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 回乡见闻:道路通往城市,却处处是返乡的足印

2023-01-29
作者: 吕德文 来源: 新乡土公众号

  坐标:湘西北

  1,一代农民工普遍到了“退休”年龄,但返乡养老的极少。小叔是泥水工,还是个小包工头,在东莞打工很多年了。前两年盖了一栋新房,但还是今年还是继续出门,计划赚足养老钱。去年因为疫情原因,大工地经常停工。但他却因祸得福,改作小工程,效益比在大工地还好。一位亲戚也是一个小包工头,做的是轧钢圈的活,工地在哪里,活就在哪里,全国各地跑。外面有活干就出去,没活干就在家打理农作物。去年一年出去了两三个月,赚了六七万。岳父刚过六十岁,早些年是石匠,他说如果不是跟着我们在武汉,他肯定也就跟着那位亲戚去打工了。

  2,小叔手下有五六十个工人,六十岁以上的工人超过一半。尽管国家规定超龄农民工不能进工地,但根本就没有年轻人愿意当建筑工人。而很多超龄农民工又没办法进厂,还非常愿意到工地干活。因此,工地上很多超龄农民工,是建筑业的潜规则。他们无法交各种保险,也无法把工钱打卡上。但老板和包工头会以其他办法保证其权益。工人出了事故,老板兜底。前年,小叔工地一位七十岁的工人,因为有智障,且不会说话,竟然徒步从东莞跑到了惠州,小叔为了找他五天五夜没睡,最后是惠州高速公路交警找到了,他赶紧租了一辆车把他接走,送其回老家。

  3,近几年,建筑行业出现结构性变化。建筑业总利润二十年没变,但人工成本成倍上涨,工价已经到了三四百元一天,这对普通农民工还是还不错。但这意味着,其它环节的利润下滑。比如,挖机、拖车等机器已经过剩,拥有它们并不能致富。以前建筑业的小老板,比如包工头、机械投资人,现在都得亲自干活,多一份工钱才能保证效益。包工头和工人之间,在收益上没有多大差异,顶多就是只要总承包商的工钱来了,自己可以有限保证工资到位,再就是总归还有一点点返利(虽然不多)。去年行情不好,小叔还有几万块钱的工资没拿到。

  4,小叔的工地,工人最多的是来自广西,其次是四川、贵州、河南,湖南的也有一些。一代农民工是否还继续在工地干活,取决于家庭负担。广西的一代农民工,普遍还是多子;河南等地不仅多子,且高价彩礼也传递了压力。他们打工恐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子女。两湖平原少子化明显,农民工打工普遍是“自养”需要。尤其是只有一个女儿,又远嫁的,只能靠自己。

  5,五六十岁的农民工,有强烈的返乡“养老”需求。有条件的,会把房子整好,有更高的生活质量。城市,哪怕是县城,他们都不愿意去。小菜园、自住房,自给自足非常关键。和乡亲们聊天,他们都有非常确定的预期,就是和子女分离。他们拼命给子女创造进城条件,帮忙子女在城里买房买车,自己却退守村庄。

  6,乡间别墅在兴起。一代农民工开始回乡建造养老房,他们中的佼佼者有见识,也有生活质量要求,且家庭少子化明显。乡间别墅,尤其是大平层别墅,适应了私密性和家庭公共生活的需求。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楼房还是典型的走马楼,2000年后的楼房已经出现套房,2020年代的乡间别墅,则真正具有了生活方式都市化的特点。

  7,县城是城市的尾,农村的头,农民也要进城享受都市生活。县城也有了湿地/郊野公园,非常豪华大气。公园旁边就是五星级酒店和商品楼小区。公园既是城市生活的产物,但它本身也在造城。当地县城的房价只有三四千,城市配套也不错,但即便如此,房市也不太景气。表妹在县城买了一套新房,有20多万房贷,姑父说,表妹两口子压力还是比较大的。表妹在一家企业上班,除了交社保,拿到手的工资很有限。表妹夫当了十二年消防员,今年夏天转业,会在事业单位上班。按当地工资水平,一个月只有四千有左右。乡亲们都说,当地没有产业,县城居住确实有压力。

  8,村里有一些在外务工回不了乡的人。一部分是近乡情怯,不想返乡。乡土社会历来都是温情与残酷、合作与竞争并存,有人在过往的乡村生活中深受伤害,再也不愿意看到那些亲戚朋友熟悉的面孔。还有一些欠债的人,外出务工本来就是躲债,没赚到足够的钱是不敢回家。讨债的人往往年三十跑别人家去,结果还是扑了空。村里有不少跑婚的女性,回来也没地方可去,还不如留在城里。再有部分人跟着儿女进城,家乡没什么牵挂了,老人都去世了,小孩又都在城里,无所谓返不返乡。

  9,农村婚姻有极大不确定性。一个处于街镇附近的自然村,共60户,260人,其中30岁以上单身男子有12人,离婚有15对,几乎家家都有婚姻不如意的地方。邻村人口不到2000人,去年腊月的某天,离婚办手续的有21对。现如今,女性结婚要在县城有房有车,男性父母家庭条件其实都不错,但父母对子女婚姻似乎并不会倾尽家财去县城买房。整个自然村,只有一户人家在县城买房,那还是因为他们家在县城开店做生意。

  10,在乡里,最重要的礼仪媒介是蛋茶。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一大盆的卤蛋。“新人”(刚结婚的人)上门,得端上蛋茶,吃一个留一个。大年初一,晚辈也得给长辈蛋茶,以示尊重。来不及请人吃饭,也可以在早餐的时候给客人奉上蛋茶,表达一下意思。我现在才想起来,当年我是“新人”吃蛋茶的时候,似乎两个鸡蛋都吃了,这其实是一个不礼貌行为。

  11,烟熏腊味,浓浓的年味。返乡吃,回城也得带走它们。流动的人儿,游走的味道。大流动时代,也促进了饮食融合。我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过年的时候,对烟熏腊月不习惯,特别害怕吃辣。但我这个清淡饮食的人,现在也可以吃辣,喜欢上了腊味。小叔花了六七千元腌制腊味,过完年就拖到东莞工地上吃。

  12,家中年前有人去世,第一个年叫做“新年”,亲戚得先到他家拜年。大家对着遗照烧香、磕头,放鞭炮。今年“新年”的人家特别多。据乡里抬丧的人统计,全乡人口才一万多,疫情放开后去世的有200多人。有一个小组同日去世7人,有一家去世了3人(两个老人,一个30多岁年轻人)。高峰时,有人家自己也是礼生,但家里老人去世,停尸三天也找不到礼生。最忙的一周,道士忙活不过来,礼生兼做道士的活。小舅是礼生,曾经七天七夜没有休息。

  13,奶奶和外婆都有基础疾病,年底都因新冠住院,情况一度危急,幸亏挺过来了。奶奶生命危急的那个晚上,叫不到120,半夜请邻居开车送医院;第二次住院,120又说没车,找了医院的亲戚帮忙协调,才派车过来。住进医院后,又因医院内部管理问题,迟迟无法安排床位,很是磨人。这个年,肯定谈不上高兴,却也不算悲伤,乡里人都接受现实,比较平静。这个经历,也许会如很多历史事件一样,在民间不断演绎。

  14,本地农村高龄老年人普遍在践行“自养”,独居、靠积蓄度日,力所能及赚零花钱,以不给子女添麻烦为原则。妻子奶奶83岁,去年还种菜,每个集市都去卖新鲜菜,多余的腌制咸菜,也卖,还养鸡卖。姑外婆年近80,也养鸡,过年时还送了我们一只鸡。每年端午节,都会采粽叶卖。外婆年近80,眼睛失明,外公还在世时,也靠外公制作麦芽糖卖钱度日。子女每年都有孝敬老人,也负责供应粮食,但老人都会以各种形式反馈子女(如送鸡和鸡蛋)。奶奶和外婆年前都因心血管病又加新冠感染住院两次,新的一年开始,她们是没法“自养”了。家人们都在商量怎么赡养。最后结果是,留在家里的女儿负责日常照料,儿子负责给赡养费。大家都在讨论,现在的高龄老人还可以有子女赡养,以后他们自己老了没办法自理了,子女又都在城里,可怎么办啊?

  15,这两年推广双季稻成了地方政府的政治任务,公路沿线到处是标语,还有“书记示范田”之类的。但深入村庄内部,田野荒芜,良田改种果树的现象到处可见。出门打工的种不了田,位置偏僻或耕作条件差的田,送人种也没人要。留在村里土里刨食的,总得种经济作物才有收益。岳父和小叔家的田都免费给邻居种,“不荒就行”。双季稻“政府在动,群众不动”,在全国甚是普遍。

  16,过年期间乡间也有几场葬礼。葬礼都很是隆重,有一家的拱门扰乱两条街。这两年街上不让放鞭炮了,倒是节省了一点。但乐队还是少不了,演奏的多是红歌,如《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旋律正,却不哀伤。丧事除了哀悼,最重要的是主人家赈酒,亲戚朋友上人情。岳父回去第一天就去一家上礼,花了八百元。返乡前一天又去上礼,花了三百。我也跟着去吃席,这是主人家表达谢意的一种方式。奶奶出院后,亲戚朋友都来看望过,岳父和小叔就在街上餐馆摆了两三桌。

  17,街上车很多,堵车。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车。车牌看了一下,出了本地车辆,大多数是广东牌照的车。几位亲戚从广东开车回来,不怎么堵车。但返城时候,堵得要死。小叔一家昨晚出发去东莞,十多个小时了,还没出湖南。我写这篇见闻时,还堵在永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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