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也不赞成他们的话……”没想到父亲更生气了,猛地一拍桌子,骂道:“不是你说的你就没有责任了?这个劳什子沙龙不是你召集的?臭味相投嘛!这不是自由化吗?要是在57年,给你们扣一个裴多菲俱乐部帽子,一点也不冤枉!”哥哥不做声了。后来,父亲用命令的口气说:“以后再不许你这帮狐朋狗友进9号院,要不,老子连你也一起赶出去!”门开了,哥哥像挨了父亲耳光似的,脸色通红,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屋子。

  雁北知道,父亲最崇敬的人是毛主席。在前院的办公室兼卧室里,挂着两幅照片,一幅是父亲和母亲解放初刚进城时拍的一张合影,另一幅挂在办公桌对面墙上的大照片,就是父亲和毛主席下部队视察时的合影。小时候,雁北曾不止一次听父亲回忆,当年毛主席带领秋收起义的部队到达三湾时,他还是个放牛娃,穷得大冬天只能穿草鞋。三湾改编后,他跟着村里几个穷牛娃一起参加了红军,毛主席见他露在草鞋外的脚趾头冻得又红又肿,像胡萝卜,就叫身边的警卫员拿来一双布鞋送给他。从那以后,他就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从二万五千里长征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一直打到建立新中国。文革期间,父亲虽然作为林彪的老部下受到牵连,被停职在家赋闲了好几年,复出后职务也没有再升迁,但他对毛主席的忠诚和崇敬从未动摇过。这一次,哥哥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真的让父亲生气了。接连好几天,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但父亲和哥哥真正“闹掰”,还是后来的事儿。

  那时候,洪太行已度过回城后短暂的不适期,不但在工作上干得顺风顺水,而且很快在过去的同学和战友基础上,建立起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社交圈子。洪太行在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团长,原本就有出色的组织才能和敏锐的政治眼光,现在,他从以前的红卫兵和兵团战士,摇身一变成了为改革摇旗呐喊的“开拓者”。在漫长的革命之后,改革这个词对每个中国人都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和感召力。经历过文革的洪太行和他那帮朋友们,知道如何掌握新的政治正确主动权,做新时期的弄潮儿。“弄潮儿”,是那个时期对改革者的另一个称谓。就像“保守落后”“思想僵化”作为与改革相对立的负面词汇那样。他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改革的捍卫者,如同文革时把自己当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那样,经常发表一些诸如“腐败是改革的润滑剂”,“高薪养廉”“小政府大社会”之类的高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他们信奉的新的人生哲学。由于显赫的家庭背景,他们差不多都在重要的党政部门和领域任职,在普通百姓眼里,属于当之无愧的社会精英。在一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这样的身份绝非空洞之物,而是像商品那样具有随时可以兑换的物质属性。洪太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毫不吝啬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兑现。没过多久,他就从刚回城时的一贫如洗,变得财大气粗,悄悄在复兴门外大街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是改革开放后北京建成的第一批商品房,刚发售就被抢购一空了。

  洪太行拿到住房钥匙后,没有让父亲知道,只告诉了妹妹雁北。“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呀?”她瞧着哥哥手里拿着那串熠熠发亮的钥匙,惊讶不已。“傻妹妹,你以为哥哥这把发改委处长的交椅是白坐的?”洪太行神秘地一笑,“还有爸爸这身份,含金量可比我这个小处长高一百倍……”雁北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暗暗替哥哥担心。洪太行似乎也猜出了她的心思,叮嘱说:“北北,房子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虽说买商品房在中央直属机关干部中早就不稀奇了,可老爷子思想太保守,脑筋转不过弯来……”在哥哥心目中,父亲早就被划拉到“思想僵化”那拨人里去了。雁北曾不止一次听他抱怨:“爸爸越来越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在这一点上,还不如表舅呢!”

  洪太行说的“表舅”,是母亲韩英的表弟宋乾坤。表舅十五岁时就跟着母亲参加了革命,后来又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打鬼子,搞地下工作,也算得上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表舅解放后长期在东江省工作,到北京开会或出差,再忙也要来看望父亲和母亲。雁北小的时候,表舅每次来9号院,都要给她和太行带两盒麻糖和港饼,都是东江本地的特产,格外好吃。因此对表舅的印象也挺好。她觉得表舅不仅外表潇洒、挺有风度,待人也很和气,而且能文能武,五十年代还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大江壮歌》,受到过中央领导人的赞赏,称赞他是党内的“才子”。表舅的这些事,雁北都是听哥哥告诉她的。哥哥说,表舅在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中是很有才华的,思想也很开明,就是跟妈妈一样,运气不太好。哥哥说,你知道妈妈当年是怎么参加革命的吗?雁北摇摇头。“宗达。”哥哥嘴里轻轻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妈妈就是在这个人的引导下参加了共产党,可这个人后来投靠国民党,成了中共历史上有名的大叛徒。妈妈后来也受到了宗达牵连,解放后一直是个局级干部,跟她同样资历的女干部,早都是省部级了。表舅宋乾坤曾经在宗达手下工作过,后来也受到了牵连,文革期间还被打成叛徒,坐了几年牢,‘四人帮’垮台后,表舅在东江省大刀阔斧地改革,干得风生水起,被誉为党内的开明派,据说总理还当面表扬过他,可他不仅在副省级位置上干了二十几年不挪窝,而且离休时背了个处分……你说冤不冤?”

  洪太行说这番话时,言之凿凿,一副替母亲和表舅打抱不平的口气,让雁北不得不信。哥哥阅历丰富,读的书多,又在国务院直属部门任职,知道的自然比雁北多,平时跟他那帮朋友在一起,也经常谈论各种小道消息,高层秘闻,说起来有鼻子有眼。雁北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表舅每次来,哥哥对他那么亲热,两人聊的那么火热,父亲反倒被晾在一边,只好去院子里拾掇他的葡萄园。

  雁北隐隐觉得,哥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不禁有点担心起来,尤其在她得知哥哥背着父亲跟几个朋友成立公司,用赚的钱买了一套商品房之后。那段时间,许多国外商品涌入国门,进出口贸易日益火爆,发改委掌握着进口商品的审批权,哥哥利用手中的权力,捞了不少“好处”。 他和朋友注册的公司只不过是一个洗钱的财务平台,貌似合法经营,实则是一种典型的以权谋私行为,何况他们还利用国家政策和差价倒卖军用品。那会儿,哥哥刚和林蓝结婚,蜜月期还没满,就出事了……

  父亲听说哥哥的事情后,血压一下子蹿到了180,被紧急送往医院,打了两天点滴。回到9号院后沉着脸,雁北和妞妞跟他说话也不搭理。按照事情的严重性,哥哥本来要被判刑的,但经过雁北和嫂子林蓝几次三番求父亲出面给哥哥说情,再加上哥哥出事后,急火攻心,以前在兵团时受过伤的老寒腿复发,一下子就瘫痪了。

  最终,哥哥免于刑事责任,只是挨了个撤职处分就回家了。但他没有回到9号院的家,而是住进了复兴门外的那套商品房。这是父亲的决定,也是他答应雁北和林蓝出面为哥哥说情的条件。

  4.爱不能言

  雁北去密云水库,的确是冲着陈沂蒙去的。

  自从哥哥搬到复兴门外的新居后,“沙龙”也随之作鸟兽散,再也没在9号院出现过,其中也包括陈沂蒙。有一年除夕,在雁北和妞妞再三央求下,父亲终于同意让哥哥和嫂子林蓝回9号院,一家人吃顿团年饭。那天吃完饭,雁北推着哥哥在院子里散步,悄悄问:“哥,你那个‘沙龙’还在继续活动么?”

  “你就别给我绕弯子了,你是想打听陈沂蒙的情况,对吧?”洪太行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

  “你明知道还问人家?”雁北脸一红,噘着嘴说,“你最近见到……他了么?”

  “沂蒙被派到C县挂职去了,”洪太行淡淡地说。

  “那他啥时回来?”雁北紧跟着问道,“你们那个沙龙还在活动吗?他回北京总会参加的吧?”

  洪太行坐在轮椅上,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她,严肃地说:“北北,你心里对陈沂蒙有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之所以一直没跟你提这事儿,是怕伤你的心。”他把头转过去,后脑勺对着雁北,停顿了一下,用缓慢的语气说:“你是我妹,就要大学毕业了,对你的个人问题,我不是不关心,可你对沂蒙这份心思,我劝你还是早断了吧!”

  雁北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沂蒙已经结婚了!”洪太行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爱人是跟我们一起去北大荒的知青,叫崔曼莉,跟沂蒙是中学同学。他们在北大荒时就结婚了,婚礼还是我主持的呢!”

  哥哥的声音很轻,但雁北听了却仿佛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眼冒金星,呆立在那儿,陈沂蒙那张英武俊朗的脸庞,像夜空里的星星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把哥哥一个人扔在院子里,跑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用被子蒙住脸,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雁北觉得,她就是从那一天告别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但她并没有忘记陈沂蒙,那是她少女时代唯一爱过的人。爱,是不能忘记的!这是雁北读过的一篇小说的名字。光阴似箭,日光如梭,好几年过去了,雁北一晃都快三十岁了。这期间,嫂子林蓝曾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可她一个也没有看中。她无法忘记陈沂蒙。只要听到这个名字或有关他的消息,她都会像初恋的少女脸热心跳,尽管她心里明白,这种感情是无望的,也许陈沂蒙本人都不知道,可雁北无法遏制自己。所以,那次她一听说陈沂蒙可能要去密云,心里的情愫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似的,毫不犹豫地放下手边的工作,陪哥哥去了密云水库……

  对于密云水库,雁北并不陌生,中学时,学校搞开门办学,她曾经跟同学们一起到密云水库参加劳动,在大坝附近的山坡上种植过三棵松树。十几年过去了,那三棵小松树应该长成参天大树了吧?在跟哥哥乘车去密云水库的路上,雁北的心情有些激动,是因为要见到她亲手种下的那三棵松树,还是因为马上能见到陈沂蒙呢?她说不清楚。

  直到那辆军用吉普车开进水库边的那座大宅子时,雁北还在猜想:陈沂蒙真的能来吗?

  雁北早就知道哥哥在密云水库建了一座宅子。

  洪太行遭受被撤职和双腿瘫痪的双重打击后,颓丧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振作起来。虽然不在发改委上班,但他的人脉还在,尤其是以那个沙龙为基础的圈子,使他跟社会仍然保持着四通八达的密切联系,离职之后,他不再受职务的约束,反而变得更自由了,找他办事的人比以前更多。许多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办,只需要他写张条子就行。有时父亲的下属在父亲那儿碰了壁,找到他那儿,居然顺利地办成了。其时,父亲已经离休,不再过问工作上的事,对凡是上门找他办事的人一概拒之门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洪太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父亲的社会关系织进自己那张神奇的关系网里去了。而这一切,他都是背着父亲进行的。

  雁北对哥哥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包括那座水库边的大宅子。早几年前,她就听说有人帮哥哥在密云水库边盖了一座大宅子,那个人是父亲以前的下属,叫路胜平,是密云一家军工厂的厂长。以前每年都要到9号院拜访父亲,父亲离休后,路胜平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下来。雁北没想到路厂长跟哥哥接上了关系,还给他在密云水库边盖了一座大宅子。

  宅子挨着密云水库南面,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丽。整座宅子占地几十亩,前后三进院子,格局和风格几乎像是从9号院脱出来的模子,具有浓郁的萨满教风格,包括圆弧形的天花板,门口的两只石犬,大小和造型,都酷似9号院门口的那对石犬。紧挨着水库的院子里,同样有一座葡萄园,跟父亲离休后天天拾掇的9号院里的葡萄园一模一样……

  雁北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把宅子参观了一遍。望着这似曾相识的宅院,她完全惊呆了,忍不住叫起来:“天哪,这是整个儿把咱家复制出来了啊!”

  洪太行得意地笑了两声,“老爷子把我从家里赶出来,我就不会原样给它整出一个9号院吗?”

  雁北从笑声中察觉到一股报复的味道。看来,哥哥心里还在抱怨父亲呢!这么想着,她心里不禁掠过一丝阴影。

  洪太行的那帮朋友们还没有到,宅院里空荡荡的,除了太行和雁北兄妹,还有雇来看守宅子的吴妈和她的老伴儿。吴妈五十多岁,穿着体面整洁,显得精明利落,她老伴儿一副当地农民的打扮,一看就是个朴实憨厚的庄稼人。“这是路厂长请来照看宅子的,吴妈以前在北京城给人做过保姆,烧得一手好菜,他老伴儿也是个老实人,宅子交给他们,我放心……”洪太行坐在轮椅上,望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满意地点着头说,神情和语气像极了电影里的地主老财。

  “哥,这么大的宅子,得花多少钱啊?”雁北忍不住问。

  “雇工和盖宅子的材料都是本地的。”太行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路厂长把9号院复制得以假乱真,光这就费了不少心血呢!”雁北白了哥哥一眼,似乎有些替路厂长不平,“我闹不明白,他……图啥呀?”

  “图啥?”洪太行嘴角浮现出一缕讳莫如深的笑意,“如果不是老爷子,他能当上6803厂的厂长?如果没有我帮忙疏通关系,他能在厂长的位置上坐到现在?……”

  雁北又想起了9号院沙龙上的那帮哥哥的朋友,以及哥哥背后的那张关系网。这张关系网中,包不包括陈沂蒙呢?雁北这么想着,心里不由一跳:他今天真的会来吗?但她没有问哥哥。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小姑娘了,哥哥也不是那个刚从北大荒回城的“兵团战士”了,陈沂蒙也不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背诵《红与黑》,并送给她《铁旋风》的工农兵学员了。前不久,雁北还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专访:《一颗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访中共C县县委书记陈沂蒙》,她忽然想起当年在密云水库种下的那三棵小松树,它们长成了啥模样呢?……

  午餐虽然只有太行和雁北兄妹吃,却做了满桌子的菜,其中的一道主菜是清蒸水库鱼,这鱼是密云水库里独有的,肉嫩味鲜,在北京城很难吃到。兄妹俩边吃边夸赞吴妈的手艺不错。

  坐了一上午车,哥哥有点儿累了,吃过午饭就回卧室去午休了,他那帮“狐朋狗友”下午才到。“北北,待会儿路厂长来了,你叫醒我。为了这座宅子,老路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回卧室前,太行叮嘱雁北。她嗯了一声,“陈沂蒙他们呢……啥时候到?”哥哥支吾道:“哦哦,他们还早呢,怎么,你等不及了?”口气有点儿暧昧,也有点儿敷衍,说完,就自己摇着轮椅回卧室去了。那辆轮椅也是路胜平送的,用的是特种不锈钢材料,看上去像一辆微型装甲车。

  吴妈和老伴儿收拾完餐桌,又忙着去厨房准备晚餐需要的食材。雁北毫无倦意,就拿了一本书出来。经过葡萄园时,她看见葡萄藤上已经结出了一串串葡萄,每一颗只有珍珠般大小,玲珑剔透,晶莹无比。雁北想起父亲离休后整天拾掇的9号院的葡萄园,现在还没长出葡萄呢,看来,密云水库的时令比北京城早了不止一天两天……

  穿过葡萄园,就到了水边的绿草坪,草坪中央有几把塑料椅和一把遮阳伞。刚才进宅子时,雁北陪哥哥来这儿小憩过一会儿。草坪地势很高,坐在这儿,极目远眺,水库的景色尽收眼底,是个绝佳的观景平台。正值午后,阳光灿烂,熏风拂面,密云水库犹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将头上的蓝天白云和四周的群峰尽收其中,有一刻,雁北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这面铜镜中的一朵花、一棵树或一道光斑,恍如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她展开了那本书。那是一本小说,叫《新星》。这部小说最早还是哥哥给她推荐的。“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李向南在一个瘦削驼背的看塔老头陪同下,踏进了红漆大门,迎面扑来潮湿陈旧的木头气息。这座塔里陈设着古陵县出土和流传的历史文物,是古陵县的小小博物馆。这是第一层。一个个玻璃柜内的红绒布上陈放着几千万年前的动物化石:有犀牛角,有猛兽的牙齿、骨骼。何其遥远……”开头的这段描写使雁北想起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主人公李向南的影子从此深深镌刻进了她的脑海里。李向南是个改革家,年轻、帅气,敢想敢干,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雁北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一次,哥哥问她:“你知道李向南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谁吗?”她心里一跳:“谁?”哥哥说:“陈沂蒙。”仿佛被人猜出了小秘密似的,雁北脸一红。可不,自己也正这么想来着呢,他们都是高干子弟,从京城下到地方任职的县委书记。太巧了。

  从此,雁北一直把《新星》带在身边,有空就拿出来看几页,书页都被翻烂了。《新星》的电影上映后,雁北也连着看了两场,第二场她是陪着哥哥看的。不过,她不喜欢饰演李向南的演员周里京,她觉得周里京跟李向南的气质相差太远,“如果让陈沂蒙来演就好了!”这话是她从电影院出来时对哥哥说的。哥哥从轮椅上扭过脸来望着她,“北北,你是走火入魔了!”那口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心疼。雁北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荒唐。《新星》的续篇《夜与昼》出版后,她第一时间到王府井书店买了一本,到现在,已经是读第二遍了……

  雁北坐在塑料椅上捧着《新星》正看得出神,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抬头一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葡萄园向水边走来。雁北的眼睛本来就近视,看了一会儿书,视力更加模糊,隐隐约约,她觉得那个人影很像久违却无时不在渴望见到的陈沂蒙。那高大挺拔的身材,那总是有点儿凌乱的头发,真是像极了!一刹那,雁北的心里仿佛一座封冻太久的冰湖,突然被一股巨大的热量解冻了,冰块在体内纷纷碎裂、融化,从里到外迸发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她不由自主地从塑料椅上站起身,朝那个人迎过去,并且伸出胳膊,仿佛要拥抱对方似的。“你……终于来了!”她用一种近乎嗔怪的语气喃喃地说。

  但就在这一刻,雁北看清了那个人——不是陈沂蒙,而是一个跟陈沂蒙的身材同样高大挺拔,年纪却小得多的小伙子。

  小伙子站在草坪上,有几分惊讶地望着雁北。他头发有点卷,不是烫过的,而是那种自然卷,额头有点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的,下巴微微翘起着,酷似这几年走红大陆的台湾歌手费翔。

  “你是谁?”雁北惊疑地望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伙子,佯装生气地问道:“你干嘛偷看我?”

  “我没有偷看你……”小伙子红着脸嗫嚅道,转过身要逃走的样子。

  这时,雁北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叫住了这个陌生的小伙子,扑哧一笑。“我猜,你是跟路厂长一起来的吧,秘书还是司机?”

  “就算是吧……”小伙子低垂着眼睑,含糊其辞地回答。

  “什么叫就算是?”雁北似乎成心逗他,又追问了一句。“老路原来的秘书我认识,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

  “是的。”小伙子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抬起眼来看着雁北,大胆地问了一句,“你是……雁北?”

  “你咋知道我名字的?”雁北惊讶地瞪大眼睛,但马上恍然大悟地说,“是老路告诉你的吧?这可不公平,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巴东……”

  “巴东,那我们就算认识了!”雁北听出小伙子带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她伸出手去。

  巴东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握住了雁北的手,雁北觉得他的手很有力,像一双真正的男子汉的手。她和陈沂蒙握过手么?雁北记不起来了,顺口问了一句:“我哥和老路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不知道,他们刚开始谈我就出来了。”巴东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路这人可不简单,是个改革家,把一个快要倒闭的6803厂给救活了……”雁北说,“听我哥说,他手下有一帮销售能手,把你们厂的飓风摩托都销到全国了?”

  巴东嗯嗯着,显得有点儿拘谨。雁北就转过身,从躺椅上拿起那本刚才看的书,把封面展示了一下,问:“《新星》,你看过么?”

  巴东支吾了一下,说:“没看过,但我看过这本书的续篇《夜与昼》,是路厂长送我的。主人公叫李向南,是个县委书记……”

  “对对,古陵县的书记……”雁北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了一幅长谈的架势,“你喜欢李向南这个人物么?他在古城遇到那么大阻力也不退缩,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海明威笔下的桑迪亚哥,你看过《老人与海》么?”

  巴东摇了摇头。但雁北并没有在意,继续说:“李向南是我最新喜欢的小说人物,前年《新星》改成电影后,我连看了三场……”她说着,忽然问:“对了,林虹、顾小莉这两个人物,你喜欢谁呢?”

  巴东挠挠后脑勺,像小学生面对老师的提问,紧张得额头直冒汗,支吾着,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雁北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他们俩都是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林虹作为一个女人,太不幸了。时代的不幸和个人的不幸都压在她身上,造成了她性格上的悲剧色彩。我对她更多的是同情,对顾小莉么,”她把那本厚厚的《新星》抱在胸前,歪着头,沉思了一下说:“她性格直率,敢爱敢恨,没有林虹那么多感情负担,而且有政治头脑,从哪方面看,跟李向南都太般配了。我喜欢她追求李向南时那股子执拗劲儿,说真的,在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我……”最后一句,她几乎在是喃喃自语,望着远处的水库,目光有点儿迷蒙。

  巴东对雁北的话似懂非懂,一脸茫然。

  雁北收回目光,转到巴东脸上,忽然扑哧一笑,说:“你猜我刚才差点把你当成谁了?”

  “谁?”

  “你不认识他,”雁北吃吃地笑起来:“我不告诉你……”

  巴东显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像个大姑娘似的脸涨得通红。

  雁北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东,心想,他长得真帅,比陈沂蒙还要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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