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麻将馆(一)
天蒙蒙亮,老莫就醒了。睡不着就不睡,起来披上一件衣服,穿过院子,来到自家临街的麻将馆里。摸索着开了灯,看着满地的烟头,烂纸屑,方便面桶儿和香肠皮子,叹口气,先整理麻将桌,再拿起笤帚把地面扫干净,把垃圾清理出去,把装着方便面和矿泉水的柜子,使劲往墙角推了推,用布帘子仔细盖好,又走过去,把窗户帘拉开,打开一扇窗户,放放昨天留下的烟味。都忙乎完了,这才坐在窗户底下的小方桌旁边,掏出都宝烟卷点上一只,深深地吸了一口。瞅着外面朦胧的早晨里,干干净净的街道,平平整整的柏油小马路,觉着还算顺眼。马路牙子上还有美化街道的植物,隔不远就有一簇一蓬的小叶黄杨,剪得整整齐齐,和城里的街道一样。
思绪回到过去,这条街上,晴天都是土,雨天全是泥,拉活的大车从这里过,“坞”在这里是常事。张家老二,赶着一挂大车运砖,坞车了,就知道使劲用鞭子抽拉梢的骡子,梢骡子突然往前一窜,辕骡猝不及防跪下了,车辕子着地,又“嘭”的一下抬起来,断裂的辕子一下子从辕骡的肩部穿过,生生把个大骡子挑起来,后腿着地的站在那儿,还是自己赶紧吆喝着几个兄弟,帮助把车卸了,救出骡子。看着受伤的大骡子,当时是真心疼,张老二也哭了,不知道是心疼还是觉着惹祸了害怕,那可是村集体里最好的一只骡子。
现在再想起来,就是个“乐儿”。“那个”一开始,村里五个生产队都解散了,大牲口卖的卖了,宰的宰了,拖拉机也拆了,地也分了,爱种不种了,透着就那么轻松,自己从父亲手里接过来,担任了十几年的大队支部书记职务,也转给胡家的三小子了,虽然知道是胡家三小子使了“招儿”,那自己也服气,领会上边的意思,总是比年轻人慢,胆子也小,眼界也窄,不干就不干吧,谁说书记非得由自己一直干下去了?不当书记,心里还保持对党的忠诚就够了,何况自己为人公平正直,在村里有这么个好名声,也不给老父亲脸上抹黑。自己老父亲带着村里人跑鬼子,打国民党,支援前线,带头组织村集体,干的那些事情,自己可一样儿没有啊。算了吧,不叫“真儿”了,反正岁数也大了,凑凑合合,能摸索着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老莫想着,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嗯,再说了,从小在一块爬树捋榆钱,下河摸鱼虾的发小们还在,有聊伴儿自己也不算孤单。老莫正在遐想,有电话来了,是高家的福根:“莫叔,起来了吗?嗷,起来了,您给烧点水,帮我们泡几桶面,我们马上就过去。”老莫嘴里一“嘶”了:“这才几点啊,昨天走的时候有一点多了,现在刚六点钟,睡觉没有啊?小子,你玩命了!”“嗨,谁怕谁啊?等着我。”福根嘻嘻哈哈地挂断了电话。老莫起身用“热得快”烧上水,过去掀开帘子,拿出几桶方便面撕开纸盖儿,又拿过茶壶,往茶壶里捏上一撮儿茶叶,就等着水开了。
有人哗啦哗啦地推门,老莫才想起来没有拉开门鼻儿呢,赶紧过去打开门。先进来的是老根子的哥哥,一脸疤瘌满头白发的徐大根,后面是李成,原先村里的电工。李成驼背厉害,外加脸上浅浅地有点儿麻子,快五十了也没有哪家的女人看上他,至今独身一人。撩开门帘往里走,眼睛扫见在外边搞清洁扫马路的李治老婆,就停住打招呼:“嫂子,我大哥上南方挣钱去啦?”李治的老婆也停下手里的扫帚,直起腰,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走了。”李成抬高了声音说:“他把俩黑铁蛋儿给你留下啦?”李治的老婆一瞪眼,气急败坏地:“你个杂种草的,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李成沾了便宜似的呵呵笑着进了麻将馆。
水开了,泡上面,沏上茶,给徐大根和李成都倒上一碗,拿出都宝烟每人给了一只,老莫自己也又点上一只,这才冲着徐大根说:“坐,坐下,这么早,也是来玩麻将的?”徐大根说:“嗯~ ,老嫂子知道,我什么时候玩过那玩意儿。昨天福根和二蛋子跟我借钱了,说好今天还,我等着拿钱呢。”“那李成你,他们也和你借钱了?”“可不是”。李成喝了口茶说:“福根借了两千,二蛋子借了五百,大壳借了五百。还是我现从家里给取来的。”老莫说:“有那么大的输赢吗?”徐大根一撇嘴,“嗨,这还大,谢老五家的儿子一输就是几千几千的。听他妈和他爸打架说,管不了那小子,输了几十万了,现在不来这儿玩,是人家单找着地方,玩大的去了。您这麻将馆,玩的不算怎么大!”
“嘿哟”···,老莫刚要说什么又停住了嘴,是看见高福根,张志成,薛景,朱大壳几个人已经前后脚推门进来。福根说:“莫叔,先记上账,待会一块跟我算,您再给拿几根香肠。有红塔山的烟也拿几盒。”老莫说:“行嘞,你先吃面,这里没有烟,我回头去里边给你拿来。”福根几个坐下就稀里呼噜地吃起来。李成说:“福根,昨天我走得早,你手气怎么样,赢钱了吧?”福根吃着面,过了会儿才抬头看了李成和大根一眼,好像刚发现他们在这里,一脸的不屑:“昨天跟你们借那么点儿钱,今天就早早的等在这儿了,有大意思吗?”李成闻听,立马使出一脸的不高兴:“小子,你别这么说,我攒点钱容易吗?不像你们年轻力壮,有地方弄钱去。这点儿钱是我准备翻盖房子的钱,有个好点儿的房子,兴许就给你们弄个婶子了。”
朱大壳混不吝地接过话茬儿,像挑衅又像恶心人,训孩子似的说道:“李成啊,我看你就是没溜儿。现在的人谁还在乎有没有媳妇,有什么想法自己还解决不了?甭看你大我二十几岁,我估摸着你也算是白活了,快五十的人,入土多半截子了,怎么就什么都看不透呢!”李成一听不干了,使劲把烟头往地下一扔,用脚一捻:“嗨他妈的你个鸡巴孩子!论辈分你得叫我个叔呢,没大没小的,怎么跟我说话呢这是?”薛景看了看李成,冷不森森地口气说:“穷人到什么时候也是穷人。什么叔不叔的,这年头,有钱的就辈儿大,昨天是跟你借钱了,现在还你,大壳,把他的钱还上,你要是没有我有。福根你也还了他们,听他们在这儿吆五喝六,充什么大个的 !我就不信,凭咱们几个还弄不来钱儿花!以后,别人想借给咱们,咱们还不要呢。”老莫一听话茬不对,赶紧站起来,拿出当书记时的习惯架势,“得了,都少说几句,别耽误和气。”
薛景看着老莫起来劝和,慢条斯理地说:“你,嘿,老莫头儿,我也不跟你‘呛’着,不过你早就不是书记了。你一个开麻将馆儿的,管那么多干嘛?说几句话你都不让,你管得了吗?在我眼里,麻将馆老板,就是资本家。你要是让我说,开麻将馆和开大烟馆没啥大区别。当初我们家的买卖你爸爸带人给分了,现在你又开上麻将馆儿了。我们家是坑人害人,你们家就是创业致富,‘理儿’都在你们家了!”老莫闻听,脸“唰”地一下红了,刚想站起来说什么,原先的大队支部委员徐大根先替老莫说话了:“你小子这么说话,就是替你汉奸大乡长的爷爷抱不平,别忘了,志成的爷爷就是你们家薛大乡长带人给打死的。你爷爷有好几条人命呢!小子,我知道你,他妈的打从记事起,你就得谁和谁愣愣眼儿,跟你爹一样,就是心里不服气,是吧?”
薛景真就愣愣着眼儿说:“什么服不服的?犯法吗?老辈子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甭跟我说这个。把你们的钱拿走,利息都不少你们的。以后别挑事也别挡‘横儿’,两清了。反正我们是不会还不起债反倒抄你们家去。志成,你说,是不是?”志成不敢看老莫和徐大根,只抬头看着薛景连连点头,“就是,早就两清了。老倒后帐没什么意思,我爷爷倒是算烈士,我没事儿干挣不着钱有人管吗?要不是想歇几天,我们还不来麻将馆呢,在城里又玩又挣钱,谁听这老掉牙的破事,以后最好都别揭嘎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