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老兽》——“因为我是你爹”为什么失灵？

　　看涂们主演的电影《老兽》的时候，我觉得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冰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地老天荒的孤独感。

　　当然要是从细节的角度说，这部电影可供吐槽的地方也有不少。比如女儿把兄弟姐妹们凑的3万元手术费放在瘫痪母亲的枕头下，从而给父亲也就是“老兽”偷走的机会，这就太扯了。因为虽然医院收费处下班了，她也完全可以先把钱带回家，明天一早再过来交费。

　　但整部电影，不会让我们感到虚假。因为其所展示的达尔文式的社会以及被锱铢必较的金钱观念主导着家庭关系，这些年来，几乎每个人都或全部或局部地遇到过。

　　在一定意义上，这可以说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带着狂喜的心情无保留地拥抱市场逻辑所招致的报应，抑或伤痕——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都被金钱逻辑彻底改造了。

　　涂们饰演的老杨，“杨老板”，是原始的野蛮的市场竞争的失败者，现在早已风光不再，随身的银行卡里只有75块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就像那只困在墙洞里的乌鸦，再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老兽”这个称呼，容易让人联想起“老畜生”、“老混蛋”之类恶谥，但在我看来，老杨其实是一头被丛林放逐的老兽，穷途末路，动辄得咎才是他的真实境遇，就像那头配种骆驼，当年是牧场的经济支柱，被视为镇场之宝，风头无两，现在只能被卖给肉店老板，被屠宰后，再掺在牛肉里不光彩地卖一卖。

　　细细想来，“老兽”的欲求也没有太多不合理啊？请朋友吃个饭，泡个澡，想取悦孙子，给他买个变形金刚，为了回报朋友当年赠送两匹马给儿子付彩礼结婚的恩情，想回赠他一头奶牛……这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

　　问题在于“老兽”没有钱，捉襟见肘，连须臾不能离开的电动车都抵押给洗浴中心了。

　　“老兽”唯一“出格”的行为，是在洗浴中心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相好莉莉——说不上包养，“老兽”也没有能力包养——但问题是，老伴已经瘫痪在床六年了，老杨也伺候老伴六年了，他的行为可以被完全归为“老不正经”吗？

　　影片用映在手腕上的彩色光影，莉莉房间里将熄未熄的炉火，把“老兽”的爱欲隐喻得十分精妙。

　　老杨挪用了6500元手术费给老朋友买了奶牛，这激起了儿子、女儿和女婿的愤怒，也给了他们对“老兽”采取暴力捆绑措施的勇气和正义感。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父亲在生意鼎盛时对他们的提携与帮助了。

　　但儿女真的就那么“正义”吗？

　　事实上，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母亲的病情，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父亲的尊严与需要，他们所思所想的，是如何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即母亲需要做手术）中最大避免自己的损失，同时最大限度榨取父亲的剩余价值。

　　当老杨发现儿女们来者不善，对自己张网以待时，使出了最后一把杀手锏——“我是你爹”！但没有金钱和势力的支撑，这把杀手锏毫无杀伤力，顷刻之间，“老兽”就变成了困兽，甚至像《白毛女》中的杨白劳那样被强迫在“协议”按下血手印，而这个协议，无非是要他交出全部的自由和自尊而已。

　　这个早已毁坏、崩解的家庭最后的门面也就此垮塌了。

　　家庭如此，在影片中，社会上陌生人之间凡有交集，也都剑拔弩张，去银行取个钱，去医院看个病，去法院办个事，在公交上下个车，冲突无处不在，每一次冲突都凸显着不平等，都践踏着人的尊严。影片中罕有的温情，反而都来自“老兽”，他对女儿、对莉莉、对孙子，对老友，展现出了超越金钱、利益的温柔。

　　看了《老兽》，如果能同时看一看2015年的《喜丧》，也许能够获得更深的感悟。

　　顺便说一句，《老兽》的结尾纯属蛇足，“忽然温情”让人摸不这头脑，定格在被售楼经纪人暴打后，接到电话知道手术费凑齐了就挺好。

　　在2008年的好莱坞电影《老爷车》中，退休老工人沃尔特•科瓦尔斯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饰）最后用自己垂危的生命拯救了苗族少年涛，为自己赢回了尊严；在《老炮儿》中，冯小刚饰演的“老炮儿”也用对自己处世原则的坚守赢回了尊严。

　　但“老兽”没有，他最终沦落到了儿女不屑于用正眼看他的境地了。

　　市场经济的洪水过后，我们获得了GDP，但社会、家庭的场域似乎也一片狼藉，靠背诵“百善孝为先”能管用吗？时代剧变后小人物的灵魂如何安放？我们还能得到拯救吗？

　　谨以此文纪念刚刚去世的涂们老师！

　　【文/郭松民，红歌会网专栏学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高度一万五千米”，授权红歌会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