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九章:我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第九章 我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柳黪站在京城之巅,终于瞥见了神话般的北海,
不似传说那样宏阔,更像一碗盆景,白塔宛如瓷雕,
北海更似翡翠。忽然,产生非分之想,
我若是长臂罗汉,一定长伸手臂,
摸摸烈日下翡翠,感觉它到底有多柔润。
那年郊游,回家路上,父亲说景山我不想爬了,
但北海还是要去。知道吗?在琼华岛北麓山腰,
竖着一根金铜仙人承露盘柱!
柳黪疑惑不解,问那座岛屿真是蓬莱吗?
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父亲摇摇手说不,那是象征。
不过那里确实有一根金铜仙人承露盘柱。
柳黪揪揪耳垂,袒露不屑:
到底只是一根石柱,有什么值得神往!
父亲哟了两声:那可不是一般的石柱,
且不说它神奇,单说它的来历,就已勾人魂魄。
四方高台,环砌汉白玉雕栏,中间一根石柱,雕满蟠龙花纹。
站立景山,你能看见金铜仙人举臂舒掌高擎铜盘,宛若荷花。
柳黪仰望父亲,夕阳照耀金光闪烁,似乎就是那位金铜仙人。
两千多年前,天之骄子汉武帝也曾企盼长生不老,
游幸路遇道长,鹤发童颜,仙风傲骨,气度非凡,
汉武帝请教长生不老之术,道长遐思良久,
微启双眸曰,以秋露和玉屑服之……
汉武帝听了,下诏建造神明台,
请金铜仙人高擎铜盘,
承接天赐甘露。
汉武帝何等辉煌……
然而一夜之间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金铜仙人潸然泪下,令众人惊讶,感怀感叹。
美丽的传说触及了诗人李贺最柔软的地方,
吟诵一首感慨人生诗篇,这就有了千古名句——
天若有情天亦老……
柳黪忽然有所思,打断父亲,我读毛主席诗词: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怎么没有丝毫悲切,反倒豪情万丈,仿佛巨人登临泰山极顶,
倚天吟唱胸怀。父亲又笑了,形若金菊。父亲自信而又深情,
毛主席化用了李贺的诗句,即将胜利,
怎会有金铜仙人那样悲悯情绪?
一准儿是满腹豪情。只有毛主席才能给予诗句新意,
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胸怀,我们能够体会吗?
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只不过是一介书生的感叹!
少年柳黪,似乎被神谕启发了:我们都是平常人,
就是李贺,我们也比不了,即使他有那样的感慨亦不简单。
倏忽,父亲进入梦呓:元初,陕西发现铜人,
忽必烈命运抵大都,矗立琼华岛东侧。
明嘉靖皇帝听说引露须乾方之露。乾方是天之门,
在西北,又命移至琼华岛西北坡。五百年,谁能说清往事?
泪花晶莹纷呈,跳出父亲的眼睛,
他想起父兄,他们要是能够熬过那些悲惨的年代,
他就不会产生如李贺一般的感慨。
泪花溅落儿子脸颊,
柳黪轻轻一抹,
不知不觉,抹去多少往事,
抹去多少难堪,抹去了多少感慨!
阳光灿烂,少先队员,春游北海,
柳黪没去观看金铜仙人,
坐上游船,
和少先队员一起欢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地漂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人生在世,非艰难跋涉不可,脚步并非轻迈浮尘之上,
而是深深踏进泥土之中;个性鲜明的脚印,
终将被大地收藏,让人观瞻与回首。
春天,一场声势浩大的向雷锋学习的活动,
在全国展开了。至今,柳黪还记着这样的时代的话语:
雷锋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现象,那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
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之初就注意培养高尚品德,
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革命的英雄主义气概,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有了这样的无产阶级的品德,
在战场就会出现董存瑞黄继光,在和平年代就会出现雷锋。
一个少年,他对这些话语,究竟能理解多少?
我们不得而知。这些话究竟是谁说的,
柳黪记不清了,却不妨碍他的理解和运用,
印象与启迪,成为这个少年思考问题的出发点。
春天,伟人挥毫,宛如蛟龙,又似凤舞。
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思索,阳光灿烂,
平凡而伟大的士兵,在伟人的心中激起汹涌的波澜。
伟人平静地铺好纸张,写下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
这不奇怪,在此之前,党和国家领导人,
周总理、董必武副主席、郭沫若院长、谢觉哉院长先后题词。
看见毛主席题词,刘少奇主席和朱德委员长也提了词;
周总理再一次题词,更加深邃:向雷锋同志学习,
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
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风格,奋不顾身的无产阶级斗志。
周总理把握时代脉搏,
总结了雷锋精神的真谛。
少年眨了眨眼睛,光芒闪烁,雷锋叔叔思想睿智,
品质高尚,一生短暂,却闪烁着共产主义的思想光辉。
他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品质已经达到共产主义者的高度。
他在苦水里泡大,懂得爱谁恨谁拥护谁。
他恨透了旧社会,说对敌人要狠,
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他挚爱毛主席,把劳动人民看作兄弟。
他说从阶级友爱出发,我爱全国人民,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雷锋叔叔,是自觉的集体主义者,
他的一切言论和行动,都渗透着革命集体主义精神。
他积肥送肥,支援人民公社发展生产;
他用被子遮盖雨中水泥,为了人民不受损失。
他把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向雷锋学习,让柳黪懂得了什么是伟大?
我为什么学习雷锋?因为雷锋清楚,
集体最伟大,个人只有与集体结合才会有力量;
只有集体事业发展了,壮大了,
普通人才能够有前途。
柳黪端坐书桌后面,聆听班主任讲演,
班主任讲到雷锋被地主婆残忍砍了一菜刀,
眼睛立刻涌起泪水,鼓胀了眼皮,
脸扭向窗外,看见大柳树舞动枝条,
戚戚呜咽。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答案。
雷锋回答,人活着,是为了人民生活得更好。
少年终于了解了雷锋的人生真谛,
懂得应该汲取什么样营养,滋补什么样思想。
我爱你,中华。
神州大地,有这样孕育高尚道德品质的肥沃土壤,
就有这样奋发努力向上的精神;
伟大的时代造就伟大的榜样,伟大的榜样孕育伟大的精神,
伟大的精神塑造伟大的民族和伟大的国家。
为革命而学习,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学习,
柳黪有了明确的学习动力,成绩就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天明,雨仍旧淅淅沥沥,大街上水流成河。
柳黪焦急,这么大雨,连院子都走不出去,
怎么上学报到?邹跃推开屋门,
看看天,雨线连绵;看看院子,地上积满了雨水。
邹跃对着垂头丧气的柳黪说:
沉住气,你去不了别人也去不了,
是不是?
又熬了一会儿,雨稀了,柳黪说我出去,
看看大街上还有没有水?邹跃问你怎么出去?
柳黪说,这难不住我。说罢脱下篮球鞋,
脱下长裤子,裸露裤衩,光脚丫,
哗啦,哗啦,
蹚着水走出大院。
回来了,声音很高,说看见人了!
抓起毛巾擦擦脚,穿上白衬衫蓝布裤,蹬上球鞋,
系好红领巾说:妈,不能等了,我要上学去。
邹跃叹气,大街都成河了,你怎么走?
柳黪诡谲地笑了,
难道我不会沿着墙根走!
铅云飘浮,一切湿湿漉漉,街巷酷似铁铸,
老屋老墙更加庄严古朴,凉风吹鼓了行人的白褂子,
大水浩渺,只有墙脚露出宽宽窄窄的地皮。
柳黪踮着脚沿着墙根走。
电车驶来,立刻打湿鞋和裤脚。
走进南小街,路面逐渐升高,没有水洼,
篮球鞋却喝饱了水,吧唧,吧唧,走一步叫唤一声。
从容拐进内务部街,远远地看见深灰色调的西洋门楼,
三个门洞,上部石券雕刻卷草纹饰,下部束腰须弥座。
迎面过来几个学生,步履匆匆,鱼贯而入。
柳黪紧走几步,跨进了校门。
狭长的院落,东面连续几座灰蒙蒙的四合院,
看不清格局;西面一幢二层小楼,灰墙灰瓦,
楼门开在山墙,三级台阶,绿色门窗。
北面还是四合院,宛如灰铁。迎面一趟漫长的青砖房舍,
灰瓦弯弯,一溜朝下,一溜朝上;垄脊明亮,垄沟幽暗。
廊厅宽大,三座券门,长长的踏步,两侧松柏翠绿鲜亮,
左侧一架棕色宣传栏,张贴着粉纸公告。
走上前阅读,分配初一五班,慌忙寻找教室。
廊厅北面院落,东西两座小楼,
总体欧洲样式,局部华夏风格,
屋檐四角翘起,让人产生如翚斯飞的感觉。
瓦垄很宽很深,明暗有致。百年老屋老院,
古韵幽幽。铅云行走天空,满眼灰色世界。
远望东方,老树古拙参天,
院落似乎无穷无尽,
在大树庇护之下,充盈着静谧与温厚。
少年忽然想起刘禹锡的诗句: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竟然产生一丝怀古情绪,
倘若没有了这个院落,人们还能记得民国那个内务部吗?
倘若没有了这个院落,人们还能记起与之相关那些事吗?
柳黪踏进教室,一位同学迎上来,
洋溢着热情;同学剃着平头,戴着白边眼镜,
焕发着一种魅力,柳黪影影绰绰感觉在哪儿见过面。
班主任来了,大眼睛,额头上刻着几道皱纹。
自我介绍:我姓沈,名叫沈西征,
大家叫我沈老师好了。说罢,
左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嘴巴念叨:
西征就是……原来老师曾是一位中国远征军战士……
第一堂自习课,
沈老师引导一位青年走进教室,
介绍说,这是罗嘉陵,学校派给我们的少先队辅导员……
辅导员走上台,先是垂着两条胳膊,
站了一会儿,又把手扶上讲桌。
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回头看沈老师,
您忙您请回吧。
沈老师转身走了,辅导员一人留在讲台上,
两只扇风耳扇了扇说:我姓罗,萝卜的萝……
柳黪听了一惊,怎么,还有人姓萝卜的萝?
辅导员笑了,罗姓的罗当然不是萝卜的萝。
远古,河南罗山活跃着一支部落,
他们以织网捕鸟为生,
这是罗姓先民,也是黄帝的后裔。
罗就是网,韩非子说:以天下为之罗,雀不失矣……
啊,柳黪放心了,他听父亲讲过成语天罗地网,
就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辅导员产生些许钦佩。
辅导员继续讲话,我叫罗嘉陵,嘉陵江是个美丽的地方,
巴山莽莽,渝水泱泱,山雄水秀,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
而山水反不能自以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
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以为名……
辅导员的脸上闪烁着骄傲,重庆开埠,
新思想新观念激活了巴渝人杰,
邹容是革命军中马前卒,故乡缅怀他。
我喜欢从东北方向眺望重庆,渝中半岛宛如巨轮,
乘风破浪,奋勇向前;我喜欢从天上鸟瞰重庆。
渝中半岛,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展翅欲飞。
柳黪又感动又嫉妒,坐在下面慨叹,
辅导员,你把重庆说得太美了,让人心痒痒。可是,
你怎么不说歌乐山?柳黪刚看完小说《红岩》,
对革命先烈生怀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崇敬。
刚这么想,辅导员就说起歌乐山。
歌乐山是最有影响的革命纪念地,那里有烈士群雕,
有红岩诗碑还有红岩魂广场。我们是少先队员,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烈士的鲜血染成。
我们要继承烈士遗志,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辅导员显然有些激动,脸儿潮红,两只耳朵扇了扇。
同学们,十一国庆节就要到了,少年先锋队,
将参加伟大祖国成立十四周年庆典活动,
少先队方阵,由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组成,
表现伟大的祖国处处充满了阳光。但是,
因为人数的限制,我们只能选派优秀少先队员参加。
柳黪一听十一要上天安门,心脏嗖的一下收紧了,
他一直盼望参加国庆游行,看一眼伟大领袖毛主席!
那一年刚加入少先队,
他就想参加国庆典礼,可惜人太小,没有份。
谁知大姐柳淑瑊可以参加游行,需要扎花,
他一溜烟跑到东大桥,爬上穗子榆,
折下树枝六个叉,要多合适有多合适。
淑瑊姐姐,几剪刀就把彩纸剪成小花瓣,
粘贴在树枝上,一簇簇,就像盛开的桃花。
没有人带柳黪上天安门,他就自己去。
三更半夜,别人还在酣睡,他就爬起来了。
走出小胡同,一眼看见了工厂彩牌楼,
花团锦簇,五光十色,一闪一灭,
让柳黪不知所措,赶紧朝天安门走,
天上繁星,地上街灯,恍若变成神仙。
放学了,
他找到少先队大队长,
大队长正在扫地。
他对着屁股喊:大队长,我找你说件事。
大队长直起腰来,圆圆的脸笑眯眯,
说有事尽管说嘛,喊啥。
柳黪有些迟疑:大队长,我……
大队长催促他:说嘛说嘛,扭捏啥?
柳黪憋了半天劲儿,说:我是少先队员。
需要参加少先队游行。
大队长满脸微笑,说好哇,
少先队员就应该这样思考问题。
刚说到这儿,大队长仿佛想起了啥,
没头没脑地问:柳黪,你是姓柳?
柳黪愣了:你看你,刚才还喊柳黪,
怎么还要问我姓不姓柳?我打小姓柳,
从来就没改过姓!大队长的脸红了,说:
我姓卢,就是卢桂铭的卢。
柳黪惊讶,瞪大了眼睛,
少先队员怎么都这么说话,
辅导员说他姓萝去掉草字头。
大队长说他姓卢是卢桂铭的卢。
他想起来了,
奶奶姓卢。
奶奶说过,先有卢人卢器,
后有卢山卢水卢邑,最终形成了卢姓。
可是怎么会出现一个卢桂铭的卢?
柳黪问大队长,卢桂铭是谁?
大队长说,卢桂铭是我爸。
柳黪问那么你是谁?大队长笑了:
我是卢松在,你不是也知道?
柳黪拍了拍脑壳,后悔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弯来,又问卢松在是谁?
大队长惊呼你今天怎么啦?我是卢松在,
卢桂铭是我爸爸,我爸爸的姑父,是柳城。
抗战胜利,卢桂铭率部出关,一气儿走了三个月,
在一条大河边上站住脚。远处青山,近处黑土地,
吱吱冒油;看不见村庄,却看见了铁路,
又顺着铁路继续往北走,就走进了城市,
进去了,又出来,出来了,又进去,
最后接管了铁路,担任了铁路局局长。
铁路待卢桂铭不薄,
让他找到了爱情,
共和国成立,大家欢呼雀跃,宝贝儿子也出来凑热闹,
卢桂铭又激动又幸福,却没给儿子起名叫建国,
而是按照卢照邻诗句:节物风光不相待,
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全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给儿子起了一个高雅深邃的名字——松在;
卢松在说我爸在鹤城,我在北京,哪天你领我去你家。
柳黪说好,我父亲也很想表叔,哪天我带你去见父亲。
十月一日,
天安门广场,红旗猎猎,
天安门城楼巍峨雄伟,宛如威猛金刚,浮泛广阔蓝天。
毛主席画像高悬天安门城台墙壁正中;
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矗立孙中山先生巨幅画像;
东西两侧分别矗立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巨幅画像;
观礼台两侧,标语塔四面用烫金字书写大标语: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
广场上空飘浮着大红气球,悬挂标语,
依次写着: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反对,
现代修正主义和现代教条主义,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
路旁华灯,
灯柱音箱响起《东方红》乐曲,
音色宽厚雄浑,声音嘹亮深情。
柳黪肃然起敬,挺起胸膛,在心里跟着音乐歌唱。
悄悄扫一眼少先队员,无不昂首立正。
他用眼角余光瞄了瞄身旁的班长,
表情虔诚,嘴唇张开合拢,合拢张开。
柳黪知道,班长和他一样,正在默唱《东方红》。
忽然乐队奏起了国歌,
礼炮齐鸣,雄浑悠远,仿佛滚雷。
幻想丛生,一忽儿,他冲锋陷阵,跟着毛主席打天下;
一忽儿,毛主席从天安门城楼走下来,和他亲切握手。
正在幻想,不知被谁捶了一下胯骨,
就听见彭真市长说:在党的社会主义总路线的指引下,
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领域都取得了伟大的辉煌的成绩。
游行开始了,
前方,红旗晃动,继而慢慢舒展,飘扬。
红橙黄绿青蓝紫,
少先队七色方阵紧跟红旗方阵,
柳黪在一溜黑脑勺上方看见红色花环举起,
继而橙色花环举起。行进到天安门红墙拐角,一声哨响,
黄色方阵举起了花环,他立刻被一片金色海洋淹没。
金波翻滚,
海洋辽阔,他幸福地在大海里徜徉。
金波翻腾,他看见了蓝天。
金波翻腾,他又看见了漫卷的红旗。
金波一浪连一浪,趁着间隙,他仰望天安门。
啊,他看见了,毛主席频频向他挥手,满怀殷切的希望。
精神为之一振,手中的花环演变成秋风翻卷金菊的田野。
考入鸿鹄中学,
让柳黪产生一种莫名的亢奋,
亢奋之余,
也有不适应,起先隐隐约约,后来越发明显。
先前做什么事,都有老师领着,
排队,牵手,絮絮叨叨,
柳黪烦了,老师,您啥时变得婆婆妈妈了!
而今老师不管了,大撒把,不管啥事儿都让学生自己做。
柳黪不适应,嘀嘀咕咕:怎么说不管就不管啦?
不管别人怎么想,柳黪感觉,没老师带,做事忐忑不安。
春天,
学校通知春游,
柳黪问怎么活动,班主任说在公园大门集合。
柳黪沉不住气,差点儿把不能说的话喷出来,
老师,我们还是不是集体活动?
如果是集体活动,
应该在学校集合,集体乘车前往。
我们上小学时都这么活动,您是不是想刁难我们?
要知道,香山距离城里有几十里地,您不怕我们路上出事?
我提醒您,站在朝阳门城楼看西山,蓝哇哇的,清清楚楚。
望山跑死马,再说我没去过香山,
不知道怎么坐车,您叫我怎么去呀?
翌日清晨,
柳黪出发了,胸口怦怦跳,宛如擂鼓。
他没想到,地方虽远,行程却很顺利,
倒两回车,打听了三次道,没见坏人,没走冤枉路,
柳黪有了深刻体验:单独出门没啥了不起。
既然这样,今后再去什么地方,就自己去好了。
柳黪忘了,那是什么年代?那是什么社会?
倘若再过几十年,骗你都来不及,还给你指什么路?
明明在西边,就告诉你在东边,看你走错道偷着乐,
还说啥,这个傻小子,一说他就上道跟着走,哈哈哈!
香山公园,并非香山全部;
皇帝权势再大,他的步履,也丈量不了每一寸土地,
他只能霸占香山东坡一隅。
对此,少年不得而知,也无法深入思考,
任凭如风一般的历史,在自己的身边悄然流逝,
奢靡腐败,上百年园林被西方强盗一把火烧了。
静宜园,
分为内垣、外垣、别垣;内垣是荟萃之地,
以勤政殿为正殿,北面是致远斋,然后是横云馆。
中宫南门外璎珞岩,璎珞岩东北有翠微亭,
对面山巅殿阁名曰青未了,
在此极目,群峰苍翠,黛色无垠,
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
走过知乐濠石桥,香山寺前面有听法松,虬枝挺秀。
宏光寺在香山寺西北,北侧九曲十八盘,山势峻拔。
外垣属于高山区,“晞阳阿”在中央山梁,
再往西,就是香山最高峰鬼见愁。
玉华寺西南石峰林立,乾隆爷亲笔御题“森玉笏”,
意思是说玉笏宛若森林,这是老头儿卖瓜,
夸自己善用良臣。
别垣,
共有两组建筑群,昭庙和政凝堂。
昭庙,全称宗镜大昭之庙,
为纪念六世班禅来京祝寿仿扎什伦布寺而建,
为什么是六世班禅,而不是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四百年,除了圣歌,
你留下了火与情的传说,
桑格花开了又谢,美丽的心灵,
向着旷野。
不论何时,游览香山,
都不能忘记瞻仰香山左侧那座简朴的双清别墅。
一方水池,夏日荷花盛开。两眼潺潺清泉,长流不绝,
毛主席在此居住六个月,起草向全国进军的命令,
写下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论人民民主专政;
还有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所有青年都应知道,
这里是新中国的起点!
春游的思考尚未消退,
学校又在先农坛体育场举行运动会,让柳黪体验励志。
那时,柳黪尚不知晓北京还有什么先农坛体育场,
回家问柳德茂,爸,先农坛是干什么的?
先农坛体育场又在哪儿?
这回问对人了,柳德茂太了解先农坛了,
那年柳德茂周岁,恰逢城南游艺园与先农坛公园合并。
人生第一次去公园,就是由柳城抱着游览先农坛。
听罢柳黪询问,柳德茂当即作答,不但轻巧,
还携带一些幽默。你问先农坛呀?
在天桥,那是皇帝亲耕之地,其实就是做秀,
让普天下老百姓看看,皇上是何等重视华夏三农大业。
什么三农?柳黪没听明白,
我只听说过梅花三弄,没听说过梅花三农。
柳德茂笑了,三农,就是农民农村农业。
我也没亲见皇帝亲耕,只听说在亲耕之前祭祀,仪式繁复,
或许皇帝很真诚,但老百姓还是从装模作样里看出了目的——
无非是让农民多种田,多纳粮,让他撒花挥霍。
大人物都这样,把简明搞得神秘莫测,
把阴谋说得冠冕堂皇。
出人意料,
柳德茂破例给了柳黪两毛钱,让他坐公交车。
但是柳黪没有尊从父亲的旨意,
两毛钱对同学来说不值一提,而对柳黪来说却不是小数目。
就这两毛钱,他能在隆福寺旧书店买好几本旧书。
少年舍不得把钱花在车轱辘上,何况他习惯走路,
两只薄脚片走起路来非常轻松,宛若两只小鸟在天空翱翔。
临近中午时分,
柳黪参加八百米中长跑比赛,信心满满;
无奈参加人数太多,被发令员安排里道,
刚一起跑就被同学绊住腿腕,扑哧,摔个大马趴。
顾不得多想,双手一撑,蹿起身来,尥蹶子就追,
最终跑了第六名,没有获得任何奖项。
柳黪并不在意,回到看台,从容掏出柳德茂烙的焦黄大饼,
折两折,咔嚓一口咬出个大月牙,一面鼓着腮帮子咀嚼,
一面漫无边际遐想:哼,等着瞧吧,来年非拿第一名不可。
槐树豆儿老了,太阳红了,
满城满街满院五彩缤纷。
一篇长文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已经放学了,
几位同学还站在楼道里议论,神秘又热烈,
柳黪听不清他们说啥,往肩上一背书包,
说一声回家就往学校外面蹽。路过林产工业设计院,
灰白屋顶,灰白墙基,大面积红砖墙充满华夏神韵。
大门两旁,蹲着两只调皮的石狮子,歪着脑袋朝他微笑。
遥想当年趴在石狮子上把它当马骑,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他路过朝阳门小学,
校园里静悄悄。一抬头,大槐树晃了晃树冠和他打招呼。
前面是小胡同,没跟腿脚商量,刚一扭身,
腿脚就自觉自愿地走进小胡同。
在胡同拐弯,又听见有人议论。咋,
怎么到处有人讨论?看见张茂祥朝他斜了斜眼,
赶紧低头扭屁股,匆匆通过,假装啥都没看见。
又一天,
放学回家,看见柳德蕃坐在大枣树下,
举着一张北京晚报,全神贯注,
老花镜滑到鼻子尖。
柳黪凑到跟前问,三大爷,报纸上说些什么?
柳德蕃脸色平淡,说道德继承纯属学术问题。
话是这么说,没过几天,柳黪再问,
柳德蕃递过报纸说,如果想知道就自己看吧。
寒冬来临,
有人作了自我批评。
柳黪问班长,谁做自我批评啦?
班长叫刘仲藜,浓眉大眼,浓眉毛一拧,
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说话声里带拐弯儿,
怎么怎么,原来你连是谁都不知道啊?
真猜不透你们柳家到底怎么回事!
柳黪听了不高兴,却也不和他争吵。
后来,柳黪看了报纸,大吃一惊,
你看人家,关心时事,知道的就是多,
甚至知道一些连柳黪都不知道的柳家的事情。
有一天,柳黪问他,你怎么知道柳家那么多事?
刘仲藜不说话,一个劲斜眼笑,让柳黪肝颤。
热气钻进耳朵眼,
又潮又痒。
柳黪气极败坏,真想上去揍单大头两拳头,
嘴巴念叨:参与了还上不上学?
再不复习,咋考好学校!
不敢大声说,怕得罪同学,何况单渠源不怕这个,
憋了半天的劲儿,大声喊了一句: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手臂举过了头顶,手掌变成拳头,还晃了两晃,
以为带头喊了口号,
刚要自责,发现同学也在喊。
谁带头已经不重要,人人都想着革命。
单渠源文章写得好,
可他又瞧不起,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
刘仲藜瞧着他俩的脸色,大眼珠滴溜溜转。
柳黪不满意,目标对准刘仲藜,当班长不主持正义,
你算啥班长?前天柳黪才确定刘仲藜是刘樾的儿子,
琢磨两人是亲戚,刘仲藜应该对他好一些。
有时又想倘若较真也不能说是亲戚。
刘樾曾是柳家门女婿,让柳家惦念多年,
而如今早变成了湖南辣妹子的卿卿丈夫。
至于刘仲藜,提起这件事情就气呼呼,
好像刘樾是故意不给他好好起名字,隐瞒了许多真情。
刘仲藜曾质问刘樾,为什么起名叫刘仲藜?
刘樾声音低了回答,当年在平西尽吃藜菜,
生你那年,我想起了藜菜,就给你起名叫刘仲藜,
刘仲藜穷追不舍,“仲”字怎么讲?刘樾眼圈红了,
他想起了柳秋菱,却不敢实话实说,
旁边站着湖南辣妹,
睁着杏核眼狠狠瞪他。
学生坚持写文章大批判,学校不得不向学生示弱,
趁着下午上自习课,班主任马友光,一溜烟跑进班级,
学校说了,参加大批判可以,但不能破坏环境。
你们仔细看,教室墙壁,黄澄澄,毛茸茸,
倘若是贴了大字报,不就全毁啦?
因而只能写小字报。
刘仲藜卢松在,你俩商量,
组织同学写文章,把墙报办漂亮。
到了晚间,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一条新闻震惊全国。
仅过一日,学校宣传栏里出现一张大字报,
揭露学校领导隐瞒秘密,上下议论纷纷。
上课铃响了,同学端坐教室,只有单渠源如狼一般遛来遛去。
语文老师跳着步子走进教室,单渠源大喊一声:罢课!
吓得语文老师跳了起来。柳黪浑身抽紧,什么?罢课?
从前先辈罢课针对反动派,如今我们罢课准备给谁看?
老师,你是胆怯了还是觉悟了?
一转身,脚步慌乱,窜出教室;
跑下楼梯时,脚底板儿一滑,摔了一个大屁股蹲儿。
刹那间,柳黪的脑海出现了空白,
这也太突然了,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呢,
难道一个人的冲动能代表一个班级的意见?
清晨,阳光灿烂,
教学楼右侧空场,埋上了一根根木桩,
拉扯起了一趟趟绳索,挂满了大字报。
纸张随风飘荡,仿佛制衣作坊正在晾晒缩水白布。
柳黪跟着卢松在遨游报纸的海洋,
一页页的文章,一声声的诘问,相当铿锵有力,
不论胆大妄为,还是深思熟虑,着实大快人心。
阳光普照,热火朝天。
一篇篇大字报,揭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就连党总支书记如何来校也隐藏着许多秘密。
让柳黪不得不敬佩那些书写大字报的人,
把历史的来龙去脉,调查得那么清楚,说得头头是道。
光线越来越强烈,纸张越来越耀眼,浓墨书写的字块,
奇迹般地变成绿色,让柳黪在一瞬间产生幻觉,
想起奶奶的葬礼也是这般白花花一片宛如芦荡。
教室里,单渠源挥毫泼墨,
行笔流畅;他面容稚嫩,
低头凝眉,手腕旋转,一支毛宛如项庄舞剑,
在纸面跳跃。一张大报纸,让他一挥而就。
右手轻轻提毛笔,左手潇洒地一撤一甩,
写满行草的白报纸飘落到另一张课桌。
笔走龙蛇,写了一页又一页。不知不觉,
几十分钟,竟然写了整整三十多张白报纸。
单渠源放下毛笔,
让笔头枕在铅笔盒上休息,左手攥住右手腕,
一下又一下来回旋转,眼睛不离桌面,
大嘴巴酷似出水鲤鱼连续翕张,
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刚写好的浓墨重彩的大字报。
他的大字报的确与众不同,从校长到数学教师,
从执教方针到分数挂帅,最后停在宣传资产阶级思想上,
甚至对于这次运动的领导如何不力也给予了深刻的剖析。
单渠源词汇丰富,气度不凡,倘若不是内容空泛,
真是一篇绝好的文章。单渠源洋洋得意,飘飘然,
低着头用他得意的字体写大字报,不知不觉,纸张没了,
张嘴就喊:拿几张白报纸过来!
却没人回应,直起身来朝教室看一眼,
发现柳黪站在教室门框里,全神贯注,
视其项背。
阳光灿灿,照在身上,圈出一道明亮的白边,
柳黪看见了一杆喷火气焊枪,嗅到了刺鼻的甲烷。
站在那里想:这回好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可以畅快淋漓表现你的文学才华了。
这个柳黪太单纯太幼稚根本不想事,
也弄不懂单渠源写的这些是是非非;
即便他知道他懂,也写不出单渠源这样漂亮的文章。
不仅他的文笔赶不上单渠源,他的视野,他的思维,
都赶不上单渠源。他太实在了,
他的为人,家庭熏染,限制了他。
他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对所有一切都深信不疑,
根本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批黑帮,还有那么一条黑线,
他思想单纯,对社会上各种奇怪现象没有丝毫认识,
不光分不清理论是非,甚至连感性认识也没有,
即使狐狸尾巴暴露眼面前,他都可能视而不见。
现在,他只能懵懵懂懂跟在同学后面人云亦云。
单渠源毫不在意他看得懂或看不懂,
这与他无关,他只是需要一些纸张。
既然周围没有别人,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他的幸运了,
单渠源对天大声呼唤:到文委办给我要几张报纸来!
语气雄壮,舍我其谁。柳黪转身往楼下跑,
楼道里便传出一连串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不大一会儿,柳黪跑回来,气喘吁吁:
没有白报纸了,我给你找了几张旧报纸,行不行?
单渠源站在那里发愣,仿佛被针刺破的皮球,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继而挺了挺胸脯,
不怕,赶快把旧报纸全都拿来!
大字报贴出来,长长一趟,格外醒目,
仿佛穿上鳞甲的白龙,在大地之上翻腾跳跃。
夏季来临,季风遵循规律,顺从改变奔跑方向。
一群年轻人脚跟脚从群团来了,手里把握命脉。
校园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同学刚刚坐好,教室广播喇叭就响了,
听不出是谁。柳黪奇怪,怎么换人了?
广播喇叭并未因柳黪的迟疑而打奔儿,甚至显得更加自信:
同学们,今天班主任统一到班级,
检讨最近几年教育问题,接受批评和帮助!
学校教育问题,为什么让班主任检查,不让领导检查?
从前什么事都由领导决定,为什么今天却躲在了后面?
马友光二十八岁,四方脸,络腮胡,高中毕业前夕,
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每一次走进教室,都挺着胸脯,
满脸微笑,彬彬有礼,又豪迈又谦恭。
这一次例外,越走近教室越忐忑不安,
往日豪情一扫而光,只剩下谦虚谨慎。
柳黪看得清楚,马老师的确与往常不一样了,
腰椎弯了,脊背驼了,两腿战栗,裤脚飘扬。
人刚站到教室门前,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胸膛感觉憋闷,教室和同学被大气压缩,脸蛋变了形。
不是同学造就了紧张,而是班主任马友光产生了幻觉,
上楼时他看见旁侧教室讲台附近什么都没有,
狭长的黑板下面戳着一块小黑板,反转靠墙,
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或许是学生的提问。
很快,马友光放松了,
初三五班和其他教室不一样,讲台上没有讲桌,
却保留了一张课桌。还有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充满和善,
目光真挚,依然流露着以往的信任以及友谊,
这让他已经绷紧的神经顿时有所放松。
马友光手里捏着一沓稿纸,足足有二十几页。
他做了充分准备,随时能够回答同学提出的任何问题,
虽说如此,走进教室,两手却不知不觉抖了几抖。
他进来之前所作的努力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谁都不否认他是迈着僵硬的腿脚走进了教室,
大家能确认的只是他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顺拐。
和从前不一样,
同学没有像往常那样刷地站立起来向他行注目礼,
只有卢松在站出来,把他让到讲台上面。
他低头看了看稿纸,准备检讨。
不料卢松在搬过一把学生椅说:“马老师,您坐。”
他慌了,连声说:“不,不,我站着讲就可以了。”
同学说话了:“马老师,您就坐着讲吧。”
眼前立刻蒙起一层薄雾,教室就有些模糊。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椅子确实搬到了他的身后。
在他往下一坐的时候,椅子自动垫在他的屁股下面。
马友光第一个回到了教研室。
此刻,偌大教研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光空落惶恐,还百感交集。
他感谢他的这班学生,他们懂得善待老师,
丝毫没有难为他,甚至连一声呵斥都没有。
他很想知道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他善于处理师生关系,
还是同学们的善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关于这两者,他直到现在都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语文老师回来,表情沮丧。
又过一会儿,数学老师回来,闷着头一声不吭。
最后回来的是英语老师,腮帮有些红肿,
衣领上沾着血。
看到这些,马友光茫然;
他们各自低头,谁都不张嘴说话。
此时此刻他们想些什么,至今无人知晓。
这几天柳黪很不安宁,
眼睛一直在找他的麻烦。起先右眼磨得慌,
继而眼皮肿成一条缝。卢松在走过来,
说快去医院看看。苏君砚站起来,大高个儿,风度翩翩,
说我带柳黪去看眼睛,刘仲藜说好,快去快回。
苏君砚扯住柳黪胳膊,
匆匆跑出教室。
学校大门关着,偌大校园,没有一人走动,
寂静,让人惶恐。两人走近校门。
传达室里坐着两个学生,哦,门卫也换了。
柳黪猜想,传达室的老师上哪儿去了,难道也害眼病了?
苏君砚趴在窗隔下面,点了点头说:
请开门,我们出校看病。一个学生走出传达室,
水蛇腰,上下打量一番说:工作组规定不许随便出校门。
柳黪问啥?水蛇腰回答:八条规定:一不提倡写大字报。
二内外有别,大字报不上街。三不开声讨会。
四不搞串联。五不上街游行……
不让出去,还振振有词,就是正常时也没有的现象。
柳黪气鼓了肚皮,问:都是不准,有没有可以?
水蛇腰说得正起劲儿,忽然被柳黪打断,
怎么回事?难道你有理我没理?
愣了一会儿,忽然醒悟我在执行命令啊,
谁这么大胆?眼睛立了起来。
苏君砚发觉大事大妙,胳膊肘拐了拐柳黪,不准串联,
可不可以出去看病。你看眼睛肿的……柳黪一歪脑袋,
奉上一只大蜜桃。另一个学生从屋里走出来,
是个小矬把儿。盯住柳黪右眼看了又看,
连条缝都没看不见,就说:“哎哟,这眼睛真有问题!”
苏君砚趁机说:“不知咋回事,所以着急出去看眼睛。”
水蛇腰和小矬把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回身说快去快回。
大夫看看眼睛,说这是内针眼,上了药就能好。
说罢,哗啦啦又冲又洗。戴上眼罩,
柳黪放心了,
却发现镜子里站着一个独眼龙。
从此只能一只眼看人,看谁都斜歪,看谁都有问题。
幸亏很快痊愈了,又能正常看人看世界了,
柳黪看人顺眼了,
学校要求选派一部分同学军训。
许多人不再写大字报,不再革命,跃跃欲试。
柳黪扯住卢松在说我想参加军训。
卢松在看了看,相貌端正,稳重沉着,说好啊。
柳黪找到刘仲藜,谦恭地说:班长,我申请参加军训。
刘仲藜看一眼,觉得很真诚,很服帖,说可以考虑。
阳光灿烂,光芒四射,
专列到达秦皇岛,
城市涂成黄色,行人稀少,街道静谧。
列队完毕,首长走到队伍前面讲话,
欢迎你们来部队军训,接受革命教育,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同学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郊区进发了。
连长起了头,歌声嘹亮: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看见大海了。
天太远,山太轻,海太重,
蓝色瞬间灌满双眼。
看见了海港,起重塔高扬吊臂,
情不自禁唱出声来: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一抓就起来!
又一处广阔的大海,白沙滚滚。
浑身一震,雄赳赳朗诵诗篇: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傍晚,哨声骤起。
连长站在队列前面,一改往日的微笑,
面容严峻:北京有新情况,需要大家明天回去。
柳黪先是一惊,继而遗憾:
啥事这么急?不是说好军训一个月吗?
柳黪回到了学校。
刚下过雨,湿湿漉漉,老树越发显得威武雄壮。
校园清新,目光落在具象上却又朦胧。
东院聚集了一群同学,气氛和以前大不一样,
雄豪一词已经不能形容场面,似乎充斥了别的什么内容。
看一眼熟悉又陌生的脸,嗅到了一种火药味。
台上晃着细长的身影,
绿军装被湿气浸润了,色泽明亮。
臂膀套着袖标,红底黄字,
柳黪凝神闭气看了半天方认出是红卫兵仨字。
谁起的名?这么响亮,这么富有想象力!
红卫兵英俊,却掩饰不了他的稚嫩。
每讲一句话都摇一摇肩膀,宽大的军装就在他身上晃荡。
不过,他到底站出来了,并不做作。
柳黪不知道这人是谁,却不愿认真打探,
他想,知道他是红卫兵,可能,这已经足够。
柳黪,抬起头来观望,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
继而天空隆隆作响,滚雷不绝于耳,传来一句让人震撼之语:
造反有理!我们拥有解放全人类的豪情和胸怀,
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已经贴近深夜,校园依然灯火辉煌,人影憧憧。
卢松在摊开报纸,正要书写大字报,柳黪闯进来,就说:
快过来,我们一起写,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柳黪犹豫:十天军训,让我们远离学校,怎么写?
卢松在不以为然:你不知道,
别人还不知道?
大字报由我们写,你只管做好辅助工作。
身边站着李志栋,说:军训就是一个阴谋,我们要揭发它!
阴谋,哪儿有这么多的阴谋?他太天真。
不知何时,王昆仑钻了进来,浓眉大眼,
自命不凡:
你俩说,我执笔。
夜深了,
星光灿烂,清风徐徐,
少年风华正茂,激情满怀,卢松在头一昂,
高声朗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李志栋转身朝外,
手指星空,无比自豪:
人生自信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风起云涌,精神振奋,
只隔一天,柳黪便从王昆仑嘴里听到奇怪对联。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语言粗俗,让他格外苦恼。
父亲是大学教授,按理也算得上龙凤麒麟之子,
而今对联排斥他,让大公鸡站在他头上。
当年大伯父参加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
何等豪迈,何等气派。如今轮到他火烧赵家楼,
却成了狗崽子,成为了混蛋,失去了革命资格。
大辩论正在进行。
舞台两侧篙杆,
扯起一块红布横幅,别着白纸剪成的对联。
不知是裁剪的缘故还是别针的缘故,抑或风吹,抑或天意,
反字的扁撇和竖撇全部脱落,把对联变成——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又动儿混蛋。
血腥陡然变成了滑稽,让人看了又尴尬又好笑。
夜色愈来愈浓,
残星隐蔽黢黑夜空深处,偷听舞台野蛮争吵,
时不时眨眨眼睛,流露一丝诡谲嘲笑。
黑暗逐渐压缩舞台上的辉煌,
除去淡黄色光晕,四周全被黑暗笼罩。
柳黪感觉恐怖,不由自主往里挤。
那人又高又大,抱着膀子,扛住他的挤压。
柳黪再挤,那人回头瞅他,黑眼窝放射出瘆人的白光。
柳黪吓得浑身发抖,两股战战,放弃藏匿的奢望。
黑暗瞅准机会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将他吞进肚腹。
一个身影,
跃上舞台,草绿色军装,腰间扎一条皮带。
有人在台下喊——报告出身!
绿腰杆猛然一挺,声音响亮——革干!
双手攥住麦克风。有人又问,同意不同意对联?
麦克风声嘶力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历来如此;红五类团结起来,革命的,跟着干,
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台下欢呼雀跃。
柳黪不服气:哑嗓子有啥了不起?仗势欺人!
他讲了道理了吗,你就给他鼓掌?
却不敢声张,亦不敢跳上台给予驳斥,
舞台上空,漂荡一股浓重熏人的血腥味道。
飘荡的灯光里,
又一个身影跳上舞台,瘦小灵活。
或许距离太远,辨不清是谁,
一张嘴巴,立刻知道是谁了——孙猴儿。
孙猴儿,真勇敢,一片拥护声敢说不字——
我不同意对联提法,这是血统论!我们应该团结……
不待说完台下喊报告出身。孙猴儿回答:职员。
台下又喊:就知道你他妈的不是红五类,赶快滚!
孙猴抱住话筒,
扯着嗓门喊,
学会阶级分析,更要学会团结大多数。
毛主席教导说:我们要团结大多数。
一群黑影,在台下鼓噪,把狗崽子轰下去!
蹭蹭,蹿上两个青年,身穿绿军装,一个推一个拽,
孙猴站立不稳,一头栽下舞台。柳黪生气:
这叫什么辩论?脸儿一别,脚一跺,愤然退场。
柳黪憋着一肚子气,回到水泊梁山,使劲儿一拽灯绳,
荧光灯闪了几闪,似乎在思考要不要闪亮。
屋里没人,全参加辩论会去了。
柳黪环顾整间教室,
两排铺盖卷静静地躺在课桌上,
不分彼此你我,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宽狭,
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休戚,沉默,失落,万分苦恼。
睡觉吧。
一拽铺盖卷,褥子摊开,滚出一张纸条。
咦,这是啥?铺盖里怎么会有纸条?
展开纸条一看,傻眼。
双手攥在胸前,胸口怦怦跳。
扭转头颅,来回来去看,
确信没人,重新展开纸条,双手发抖。
上面写着几个钢笔字:你啥出身不知道?赶快走人!
轰隆一声响,人就傻了。屈辱上身,眼泪哗哗淌。
咬住嘴唇,挥手抹去流淌的泪水,低头又看,
依旧猜不出这是谁写的,但他肯定,是这屋人所写。
他还知道这个人不敢面对他,却被对联迷惑,做出蠢事。
他委屈,心痛,卷起被褥,夹在胳肢窝底下,
趁着夜色跑出学校。回头看,校园依然灯火辉煌。
在家窝了两天,
依旧激情满怀,
渴望参加这场伟大运动,就像先辈参加五四运动。
希望国家坚定不移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就像先辈希望国家实现伟大复兴。
人生第一次遭逢这种问题,
而且在关键时刻,让他辗转反侧,
夜夜有梦,如火如荼的场景时时映入眼帘。
这天刚躺下,又做梦,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呼唤,
竖耳聆听,仿佛在喊,对联已经被否定啦!
阴谋已经被粉碎啦!
周身血液顿时沸腾起来,
跳着脚狂呼,却被人推醒了,
柳德茂质问:半夜三更喊什么?
太阳初升,
柳黪一只脚刚踏进学校大门,就看见了卢松在。
卢松在一把抓住柳黪的手臂,使劲儿地摇了摇。
喋喋不休:现在好了,大敌当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旁边站着王忠富,小个子,黢黑,
黄军装发白,腰间扎一条小皮带;
帽檐使劲儿往前拽,
遮住黑眼睛;一说话,让人激动:
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管谁管?
正在得意忘形,
一个黑色身影宛如鬼魅从教学楼窜出来,
边跑边喊:紧急事件,通知要求我们清理宣言。
王忠富顿时发傻,继而两眼发直,狂叫:
胡说八道,破四旧怎么能这么干?
什么鸿鹄中学红卫兵宣言,
大言不惭,又打又砸,背离了方向,侵犯人寰,
兔子尾巴长不了,或许又是个阴谋,不知天颜。
深更半夜,
柳黪拖着疲惫身躯回家,
却看见一家人肢体僵硬,脸色如铸铁一般清冷,
眼睛闪烁厄运光芒,来回窜动,恍惚野鬼。
这是咋啦?柳黪惊骇,柳德茂扑上来,
揪住柳黪衣领,咬牙切齿,
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有无限的仇恨。
低声叫嚣:谁诈唬也没你的份!似乎有话要说,
却又不敢说出来,更不敢大声地号叫。
你知道不知道?
你大哥的工作从哪里来?
还不是人家市长给的?柳氏家族哪有以怨报恩?
当年灰狼现形,满脸猩红,莫名其妙大喊——
我今天碰死你!
脑门一撞,顶住柳黪额头。
立即气急败坏,抿住嘴巴,人倚炕沿,力挺,
内里叫喊:咋了,为啥不让打倒走资派?
谁不知道你是小业主,资产阶级的温床!
愤怒,狰狞,亦如苍狼。
两眼对峙,一明一暗,明者如烛火,暗者如魑魅,
胆怯放松了双手,龋齿悻悻地念叨:
他是为了柳氏家族的生存加入……
柳黪攥紧拳头往下一砸,捶得炕沿疼痛难忍,
叫喊:我怎么啦,您就这么恨我?
柳德茂暴跳,脑瓜撞上门楣,
号丧:你不知道啊,你抄别人家,
别人抄你家!
深夜,
光当一声响,红卫兵恍如土行孙,
钻出地面,站在了大枣树底下。
抬脚踢开房门,拎出被窝,只穿一条白裤衩。
手指按住鼻尖——你就是柳德蕃?惊恐万状,是,我是。
你是国民党?是,从前是,现在不是。
倒霉在他嘴里下了魔咒,越来越说不清楚。
妈的,耍滑头?手掌一扬,在脸上拍出一张岩画。
布袋和尚的脸,虽然不是古老的巉岩,亦有人猿的骨头,
是谁指使你们这样干?革命小将的手,疼得甩了又甩。
脸颊上,岩画不断膨胀。
岩洞里,一条红蛇慌不择路,从嘴角蹿出,
朝着革命小将喷了一注红色毒液,
两颗黄色牙齿跳到嘴边,
不敢跟随毒液喷出,
咕噜,咕噜,滚到嗓子眼,
牙根伸手撑住喉咙,宛若鱼刺。
伸一伸脖,翻了翻白眼,将不情愿的牙齿咽进肚里,
仿佛乌龟似的晃了晃脑壳,革命小将看了就喊:
怎么?你他妈的还不服气?还他妈较量?
既然如此,那就较量,看谁厉害!
革命小将使劲朝两边一抻,皮带就拉直了。
崇明冲上去,哀求:那是生活所迫。革命小将抓住一甩,
扔在墙下:想入党,争取还争取不上呢,怎么强逼?
柳德蕃猛然一愣,继而乌龟头样儿的脑袋低垂下来,
无神的圆眼慢慢闭合。嗬,老顽固,
想耍赖皮?皮带如风,在脊梁上翻卷。
地幔呼喊,柳德蕃猛然醒悟,亲吻大地。
风停住脚步,
黑暗被血腥惊呆,跌落人间。
崇明盯了一整夜,却在黎明时分打起了瞌睡;
忽然睁眼,发现人不在,嗷地一声哭嚎:
柳旐,看见你爸没有?柳旐现出原形,
龟蛇缠绕一起: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崇明黑着脸喊,你倒是快去找呀!
光当一声响,张茂祥肩膀上扛着柳德蕃,踉踉跄跄,
撞进门洞,喊你们都咋啦?为啥让三哥跳护城河呀?
鬼使神差,趁崇明打盹,柳德蕃偷偷溜出家门。
前天下一场暴雨,街道两旁大槐树喝饱了水,
枝叶挺拔,青翠欲滴。他终于来到护城河边,河水暴涨。
遥望西山,晨曦中变成紫色,不像雨后湛蓝;
回首朝东看,太阳刚刚露脸,
被天边漂浮的青色霞云遮蔽,幽幽蓝紫。
看一眼河水,觉得亲切,眼睛被泪水蒙住,向前迈一步。
河底净是黄土泥,很硬实。继续迈步,脚底板一滑,
躺下了。天空五彩缤纷,变幻莫测;
青草朝他招手,彩霞与他微笑。河水笑了,仿佛银铃……
第一次站在柳家门楼前面,
卢松在惊讶得睁大眼睛,这座门楼与父亲的介绍,
毫不相干。父亲说是一座小门楼,黑花瓦顶,
门楣之上砌一两层砖檐;
再往上是女儿墙,
有板瓦拼成轱辘钱花饰。
而今,卢松在看见门楼气度不凡,
既非金柱大门,也非蛮子门,但门板宽阔,
与广亮大门相差无几;又厚又重,散发着一股松香味。
长长的门洞略显昏暗,阳光照射雀替,闪烁着碎银般光亮,
明暗相交,尘埃轻浮,静谧中古韵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卢松在走进院落,站在大枣树下,感受到一种沧桑。
虬枝黑色如龙,枣叶墨绿,遮蔽大半院落;
北屋窗棂和门楣上的红漆已经斑驳,
那天破四旧,柳黪表现懒散,卢松在极不高兴:
你咋就坐那儿睡着了,你啥想法?对红卫兵行为不满?
你这样做,让人家怎么看?没想只说两句气话,
翌日柳黪就不来了。你这是啥意思?
卢松在又气又恼,埋怨,
柳黪不识抬举。
柳黪又惊又喜,朝柳德茂说一句卢松在来了,
忙不迭跑出屋,一只脚绊在门槛,差点儿跌了一跤,
朝卢松在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
十多年来,
柳德茂已经养成习惯,每日将花销记录在案。
现在,柳德茂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观察卢松在,
圆脸,一身黄军装,腰间扎一条皮带,干练,
有那么一点儿卢桂铭的影子;
仔细品味,又觉得卢桂铭文气豁达,
这个卢松在多少有些娇气。指着土炕说坐吧。
卢松在站在那里没动,看样子不想多待。柳德茂说:
二十多年了,听说你爸去了东北,却不知详情。
卢松在回答:他在铁路局,来信问你们好。
柳德茂把头扭向架几案,半天不做声。
卢松在乘机对柳黪说:明天有重要活动,你必须参加。
说完趴在柳黪脖颈上轻轻耳语,最后才大声说明天早点到。
这一夜,
柳黪迟迟不能入睡,
激动人心的场面,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天色麻麻亮时,困倦的他终于进入一种催眠状态。
似睡非睡之间,恍惚来到一座长方形广场,
北面殿堂楼阁,南面松林翠柏,
两侧建筑,左右对称,有虚有实,有轻有重。
朝霞灿烂,天上地下,金光闪烁,
似乎又梦见了伟大的领袖。
千万条手臂高高举起,恍若森林。
领袖亲切接见了他们,身旁站着周总理。
领袖微笑,声音酷似韶乐,赞口不绝夸奖他们。
整座广场掀起一轮又一轮红色巨浪,又仿佛熊熊烈火,
翻滚,跳跃,蒸腾,势如火种,燃遍了五湖四海。
京广线上,列车飞驰。大山大河,一闪而过。
晨曦中,柳黪微睁双眼,列车驶上一座大桥。
远处,江面宽阔,一轮红日从水中升起,
映得漫天红光闪烁。莫非已经到达了风雅的武汉?
柳黪推醒正在沉睡的王昆仑:快看呀,长江红日!
卢松在被吵醒了,
揉揉眼睛,看见茫茫大水,问到武汉了?
继而感慨,因水而兴,缘水而盛!
少年只有一点儿地理知识,却自命不凡。
王昆仑欢呼雀跃:北京虽山川拱卫,但缺少浩荡之水,
少了一些气魄。南京虎踞龙盘,但聚散空间有限;
唯有武汉山环水绕,蛇龟对峙,玄武之相。
柳黪满怀抱负:最让人感慨是楚人,伟大屈原傲视苍穹,
放声豪歌: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多大的口气啊!
卢松在厚今薄古:你们可知武汉山水触动领袖?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革命胜利,畅游长江,又写诗篇:才饮长沙水,
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
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
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
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少年看一眼长江,
生发许多感慨,
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之后,
新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
社会主义用它的神笔在大地画出了最美的蓝图,
用看得见的事实,做出了最为肯定的回答:
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社会主义让神州大地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在这一点,就连美国佬也不能不承认它。
大家看一看,神州劳动人民,还有过去那副奴才相吗?
没有了,完全没有了,他们终于成为了国家的主人!
少年情绪激昂,
豪情万丈,
只知道天下之好水莫若长江;长江之好水莫若武汉。
却不知革命道路宛若三峡,有多少壮观就有多少激流险滩。
少年思考革命,只知道激流勇进,只知道乘风破浪,
却不知道革命征途可能遭遇多少艰难险阻;
只知道五四运动光辉灿烂,
却不知道五四运动的深意究竟何在,
只知道伟人发出号召知识青年与工农结合,
却不知道只有这种结合才能改天换地创造新世界!
少年南下,修竹茂林山冈,
人流攒动,神情肃穆,
啊,那就是韶山吗?啊,那里就是上屋场吗?
满怀一样的激情,满怀一样的虔诚,
谁知引发的思索却迥然不同。
走进旧居,卢松在就与彭德怀元帅产生同感。
那时彭总想起父亲,一间围屋,父亲去世,
当即送去几百块大洋,丧事之后建造房屋,前后十几间。
伟人一生,自始至终,都没为老屋增添一砖一瓦。
彭总无限感慨,这就是伟人的高大之处,
而自己,多多少少,在戎马倥偬之间还长挂家庭。
站在老屋跟前,宋鸿禧想到了梁漱溟,
莫非因为两人的相貌长得太相像了?
一年前,自诩为农民说话的梁漱溟,站在这座老屋前,
浮想联翩,他一定想到了那次争论,
认为伟大领袖不了解农民,这就在根本上错了。
而今,他幡然醒悟,是自己首先没有让别人批评的雅量,
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三用话语逼迫伟大领袖做自我批评,
是不是太目中无人?
领袖何人?全国人民的领袖!
自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是不是一种挑衅?
然而,伟大领袖却一再同意让自己发表不同意见,
是不是一种雅量?那时情绪太激动,如何体会领袖雅量?
倘若是换了那个蒋介石先生,其结果又将会怎样?
作为亲历者,经历诸路不通,
才选择俄国人的道路,
坚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封建主义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
资本主义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一部分进入了博物馆;
惟有共产主义,光芒四射,坚不可摧,磅礴世界。
中国人民一百多年的悲惨命运,
如今被共产党彻底扭转了,胜似旭日东升。
包括我梁漱溟,谁都无法不信服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青瓦土墙,
在柳黪肺腑掀起无限波澜。
相传,大舜乘风而下,南巡苍梧之野,
在此演奏锽锽韶乐,从而这里被人称为韶山冲。
走进伟人卧室,一床一桌,墩墙一盏油灯,可以照亮书橱。
柳黪喃喃自语:普通里寄寓着神圣,神圣里包含着普通。
伟岸其实是一颗火种,故居虽小,志向高远,功绩辉煌。
山风徐徐,
青松摇曳,碧波荡漾,韩素音女士的诗篇从天而降,
……韶山,传说舜帝曾来巡游……
如今……诞生了毛泽东……
……这思想……
从韶山引凤山下这栋农舍开始,
现在已向四方传播,多么巨大,震撼环宇,
达到最遥远的角落,岂止城市……
带着无限崇敬,充满热爱的心,
我们来到这里,懂得了人类走向光明大道的开始……
跟着毛泽东,
从韶山便可展望,
明天,灿烂辉煌历史!
诚实忠厚与人为善的家风,
影响了柳黪对这个错综世界的观察和认识。
一个多月里,城里城外,乡里乡下,
千变万化,诡谲莫测,
柳黪再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路过猪市大街,看见十几名红卫兵,
骑着飞鸽自行车狂奔,臂膀上的袖标酷似套筒,
车把上插着小红旗,呼啦啦飘,仔细看写着什么纠,
乱乱纷纷,闹闹哄哄,狂妄极,逃不脱招摇过市。
昨天,
他去北京展览馆,路过西直门,
远远看见,寒风里,一群穿着绿军装红卫兵,
撅着屁股,攀爬城楼马道。
他好奇,仰头观望。
逆光,相当刺眼,看不清楚。
抬手搭凉棚,这才发现了问题严重——
袖标与众不同,字迹异常,变成了恐怖的黑色。
他惊悚不安。落下凉棚,手掌慢慢蜷成拳头,塞进嘴里。
食指弯曲,硌住牙齿,一股血腥味儿就流进了嗓子眼。
他呆呆注视,城楼人影东窜西窜,手舞足蹈,宛如狂魔,
几条巨幅标语,从城楼上飘落,酷似吊唁的挽联。
这些红卫兵,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看了第一条标语,
两眼迸溅金星,宛如钢花。
身子晃了又晃,最终瘫倒大槐树下。
回到学校,
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打着旋儿,
带着啸声,卷起漫天沙尘。
柳黪缩一缩脖颈,埋头转向传达室墙壁。
闭上眼睛,谁知那眼睫毛太短了,
挡不住小小尘埃袭击,终于眯了眼睛,磨得难受,
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世界,分辨不出远近偏正。
柳黪拽开追穷寇办公室门就往里闯,
与匆匆外出的王昆仑撞个满怀。喊:你往哪儿瞧,
柳黪很委屈,谁要和你撞了?我眯眼眯得好难受!
仰起脸,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王昆仑怨恨,不再喊疼,说:快进屋,
我给你吹一吹。一吹就好了。
熟练扒开柳黪眼睛,鼓起腮帮,噗地一吹,
又急又猛。柳黪猛乍一闭眼,仿佛头发稍划过眼球。
闭了一会儿,眨了眨,嗯?好了,眼睛睁开了。
柳黪又能正常看世界了,就把满屋憧憧晃动的人影,
看得钉在了地面。卢松在站在中间,周围一圈同学,
面朝四壁,坐在办公桌前刻蜡板,忙着出版新一期小报追穷寇。
这份油印期刊,在学校颇有影响,一期印二百多份。
卢松在刚要和柳黪打一声招呼,
旁边宋鸿禧就薅了他一把,快说,下一句怎么写?
柳黪问什么下一句怎么写?宋鸿禧说跟你没关系。
卢松在放下柳黪,问宋鸿禧写到哪儿了?
宋鸿禧回答问题会自然消失吗?
卢松在说,不,它不会自然消失,
可能以另外一些形式出现,
很复杂。
东一兵坐在角落里,
手里攥着几张破报纸,不失时机转过身来。
帽檐长长,遮住小脸蛋,柳黪,现在学生要求下厂劳动,
你去不去?东一兵一张嘴,就显露出狂傲。
下厂,劳动,串联。
柳黪歪着头,机械重复这三个词,
不知为啥在这个节骨眼组织学生下厂劳动。
他望一眼窗外,
阳光已经明媚起来了。
既是新生事物,还是积极参与。
这么想着,就随口一问去哪家工厂?
东一兵哼一声说,去哪家工厂,自己联系,
李志栋放下铁笔,揉了揉手指,插话,
我们几人到一机床,你去不去?
柳黪歪头想一下说好呀,
一机床是大工厂,
能长见识,
我去。
东一兵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尖锐批评柳黪,
下厂劳动,不光是叫你长见识,还有别的重要任务!
柳黪不忿,与之争辩,我知道,劳动锻炼,
与工农结合!东一兵撇撇嘴巴,看看,
不知道吧?不仅参加劳动,还要参加运动!
柳黪听罢,愕然。
街面,人迹稀少,
昏黄的街灯,被树杈分割得七零八落,柳黪相当紧张,
甚至感觉到有些窒息。慢慢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扑腾,扑腾,好像远处有人砸夯。
从前看水银街灯,怎么看都耀眼,
而今夜看水银街灯怎么看都朦胧暗淡,
而且间距太远,好像永远走在黑暗里。
影影绰绰,楼房出现眼前——
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心跳随之平缓。
宏大工厂,让柳黪惊叹。厂区十字路口变换着红绿灯,
迷蒙之处,有一条火车线延伸过来。
他走进车间,光当一声,
长长的车皮被火车头推进车间。
吓得后退,脚下发出一串咔嚓嚓的响声。
远处传来工人师傅的呼喊:喂,别在机器上乱踩!
谁在机器上乱踩了?
左右环视,发现正前一架官绿色铁桥,站着工人师傅,
身穿蓝色工作服,朝他挥手。现在他看清楚了,
那里并是铁桥,而是庞大刀具,
宛若一面墙。工人师傅从侧面走来,
一手牵着他的胳膊,把他引到水泥地面。
柳黪问师傅,刚才你在喊谁?师傅说喊你呀。
这是新引进龙门刨,
移动床身,二十几米长!
世界最大最先进,胸脯一挺。
柳黪激动了,
呵,这么大工厂,这么大机床,
工人阶级的胸怀又该有多大?
刚这么一想,就听见粗犷的歌声从天而降: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的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嘿呀嘿呀一嘿呀,咱们的脸上发红光。
大枣树枝丫盛满了雪糁,窗玻璃已经结出白色冰花。
满屋人静默无声。柳黪停在过道上,情景让他晕厥。
今年初春,邹跃感觉身体不适,一直忍着。
没想越忍越厉害,尿了几次血,
才知道事情不妙。
这个生有六个儿女的母亲,
思想还是那样的封建,对自己的病一直羞于启口,
直到有一天病痛袭来,人晃了两晃,摔倒在食品车间。
邹跃被工友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子宫癌晚期。
柳德茂慌了,但邹跃依然镇定,从不呻吟,
只是两眼盯盯地看人。她久久注视大立柜裙板上的纹饰,
暗红色的纹饰,就像大海的波涛汹涌起来。
她朝窗外看,天空变成蓝冰,
大枣树张牙舞爪,
就像在冰面舞蹈的山鬼。
这个世界总这样,美丽和丑陋混淆在一起,
有时美丽挣脱丑陋的羁绊,有时丑陋侵蚀了美丽的脸庞。
柳黪看一眼灯影里的母亲,悲痛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这位在旧社会成长起来的女性,在勤劳中度过一生,
他对母亲的人品似乎一点儿都不了解,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
崇明这个最矫情的满洲妇女对这位为人宽厚的邹氏女性,
在许多时候的表现十分不解。
她们同在一个车间劳动,一位女工小产,
污血浸染了裤腿,其他女工只知道叽叽喳喳,全无主意,
而这位封建思想浓厚的妇女,却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蓝布裤,
迅速给女工穿上,而她自己患上子宫癌时却又羞于启齿。
大地白雪茫茫,仿佛人间的灵堂。
远处一片高大的杨树林,老树基部灰暗,
菱形皮孔就像无数只惊恐的眼睛,
寒风偶尔吹落一根枯树枝,
树间灰喜鹊不断跳跃,喳喳叫几声,一刀剪影掠过树梢,
双翼舒展,尾巴笔挺,背衬冬日苍白的云天飞去。
柳橙看了就莫名其妙说一句:上天了。
柳黪忽然想起特德•休斯的诗:谁比希望强大?
死神。谁比生命强大?死神。谁比死神强大?当然是我。
柳黪终于回到了校园,
刚迈上三楼,就见卢松在倚着门框和另一位同学低语,
好不亲热。柳黪终于辨别出来,这位同学竟是刘仲藜,
兴奋劲儿来了,大呼小叫扑了上去。
两位青少年一向没有握手的习惯,而今,
两只稚嫩的手,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刘仲藜经历了一场上天入地的砥砺。
某些方面,他与父亲极其相似,某些方面却又极其相悖。
刘樾坚韧善变,刘仲藜骄傲脆弱。运动伊始,
不知是刘樾无意流露,还是有意提醒,
刘仲藜似乎感觉到一些人并不知晓的信息,
他连续贴出大字报,指向尖锐,口号异常突兀。
天有不测风云,
刘樾忽然被打倒了。柳黪问父亲怎么回事?
柳德茂的回答相当有意思,他不小心,
脚底板打滑,跌一跤罢了。
柳黪说,假若二姑活着,刘樾就是我二姑父。
柳德茂没有掩饰情感,说,可惜你二姑那年牺牲了。
而现在的这个刘仲藜,和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全班同学聚合一起,刘仲藜又带头了,
脸膛还是那样黝黑,眉毛还是那样浓密,语言还是那样给力。
他说:在难熬的日子里,我从好汉到混蛋,角色转换好几回。
我爸是英雄,我就是好汉。我爸被打倒,我就是混蛋。
变成混蛋时我极其痛苦。路过筒子河,
趴在矮墙上呜呜地哭。
只要往下一滚就溺水了。可是我想,
人死了怎么革命?我从矮墙滚落,没滚向筒子河,
而是滚到松树棵里。悲喜至极,同学被他的情绪感染,
他悲伤,同学跟着悲伤;他激昂,同学跟着激昂。
柳黪冲上去,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紧紧拥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