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挪活,树挪死——《Hello,树先生》影评
【编者按】2011年,有两部“叫好不叫座”的影片,一部是《钢的琴》,而另一部则是《Hello,树先生》。在《Hello,树先生》里,前半段采用了鲜明的纪实风格,而后半段则是虚实结合,这也让影片具有了多重阐述的可能性。有人说这是“小人物的孤独”,有人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呈现”,有人说这是“底层的突围”……那么,如果加上了“阶级叙事”的视角,你又看到了什么?
一、关于影片的背景
《Hello,树先生》这部电影的背景,是一个大资本进入东北某小村庄的过程。影片开头广播车的聒噪的宣传就说明了这一点。对于这个被“灰”笼罩的村子来说,这个声音和接下来登场的瑞阳矿业一样,属于外面的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进入相对的,是“树”们的出走,树的经历也集中体现了农民在城市化过程中无依状态。无论“树”们是否愿意,都会(被)搬迁,也最终都会接受地产公司给他们的关于“幸福”的定义。普罗旺斯花园这个半土半洋的,被庸俗的地产商移借来的名词,从弟弟的嘴里讲出,体现的这是这一变化的开始。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关于“挪”的故事。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往城里搬的状态。而挪这个动作的发出者是谁呢?表面看来,是村里人;而背后的操控者却是瑞阳矿业,而它的合作伙伴则是吉台市政府。电影中有一幕是瑞阳矿业的剪彩仪式,瑞阳矿业老板的车,是粤B牌的,深圳的。而影片中其他的车,都是吉V牌的。2011年,改革开放已经近30年,南方的资本主义完成了原始积累,为了扩大再生产,把手伸进了遥远的东北的这个村儿,伸向了农村的矿和地皮。
二、关于影片中的人物
这个村很小,小到所有人都能连连看。忆贫,高朋,三楞和二猪是和树同村一起长大的,汽修铺的老板是树的三叔。挑几个具有阶级代表性的说一说。
1.先来说二猪。
二猪,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明晃晃的,他是小矿主,是村长的小舅子,也是小庄的老板。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农村新富阶层的影子。他的发迹与瑞阳矿业有相似之处,如政商关系的合作,二猪借助的是村长的权力,而瑞阳矿业和吉台市政府是一对;再如意识形态,他们都是剥削者,财富都是像小庄那样的工人创造出来的 ,却自诩为幸福生活的创造者;还有资本活动,二猪占了树家的地,瑞阳矿业则是直接把整个村搬迁了,都是圈地,前者拿同村情谊当幌子,后者则直接给村民们造了一个名为“太阳新城”的梦。我们可以把二猪看作是资本力量在这个村中的人格化体现。
2.艺馨(忆贫)
艺馨代表的是通过知识获得阶级升迁的知识分子。虽然他也是和树一起在农村长大的好朋友,不过借助奥数培训班的东风,他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城里人。在他的身上,我们也看到了另一个新富阶层——知识阶层——借助知识而获得利益。好玩的是,他的曾用名——忆贫——忆苦思贫,很容易让人联系到一段历史,比如“建国”、比如“文革”、比如“胜利”;然而,开上了汽车、进了城的他把名字改成了艺馨——德艺双馨,联系他出轨的事实,其中的讽刺意味也便十分明显。相对于在村里发了财的二猪,在长春市的艺馨似乎代表了更为“成功”。然而,也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已然放弃了道德,成为了“勾三搭四”的人。我一个朋友就是。
3.小庄
小庄,是工人,也是村子里少见的外地人。他刚刚20岁,年龄还小,便来二猪的矿上讨生活。小庄,很像树的哥哥,因此跟树走得亲近,他也是难得对树好的人。小庄为什么对树好呢?除开通过导演选大眼睛的演员可知他想来表达这是个善良的角色外。当然,树哥也真是够意思。小庄剐了二猪的车,树也替他拦下了二猪的无礼打骂。他可能是剧中唯一在说“树哥”时不带轻慢的人。但他遇上了矿难,没了。不过就算他没遇上矿难,在这种二猪的小矿里接着干下去,也保不齐会不会得上尘肺病。在小庄身上,我们无奈而又痛苦地看到了无产阶级的命运——被资本家压榨到死。多说一句,为大家推荐一本书,《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有很多关于矿上爆破的内容。
4.树
我熟悉汽修店,很久以前经常在那里面转悠。同志们,那绝非体面人可以忍受的地方,刺鼻的化学气味,伤人的电焊,肮脏的油污。里面的小工、大工们基本都是农村来的,没什么文化,早早辍学进来学一门糊口手艺。这就是我艰难整理起的关于他们的记忆,我亲身感受过那种工作氛围,不止是有关环境的,还有人的。在我们的社会,他们是不体面的,是愚笨的,是肮脏的,是危险的,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是被社会忘掉的一群人。我们的树先生就是其中一员。
树是个任人欺辱还笑脸迎人的“傻瓜”,他所处的社会地位,他所生活的熟人环境,让他选择了成为这样一个傻瓜,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他唯一一次有胆冲人发火就是对他的弟弟,还是喝了酒。他想作为哥哥在弟弟面前找尊严,却在婚礼前夜被弟弟揍的满脸是伤。弟弟揍得那么狠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自己一直给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出钱出力,反而被哥哥埋怨,自然也是满腔怒火。
淳朴的农村只存在于回忆与想象中,而不能赚钱的人是没有尊严的这一规律在当代放之四海皆准。
5.弟弟
弟弟是一个完全为树服务的角色,他的作用是揭示树的社会地位。他家一共哥三个,老大被父亲勒死了,树受此影响整天无所事事。三儿对哥哥的态度可以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三儿是树的弟弟,血缘关系决定了他必须为树操心出钱。这种单方面付出的关系,积累了许多的矛盾,在婚礼前一晚爆发了。
树和弟弟的关系我曾经见过,也一直在见。我老家有个亲戚就是这个情况。我那个亲戚,也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多年以前,他爸已经死了好几年,留他一个人在老房子。他在老房子前淋了汽油想自焚,被村里人救回来了。“弟弟”和管他住院的亲戚,对他的态度没有询问挂念,只是骂他作。
6.小梅
树是喜欢女人的,可他那样谁看得上呢?他找不到对象不止是个人的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和小辈的姑娘耍流氓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不齿,但又那么合理,只能说是可悲可叹了。
能看上他的也只有小梅了,看上的前提与爱情无关,单纯是因为小梅是聋哑人。但他们就真的能合得来吗?小梅家可是在吉台市,哪怕是在破旧的国企宿舍楼里,那也是楼房,那也是市里。城乡差距,不只是统计表上的数字。她嫁到乡下,先是婚礼上二猪粗鲁的、充满权力欲望的摁她的头,再是新环境生活里的不顺心(例如停水)。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人际关系,处处不同。所以,她回娘家了。
三、人挪活,树挪死
树在汽修店工作时,不小心打伤了眼睛。电焊光对眼睛伤害很大,被打不会立即疼,而是过半天才开始疼、非常疼。住着院,老板来了,安慰的话没说两句,就开始结工钱,要钥匙,准备换人了。树再怎么好声好气叫三叔也没用,三叔拽了钥匙就走。以前的我看这个情节顶多会说三叔这人不厚道,钻钱眼里去了。而现在我会说,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弟弟给了1000块,拔腿就走;三叔给了2000块,扯下钥匙就走。他们都同样冰冷而无情,承受着身体与精神双重创伤的树,与其说是“调戏”不如说想要“抓住”小姑娘的手,就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让我们再来审视一下树的人际关系——他的狐朋狗友们对他的态度。他们一口一个树哥的叫,看似尊敬。但一个无所事事、穷困邋遢的农村街(gai)溜子有什么能尊敬的呢?答案只有一个:这个称呼只是一种口头上的戏谑而非尊敬。虽然嘴里叫着“哥”,至于地,该占你家的接着占着。毕竟,占地也是“为了给村子带来美好新生活”,你不该感恩吗?
在村子这个小社会里,树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这点在婚礼上被逼下跪表现得十分明显。可哪怕就是被当玩偶,也是在乡土比去其他地方要强。至少还有一起长大的朋友,旧的乡土社会的关系在,被打了村长也能把皇冠车借他,作为安慰。树去过长春,忆贫也为他提供了一份工作。可显而易见的,他与知识分子的学校环境并不相容。
尊敬他的小庄,矿难死了;娶的媳妇,回娘家了;母亲,搬进了太阳新城。只有树没有挪,留在村里。
关于他成为村里大师的情节,是幻觉还是现实,我分不出来,所以也放弃区分了。原本被人瞧不起的树突然间被瞧得起了,只是因为他会算命,因为他预言了停水和小庄的死,所有人都信他会算命。有了“神”的加持,以前是他给二猪下跪,现在二猪给他下跪。连瑞阳矿业的开业仪式,也要让树给算一下吉时。
这些色厉内荏的资产阶级们,面对真正的生活的、历史的创造者——广大的群众时,自称为创世主,不可一世得很。可面对凶险的资本市场时,他们又心虚得很,生怕资本循环的哪个环节得罪了谁,便会破产,所以他们又虔诚无比地求神问佛起来了。这不,原本他们连被剥削资格都不愿赏赐给的树,有了“神”的加持后,立马被供起来了。
无论这是不是树的幻觉,都一样的荒诞。我们也许可以设想一个可能,树真的成了当地的大师,各路官商上门求他算,二猪恨不得给他舔鞋,老婆也换了,不光会说话。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作威作福,树得到了他过去一直想要的东西。可挪到这种生活里的树还是那个善良的树吗?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树的幻觉,他发了疯,没有挪到太阳新城,而是死死抱着大树死掉了。我不知道树最后走向了哪条路,但我确定在这个挪的过程中,树死了。
在轰轰烈烈的快速城镇化进程中,树们是最不起眼的部分了,他们无言地被挪走,他们被忘掉。而同样被遗忘的,还有广大的、在无言中衰败的农村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