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三部·卷七·第二章


  1.寒鸦戏水

  没过几天,顾筝就接到了区法院牛志法官的电话,“卢佳的案子撤诉了。”

  对于这个消息,顾筝并不觉得意外,从那天卢佳踉跄着跑出简爱咖啡馆后,她就已经预料到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撤诉?是卢佳自愿的,还是她丈夫……钱刚给她施加了压力?”

  “这对你是好事,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牛志不耐烦地说。顾筝仿佛看到了那张油腻肥胖的面孔,一时无语。

  “对了,你告诉黄子鹏,他说的请客哪天兑现啊,我可等着呢!”牛志在电话里半真半假地说,“到时候你也要去啊!”

  顾筝心猿意马地嗯嗯着,直到牛志挂断电话,也没明白黄子鹏因为什么要请客。挂掉牛志的电话后,她马上给卢佳打电话,但打了好几遍都被挂断了。卢佳显然是在有意回避她,顾筝想。

  天气越来越热了,由于电力紧张,大江市不得不开始分区拉闸停电,许多居民区和行政事业单位的正常工作和生活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律师事务所这样的单位,本来也不要求每个律师像公务员那样按时上下班,平时都各干各的,现在更是如此,进入七月后,顾筝几乎整天猫在空调房里,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连楼都很少下。

  顾筝住的还是省妇联分的房子,一室一厅,才40多平,面积虽然小了点,而且是80年代的老房子,质量比较粗糙,又是顶楼,夏天热起来像待在烤箱里似的,人都要被烤熟了,但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能分到这样的房子,顾筝已经心满意足了,很多跟她一起走出校门的同学还在住集体宿舍呢。况且,卫生间、厨房、客厅和卧室样样不少,一个人住近乎奢侈了。只是刚搬进来的头一个夏天,顾筝热得差点儿中暑,第二年她就早早地买了一台春兰空调,虽然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资,却不用再怕热了……

  毕业这么多年,顾筝仍然保持着内向的性格,除了同事同学,交往的人也很少,按说,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律师,顾筝以前在省妇联的同事都这么认为,但她还是坚持辞掉省妇联权保会的工作,当了律师。进入律师业这些年,顾筝接触了不少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但社交圈子并没有因此扩大。平时若没有什么事,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宅在居所里,看看书,或者给自己做点好吃的,过着典型的单身贵族生活。

  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顾筝终于读完了雨果的那本《九三年》。当她合上书本,小说中的一些句子还像小鸟那样在脑子里飞翔,“刽子手让他在摇板上躺平。他那可爱而高傲的头被卡进可耻的颈圈。刽子手轻轻挽起他的头发,然后按动弹簧,三角刀起动了,先是缓缓滑动,然后加速,一个可惜的响声……与此同时传来另一个响声。一声枪响与铡刀声相呼应。西穆尔丹刚刚掏出腰间的一把枪。当郭文的头滚进筐里时,西穆尔丹对自己胸前开了一枪。血从他嘴里流出,他倒下死了……”

  顾筝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仿佛看到死神振动着翅膀,从天际线由远及近地飞过来。死亡降临时,像从天上掉下一片树叶那样简单,既残酷又温柔。她感到有些难过,不单是因为郭文,还因为不久前去世的哥哥。由哥哥,她想到了母亲。她已经有很久没想到母亲了。自从大学毕业后,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生活,使她几乎忘掉了去世和在世的亲人们,其中也包括哥哥。而现在,哥哥已经从“在世”的亲人跨进了“去世”的亲人之列。跨过这个界限如此简单,就像篮球场上的一条禁区线。他终于去和妈妈会面了。顾筝想,但她马上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冷酷,尽管事实的确如此。

  这天晚上,顾筝从箱子里翻出了那把古筝。自从弹断两根弦之后,她一直没有拿出来过,差不多已经忘了。她剥开层层包裹着的丝绸,看见那把古筝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睡熟的婴儿。

  没费多大工夫,顾筝就把那两根断掉的弦修好了,她试了试,音色柔美明丽、松透清澈,她手指轻抚琴弦,一阵曼妙的古筝声响起来,起初还有点儿生涩,渐渐变得流畅起来,犹如行云流水。一曲终了,顾筝才记起自己弹的这支曲子叫《寒鸦戏水》,是小时候妈妈教她弹的第一首古筝名曲……

  顾筝不明白,大热天的,自己为什么弹这样一首关于寒鸦的曲子,难道是妈妈冥冥中的某种启示吗?

  2.飞来的帖子

  冬天仿佛是一夜间降临的,前一天人们还穿着五颜六色的秋装,但昨天后半夜刮起了北风,到今天早上还没有停息,顾筝刚下楼,就看见小区里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她这才感到身上冷飕飕的,便转身回去加了一件呢子大衣,才去赶公共汽车。

  顾筝走进写字楼,从电梯口出来,看到律所门厅背景墙上“铜匦”两个鎏金大字时,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最近忙案子,她已经好几天没来律所上班了。

  像大部分律所那样,钧鼎律师事务所除了合伙人和提成律师有封闭单独的办公室,一般的授薪律师和见习律师都在开放式的写字间办公。因此,当顾筝穿过写字间,向办公室走去时,几个显然也刚到没多一会儿的授薪律师和见习律师纷纷抬起头来,像行注目礼似地注视着顾筝,顾筝也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还礼。坐在最边上一个写字间的授薪律师凌雪还站起身来,叫了声:“顾律早!”顾筝回了句“早”,正要从凌雪旁边走过去,忽然发现她动了动嘴巴,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在律所的几个女律师中,顾筝和凌雪的关系最近,这并非因为她俩是东大校友,而是凌雪也爱好文学,大学时,凌雪也是浪淘沙文学社的社员,平时也喜欢写点诗歌和散文之类的,两人可谓臭味相投。

  此刻,顾筝见凌雪像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样子,便对她使了个眼色,径直穿过走廊,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顾筝刚走进办公室,凌雪就像尾巴一样跟进来,并随手掩上门,小声说:“顾姐,你看到那个帖子吗?”

  顾筝一边脱着呢子大衣,一边瞥了瞥凌雪,“什么……帖子?”

  “就是天涯网那个……帖子。”凌雪吞吞吐吐地说,“律所的人……黄主任他们几个都看到了!”

  凌雪的表情有几分神秘。顾筝知道凌雪一向喜欢咋咋呼呼,遇到点事不大沉得住气,典型的小女生性格,没有在意,她把呢子大衣挂到衣架上,转过身向办公桌走去。

  这当儿,凌雪跟过来,几乎把嘴巴凑到她耳边说:“武大师被人告了……”

  “武大师被人告……等一等,”顾筝白了凌雪一眼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跟你没关系,可跟你哥哥有关系……”凌雪捏着嗓子说,声音很低,却在顾筝耳朵里仿佛响起了一阵巨雷。“我哥哥?”她机械地重复着,愣怔了片刻,顾不上坐下就打开了电脑,一边问:“你说的帖子在哪个版块?”

  凌雪说:“百姓之声……”

  “天涯网”是近几年很受欢迎一个网站,辟有“文艺纵横”“百姓之声”“民主与法治”“旅游休闲”“国际观察”“股市论坛”“情感天地”“娱乐八卦”“连载小说”等几十个板块,有“全球华人网上家园”之称,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是网上的人民日报,可见其在网民中的影响,据说每天访问量高达上千万。律所从主任黄子鹏开始,几乎所有人每天都要去“天涯网”逛一圈,有的还是注册用户,经常在里面发帖和灌水,平时议论的话题,也有不少来自天涯网的……

  顾筝登陆天涯网后,打开“百姓之声”板块,很快在置顶文章中看到了那个帖子,标题十分抢眼:

  “剥下‘武大师’的画皮!”

  顾筝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并以律师特有的敏锐和归纳能力,很快梳理出了帖子的主要内容。

  帖子是一封举报信,被举报对象是元极文化研究会会长武伯仲大师。举报信列举了武大师的多条“罪状”,其中如以治病为名奸淫妇女,以练功之名收买官员,以收徒之名索取他人钱财等等,每条罪名下都有具体的证据,桩桩件件,都让人触目惊心。

  但真正让顾筝触目惊心的,举报人竟然是已经去世的哥哥宗天一。她看见帖子的发布日期就在前几天,不由嘟哝了一声:“真是见鬼了!”

  凌雪是律所里少数几个知道顾筝哥哥已经去世的同事,她也显得有些困惑。“也许……发帖人是你哥哥的朋友?”她指着网页上发帖人一栏,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顺着凌雪的手指,顾筝看见了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网名——“菩提树下”。她想,如果举报信真是哥哥写的,发帖人和哥哥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那么,这个人是谁呢?这封举报信真的是哥哥生前写的吗?会不会是有人假托哥哥的名义呢?在顾筝印象中,哥哥和“武大师” 关系甚笃,一直以师徒相称,他为什么要告自己的“师父”呢?……

  凌雪似乎猜到了顾筝的心思,说:“武大师已经通过元极文化研究会官网公开辟谣,表示要起诉‘造谣诽谤者’呢!”

  顾筝噢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心里被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帖子彻底搅乱了。她揉了揉有点发胀的太阳穴,摆摆手,轻声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凌雪见顾筝脸色有点发白,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3.红鼎豆捞(1)

  星期六下午,顾筝正准备下班时,手机响了,是律所主任黄子鹏打来的。这位钧鼎律师事务所的掌门人平时很少待在办公室,不是开庭就是在外面应酬,找他汇报工作还得事先预约。

  “你还没下班吧?”一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汽车喇叭和嘈杂声,顾筝就知道黄子鹏在开车。“正要出门呢……”她刚回答半句,对方就打断她说,“那正好,你别走了,马上去红鼎豆捞,我请客……”顾筝一愣,“请我?”黄子鹏说:“怎么, 不给师兄面子?”顾筝正不知如何回答,对方忽然笑了,“哈哈,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今天我请牛志,上次那个案子他帮了大忙,我欠他一顿饭,这次他升任庭长,正好一起请,你作陪……”

  顾筝想起上次在法院听牛志说过的话,一时有点犹豫,“除了我……还有谁?”

  “你是牛庭长点名叫的,另外我把凌雪也叫上了。今天是小范围聚会,就咱们师兄师妹四人……”黄子鹏说,“我现在去接老牛,我们大约六点半到,你和凌雪直接去红鼎豆捞吧!”说完,挂断了电话。

  顾筝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半,就折回办公室,继续看白天没看完的案卷,一边等凌雪。看了没几页,凌雪就一阵风似地进来了,一看她那张俏丽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红彤彤的,就知道是被风吹的。

  “我都快到家了,黄主任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回来了!”凌雪一进门,就跺着脚,把双手凑在嘴边不停地呵气,一边噘着小嘴咕哝,外面的确很冷,早上上班时还没有这么冷呢,刮了一天的北风,气温又下降了不少,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

  “黄主任请客,你是愿意去,还是不愿意去呢?”顾筝漫不经心地问道。

  “领导点名让去,不愿意也得去呀,顾姐你说是不是?”凌雪的话像是无奈,又带点儿炫耀,单纯中夹杂着一股精明劲儿,顾筝听了,一时竟有些无语。她想起凌雪刚进律所时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真担心她不适应这儿的环境很快被淘汰掉,谁知,凌雪从见习律师,到黄子鹏的助理,一步一个脚印,没几年的工夫,便顺利地升任了授薪律师,而同她一起进律所的那几个大学生,却已经无影无踪了。

  凌雪性格活泼,机灵,给黄子鹏当助理期间,学会了听领导的话,有什么应酬活动,黄子鹏都要带上她;凌雪当上授薪律师后,黄子鹏也没少关照她,每逢办重要案子,总是让凌雪加入进去,一些他看不上眼的小案子,则索性交给凌雪单独去办。一来二去,凌雪的性格也渐渐磨练得不像当初那样简单,眼里似乎也增添了一丝以前不曾有的世故……

  “如果我不去,你也会去吗?”顾筝成心逗她似地问了一句。

  “你不去……”凌雪看了看顾筝,有点拿不定主意地说。“我也会去的吧。”

  凌雪那副孩子气的神态打动了顾筝。她不会说假话,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顾筝想。她见凌雪那双白净的手也冻得通红,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双绒线手套,递给凌雪说,“这是我外婆给我织的,小了点,你手比我小,戴上吧,别冻坏了……”

  “真软乎。谢谢顾姐!”凌雪接过手套捏了捏,“你外婆真好!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她……”

  “傻丫头,我没跟你说过的事儿多着呢!“顾筝瞟了她一眼笑道。

  两个人从律所出来,钻进电梯下楼,在门口拦了一辆夏利的士,往红鼎豆捞去了。

  红鼎豆捞是最近在大江市火起来的一家海鲜餐厅,据说食材都是从海南三亚空运来的,这对地处内陆的大江人很有吸引力,生意超好,尽管价格不菲,但每到节假日都人满为患。顾筝和凌雪从的士上下来,看见红鼎豆捞门口熙熙攘攘,不由咋了咋舌头,“怎么这么多人?”

  “这不算多,节假日要是没有预约,得排好长的队呢!”凌雪说着,挽着顾筝的胳膊朝里面走去。

  餐厅一楼是一个大厅,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餐桌,每张餐桌都座无虚席,餐桌上的海鲜色泽光鲜、琳琅满目,人们进餐时杯盘交错的声响和欢声笑语,像海浪似的在大厅里此起彼伏,场面十分壮观。

  凌雪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红鼎豆捞,她挽着顾筝穿过大厅,向楼上走去。刚到楼梯口,就有服务员迎上来,彬彬有礼地问她们订包厢没有?凌雪说出了包厢的名称,服务员便领着她们往包厢里走去。

  顾筝见凌雪轻车熟路的样子,问了句:“你以前来过?”

  “来过一次,上次黄律请中院刑二庭的雷庭长,也是在这儿。”凌雪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回答,“雷庭也是东大毕业的,比黄主任高两届……你不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顾筝支吾着。这时,包厢到了。服务员早就把暖气打开了,两个人一进包厢就觉得暖融融的,取下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包厢不大,中间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餐桌,桌面是大理石,光滑得像一面镜子,照得出人影子来,地面也铺着大理石,被天花板上的灯光一照,发出蓝幽幽的光芒。顾筝看了看门口的的包厢名称,“爱琴海”,心想这环境和包厢名称倒挺吻合的。

  黄子鹏和牛志还没有来。顾筝和凌雪就在靠墙的一排沙发上坐下来。服务员端来两杯菊花茶就出去了。凌雪见顾筝第一次来似乎有些拘谨,就从沙发边的报刊架上取了一本杂志递给她,“顾姐,你先翻翻杂志,我给黄律打个电话,看他们到哪儿啦。”说着,掏出手机,往包厢门口走去。

  顾筝接过杂志,瞧了瞧封面:《大众艺术》。这本杂志在东江省很有影响,大江市的一些大酒店和餐馆都有陈列,顾筝以前到餐馆进餐,等候上菜时也浏览过,但只是浮光掠影,并不认真。这会儿,包厢里没人,出奇的安静,顾筝信手翻看着杂志,印制高档时尚,内容大多为一些明星的逸闻轶事。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的一页停住了,一行醒目的标题闯入眼帘:“小燕子凤凰岛拜师,武大师收徒传绝技”。标题下面是一张大幅彩照,占了两个页码,照片上,著名影星小燕子和一位身穿唐装、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挽着手,满面笑容,那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既像一对师徒,又像一对父女……

  “武大师”。顾筝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久久注视着那位似曾相识的老者,没有离开。

  这当儿,凌雪和黄子鹏、牛志走进了包厢。牛志一看见顾筝,油光可鉴的胖脸上像烤过头的面包那样浮起一层甜腻的笑容,“顾筝,刚才在车上我还跟子鹏说,今天的饭局要是你不来,我立马走人。还好,这次你总算没拂我的面子咯!”说着,夸张地张开胳膊,像是要拥抱的样子,但直到走近顾筝,她还坐在沙发上,手捧着那本《大众艺术》,丝毫也没有起身迎接的样子,便放下胳膊,打了两声干哈哈,挨着顾筝坐下来。

  “是呀,在大江政法系统的校友中,牛师兄平时对咱们这帮学弟学妹是最关照的,”黄子鹏从餐桌边拉了一把椅子在沙发对面的茶几旁坐下,附和道,“尤其对你,顾筝,刚才还问你啥时从二级合伙律师升一级呢!”

  黄子鹏比矮胖的牛志高半个头,仪表堂堂,很注重修饰打扮,从瑞士手表、Dunhill西服领带到犀牛皮鞋,浑身上下无一不是亮瞎眼的名牌,平时无论天冷天热,都西装革履,像随时要出席什么正式会议似的,今天天冷,西服外面加了一件Gucci皮大氅,不认识的人压根儿不会想到他是律师,没准以为他是个大明星。黄子鹏和牛志同岁,都是65年生,却比牛志低一年级,平时总是称对方“师兄”。其实,黄子鹏并不是个谦虚低调的人,之所以在牛志面前一反常态,自然是有求于他。他们俩先后从东大法学院毕业,黄子鹏分到省司法厅宣教处,牛志分到区法院,按一般人来看,黄子鹏的社会地位比牛志高一截,那时候两人交往并不多,仅仅是认识而已,更谈不上谁求谁。但自打黄子鹏从司法厅辞职创办律所后,两人的关系就变了,其时,牛志在给人干了几年跑腿的助理之后,自己也当上法官,开始独立审理案件了。黄子鹏办案少不了要找牛志,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日益密切,钧鼎律师事务所的大部分律师也都知道他俩关系好,遇到需要找牛法官的案子,也托黄子鹏从中疏通。顾筝进律所后独立办的第一件案子正巧也在区法院,开庭前,黄子鹏主动提议顾筝请牛法官吃一顿饭,顾筝听了,睁大眼睛问:“我又不认识牛法官,为啥要请他吃饭?”黄子鹏说:“为啥?你不知道过两天开庭的你那桩案子的主审法官是牛志么?”顾筝点点头,“知道。就因为这个……请客?”黄子鹏看着顾筝一脸懵懂的神情,哭笑不得地耸耸肩,咕哝了一句:“我现在有点后悔鼓动你当律师了。”

  黄子鹏这句话,似乎让顾筝明白了什么。她虽然比黄子鹏晚好几届,但司法厅和妇联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渐渐的也就熟悉了。那时候,对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师兄,顾筝并不是很了解,只觉得他为人热情,交往很广,政法系统的东大校友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平时也乐于助人,有一次,顾筝半夜胆囊炎发作,痛得不能走路,给黄子鹏打电话求助,黄子鹏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在单位,接到电话,立马从几里外的家里赶到省妇联宿舍,把她送医院看急诊,一直陪到第二天上午,又送她回到单位……后来,黄子鹏辞职办律所,曾经在司法厅轰动一时,很多人都觉得他过于轻率,顾筝却觉得他很勇敢,心里对这位师兄挺佩服的。那时候,顾筝对妇联权保会的工作越来越厌倦,正在准备考律师证,有一次碰上黄子鹏,半开玩笑地问:“师兄,我要是考上律师证,去你律所应聘,你欢迎不?”黄子鹏似乎有些吃惊,沉吟了一下说:“你是我师妹,欢迎当然是欢迎的,不过,以你这小布尔乔亚性格,当律师也许不合适。”顾筝本来是个敏感和自尊心很强的人,听出了一丝轻蔑的味道,不服气地说:“你觉得我干不了律师这一行?你也太小瞧人了吧!”黄子鹏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筝不听,转身就走。黄子鹏见她真生气了,换了副口吻说:“好,只要你拿到律师证,我一定欢迎你……”

  那一次,顾筝还是听从黄子鹏的建议,请牛志吃了一顿饭,不过,从联系餐馆订包厢,到请牛志,都是黄子鹏出面,连买单都是他掏钱,最后给律所报了,顾筝只是去了个人而已。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牛志,尽管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儿猥琐,不像个法官,但人倒是挺随和的,一听说顾筝也是东大法学院毕业的,马上问她哪一届。“93届?我是八六届的,比你高了快十届呢!快叫大师兄,不对,以你的年龄,应该叫我师叔吧?”那时顾筝虽然已经毕业几年,但社会阅历很浅,还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听牛志这么一说,真的叫了声“师叔”。谁知这么一叫不打紧,黄子鹏不干了,对牛志喊道:“顾筝平时都叫我师兄,叫你师叔,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牛志撇撇嘴,摆出老大的架子说,“子鹏你别不服,唐非当过你的辅导员吧?可他跟我是同班同学。你我虽然只差一届,可辈分就是不一样……”黄子鹏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吭声了。牛志得意地笑了笑,对顾筝说:“子鹏考法学概论时抄题,被唐非抓住过……对了,你上过唐非的课吗?他现在当法学院院长了你知道吧?”顾筝听牛志提起唐非,不知怎的脸红了一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牛志不解其意,正要打破沙罐问到底,黄子鹏端着酒杯插嘴问:“听说唐院长的老婆很漂亮,真的吗?”牛志似乎更来劲了,脖子一挺说:“那当然,东大外文系毕业的,当年可是外文系的系花,不过……”他瞟了顾筝一眼,暧昧地笑了笑,“比起顾师妹,也不过尔尔!”黄子鹏一听,戗了他一句:“你刚才不是让顾筝叫你师叔么,怎么主动降低辈分了?”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喝酒,不一会儿工夫,一瓶五粮液喝得见了底。黄子鹏说要去拿酒,包厢里只剩下顾筝和牛志两个人,牛志显然已喝多了,说话舌头发硬,含糊不清,直愣愣地盯着顾筝,那眼神让顾筝心里发毛,正想找个理由离开,牛志一只肥厚的手已经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师、师妹,你长得像、像那谁……潘虹,对,潘虹……真有气质。我一看见你就……”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顾筝的手,“你的案子就包在我身上了……”牛志嘴里呼出一股刺鼻的酒气,让顾筝觉得反胃,喘不过气来。眼看牛志的脸越凑越近,她的手却被对方像一把钳子那样死死地抓着,动弹不得。就在这节骨眼上,黄子鹏拿着一瓶酒进来了。牛志的手哆嗦了一下,趁这机会,顾筝用力挣脱出来,起身跑出了包厢。黄子鹏在后面大喊“顾筝”,她也没有回一下头……

  从那以后,顾筝再也没有跟牛志一起吃过饭。

  4.红鼎豆捞(2

  此刻,当牛志走进包厢时,顾筝还有些不自然,但看见对方谈笑风生,没事儿似的,心里也就放松了一些。出于礼节,她在沙发上欠了欠身,让出一点位置,微微一笑道:“听黄律说师兄当了庭长,这不是来给您祝贺嘛!”

  牛志说:“不但要祝贺我,你还应该感谢我呢!”

  顾筝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讲?”

  牛志却不回答,显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黄子鹏提醒顾筝说:“上次你那个法律援助案子不是撤诉了么,牛庭从中起了重要作用……”

  顾筝哦了一声。前阵子她还在为卢佳为啥突然撤诉纳闷呢,原来如此。但她不明白:卢佳撤诉,我为什么要感谢牛志呢?她有点理不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正不知就里时,黄子鹏又点拨了她一下:“这个案子要打下去,不仅你的当事人占不到什么便宜,你自己也会受牵连被带进坑里去。所以,牛庭让案子撤诉,等于帮了你的忙……”

  顾筝想起上次去区法院,牛志对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还要往下想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两个服务员轮流上菜,不一会儿工夫,各种各样的海鲜就摆满了餐桌,顾筝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海鲜,只觉得眼花缭乱,大部分叫不出名字来,比她小好几岁的凌雪见多识广,每上一道菜都能叫出名字。这会儿,她指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一个大盘子说,“这是冰镇三文鱼排盘……”顾筝顺着她的手指,看见餐桌中央“停泊”着一艘晶莹剔透的“冰船”,冰船上布满了切成片的三文鱼片,在冰船的映照下,三文鱼片上的黄色纹路清晰可见,玲珑剔透,格外诱人……

  “生吃三文鱼腥味儿太重,要蘸芥末、柠檬和香油的……”凌雪从服务员手里取过两小盘味碟,一只给坐在她右边的牛志,一只放在她左边的顾筝面前。瞧着她那熟练的架势,顾筝忍不住想,她这些年给黄子鹏当助理,一定没少吃海鲜吧?

  “吃海鲜有个讲究,”黄子鹏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茅台酒,变戏法似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故意卖关子地问,“顾筝,你说啥讲究?”

  “我哪知道呀!”顾筝看着黄子鹏,觉得他手拿酒瓶的动作像握着一颗手榴弹,随时要抛出去的样子,想起凌雪有一次告诉她,黄子鹏那辆奥迪车的后备箱像个酒窖似的,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好酒,还问她,黄律以前是不是当过记者,跟报社那些人怎么这么熟?顾筝听了只说,黄子鹏以前在司法厅宣教处工作,跟新闻界打交道多。她没有告诉凌雪的是,黄子鹏这些年之所以在大江律师界混得风生水起,除了他在新闻界的深厚人脉,还跟政法界的东大校友圈大有关系。

  “我知道,”凌雪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那样举起手说,“吃海鲜要喝白酒,而且度数越高越好!”

  “完全正确,”黄子鹏打了个响指,顺手把凌雪面前的酒杯斟满,说:“凌雪,你接手的那个案子已经到牛庭他们民二庭了,今天你可得陪他喝好哦!”

  “牛庭那样的海量,我哪能陪……”凌雪说着,求助似地把脸转向牛志,牛志却摆出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像在说喝不喝你看着办吧!凌雪又把脸转向顾筝,装出一副孤立无援的可怜样,“顾姐,你帮帮我吧!”

  顾筝一向滴酒不沾,更不习惯这样的酒局。这也是她平时很少参加同事同学饭局的原因,这会儿也是如此。不知怎么,她觉得凌雪像是配合黄子鹏和牛志演戏,因此,她对凌雪的求助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打心眼里产生了反感。她忽然觉得凌雪有点陌生,跟平时那个单纯浪漫、爱好诗歌的小师妹判若两人,像小说电影里常见的那种交际花。她忽然后悔,不该来参加这个饭局的……

  或许由于前车之鉴,牛志坐在一边没有吱声。了解顾筝性格的黄子鹏则赶忙打圆场:“顾筝一直不喝酒,能来就不错啦,你就喝果汁吧,苹果汁还是西瓜汁?”他显得很体贴地问顾筝。

  天气冷,加上刚来过例假,顾筝不想喝凉的,但黄子鹏自作主张地吩咐服务员,“来一扎西瓜汁吧!”顾筝也不好阻拦,只是悄悄对黄子鹏做了个点赞的手势,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黄子鹏和牛志都是海量,一杯接一杯地“走”,脸不改色,谈笑风生,凌雪陪着牛志刚喝了两小杯,脸就红得像抹了鸡血,牛志从黄子鹏手中夺过酒瓶,还要给凌雪斟,凌雪用手捂着酒杯,身体往顾筝这边躲,一边向黄子鹏求救:“黄律,你是知道的,我真的喝不动了,求你说句话……”

  黄子鹏见她那神态实在有些可怜,就从牛志手里把酒瓶重新夺了回去,“算了,牛庭,你是大师兄,就放过小师妹一码吧。她以前一沾酒头就晕,现在已经进步多了,别操之过急,慢慢来……”并转过脸对凌雪说,“你跟顾筝喝西瓜汁,醒醒酒。”

  凌雪如获大赦,身体往顾筝这边又靠近了一些,拉着她的手,小声说:“还是黄师兄关心我们……”

  顾筝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觉得凌雪的手微微颤抖,有点发烫,想说句什么,但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那瓶茅台已经快见底了,但黄子鹏和牛志酒兴仍然很浓,一边喝一边不停地说话。

  牛志喝光杯里的酒,直接用手从“冰船”上拿了一片三文鱼,在面前的味碟里蘸了点芥末,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子鹏,你听说没,庄国栋……庄老高升了!”

  黄子鹏端着酒杯喝到一半,停下来问:“哦,高升……到哪儿?”

  “最高院……”牛志那张厚嘴唇快速地蠕动,嘴角冒出一缕绿色的芥末汁,“副院长!”

  “副院长”三个字刚出口,芥末汁便从牛志嘴边滴落下来,落到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顾筝看见了,觉得有些恶心,但又不好流露出来,只好埋下头喝了一口西瓜汁,把堵在胸口的恶心感压下去。

  牛志说的庄国栋是省高院的院长,也是东大毕业的,是政法系统东大校友会的名誉会长,顾筝早已久闻其名,但一直没有机会见过。

  “真的吗?”黄子鹏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两眼放光,“庄老是唐非的老师,你和唐非是同学,这下你老兄的靠山更硬了,恭喜恭喜,喝!”说罢,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同喜同喜。”牛志打着哈哈说,“前几天我和唐非一起去给庄老饯行,席上他还问起过你,他对你印象不错嘛!”

  “我和庄老只是在去年元旦政法系统校友会上见过一面,他能记得我?”黄子鹏似乎不大相信。

  “这说明你会来事儿嘛!”牛志半是夸奖半是调侃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投向顾筝,说:“噢,对了,顾筝,上次唐非还问起你呢……”

  顾筝躲闪着牛志的目光,支吾道:“不会吧……唐老师还记得我?”

  “唐院长不仅记得你,还挺关心你的,”牛志的话听起来有些暧昧,“他让我多关照你……”

  这当儿,凌雪夹了一片三文鱼,蘸上芥末后放到顾筝的盘子里。顾筝正不知道如何应付牛志的话,便用筷子夹起三文鱼放进嘴里,刚嚼了两下,一股辛辣味儿通过鼻腔直往脑门顶儿窜,她被刺激得顿时眼泪直冒,一阵难受,凌雪见了,赶紧端过来一杯白开水,顾筝喝了两口才好受些。

  “要说唐非这人,还是蛮有才华的,当年在我们班上成绩名列前茅,还当过系学生会主席,后来又免试读研,留校后从副教授到教授,法律系副主任、主任到法学院副院长、院长,一直都很顺利。”牛志以同窗好友的口气说,“只可惜他老婆……”

  “他老婆不是外文系的系花,很漂亮吗?”黄子鹏诧异地说。

  “正是因为太漂亮,一直给省领导当秘书,说是秘书,其实……”牛志朝顾筝和凌雪斜睨了一下,咽下了半截话,对黄子鹏丢了个眼色,“你懂的。”

  黄子鹏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

  “别看老唐现在是东江法学界的风云人物,其实挺可怜的。经常找我去喝闷酒,他酒量不大,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牛志继续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他老婆的背景,唐非也不可能在学界和仕途上一帆风顺,这大概就叫有失必有得吧?”

  “来来,不说唐非了,走一个!”黄子鹏截住了牛志的话头,喝光杯子里的酒,又抓起酒瓶要给牛志斟,摇了摇,瓶子已经空了,便要起身,“我去车上拿酒,”但牛志拦住他说:“今天到此为止,下回找唐非一起喝,把顾筝也叫上。”说罢,眼睛斜睨着顾筝,“师妹,到时候你不会不给唐非面子吧?”

  牛志那副阴阳怪气的口气,再次让顾筝脸一红。

  这时候,黄子鹏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便起身往包厢外走去。

  过了大约五分钟,黄子鹏回来了。一回到包厢,他就像宣布一项重要新闻似地说:“查出来了!”

  “什么查出来了?”几个人一头雾水。

  “在网上造谣诽谤武大师的那个‘菩提树下’。”

  “菩提树下……是谁?”

  “此人是《大众艺术》集团的副总编,”黄子鹏顺手从沙发上拿起顾筝看过的那本杂志,说,“也是咱们东大的校友,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名叫王晟……”

  顾筝听到“王晟”两个字,不由吃了一惊。整整一分钟,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她听见黄子鹏大声说:“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杜威,王晟的顶头上司,武大师是他的干爹。杜董事长告诉我,武大师已经决定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并请我担任本案的代理律师……这注定是一桩社会关注度很高的案子,牛庭,这可是你新官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来,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干一杯!”

  顾筝没等他俩碰杯,突然站起身来,推说不舒服,走出了包厢。黄子鹏在后面喊:“哎,顾筝你去哪儿,节目还没完,等会儿咱们还要卡拉OK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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