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基层困在系统里
一、
村干部很忙,乡镇干部也很忙,其中最忙的事情是填表写材料应付上级检查。村干部几乎每天都要填报各种不知为何要填的表格,应对各种各样来自上级的检查。取消农业税前,乡镇干部同时做两件“天下第一难的工作”,就是“收粮派款、刮宫引产”,当时都以为这两件工作难,因为是“要钱要命”的事情,没想到现在乡村干部倒还怀念起那个时代来了,因为这两件工作虽然难,却也只是季节性的,且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是结果导向的,如何完成任务上级一般不会过度介入监管,也没有大量表格要填,更不要求办事留痕。就是说,取消农业税前,上级对基层是信任的,是无罪推定的,除非发现了明显的问题,只要完成天下第一难的工作,上级就给乡村干部工作的自由。
取消农业税后,农民生育观念也几乎同时发生转变,一度以为基层从此“无事可做”,甚至有不少取消乡村干部的议论。也可能是为了让基层有事可做,虽然农民生育观念变了,违反计划生育越来越少,农村计划生育工作却在取消农业税之后大幅度增加,主要是加强过程监管,做台账,进行年度、半年甚至季度检查评比。计划生育台账第一次让乡村干部体会到了填表不仅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计生台账劳神费力,费尽心机。
相对来讲,计生台账主要还是由乡镇计生办和村计生委员(妇女主任)做,只有在迎检时才全体乡村干部上阵。计生台账仍然只是局部和局限性工作。真正让乡村干部体会到填表之烦和做台账之累的是2015年开始的精准扶贫。精准扶贫要求很严格,且明显上级对基层不信任,采取了各种防止基层作弊应付的办法来要求基层。精准又往往被理解为精细,就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在农民收入很难精确计算、扶贫要求与基层实际有很大出入、扶贫措施一变再变、全国一般性无法覆盖基层特殊性的情况下面,基层就不得不一再填表做台账,填表做台账成了全国所有扶贫干部共同深刻而痛苦的记忆。上级频繁的扶贫检查更是让乡村两级应接不暇。几乎所有有扶贫任务的乡村,扶贫期间都要用一半以上人财物力应付扶贫任务。对这些地区来讲,精准扶贫是全员动员的,这与计划生育主要只是部门动员有了本质区别。
计划生育和精准扶贫为上级向基层布置工作任务、提出工作要求、检查督导,提供了范例。取消农业税后,原本指望农民通过“一事一议”筹资筹劳内生供给农村基本公共品的,结果全国几乎所有农村都无法通过一事一议来解决基本生产生活公共品供给问题。国家开始向农村大量转移资源,资源通过部门下乡,主要通过项目的形式为农村提供公共品。为保证下乡资源安全,资源下乡就带来规范下乡,标准下乡,程序下乡,就要求基层严格按上级要求办事留痕,就有了检查下乡,监督下乡。除各种实事实做的规范要求和监督检查以外,各种相对比较虚的事情也借力下乡,比如学习下乡,培训下乡,活动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