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鹏：马有铁需要曹贵英
因为粉丝的推荐，我去看了电影《隐入尘烟》。
这部电影其实在网络上口碑两极分化，有人说很好，有人说很差，左右都不满意，有人批评它是“伤痕文学”，有人则说它像《二舅》一样“粉饰苦难”.......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部好电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因为农村就是这样，“马有铁”就是这样，土地里的人们想不到那么多。
这电影好就好在只是讲故事，没有做出自以为是的“评价”。
我批评过很多所谓乡村电影的虚伪、双标和夹带私货，但《隐入尘烟》是真诚的。
《隐入尘烟》故事简单、叙事方式简单、人物刻画也简单。最大的缺点是名字太小布尔乔亚了，不如直接叫《马有铁和曹贵英》。
它就讲了两个农村边缘人相濡以沫、努力维持、然后世界瞬间崩塌的故事。
这很好理解，很能共情，观众甚至不需要农民身份也能读懂这一切，当你有希望的时候，自然会生机勃勃干劲十足……当你为了自己的幸福拼了命添砖加瓦的时候，忽然间你幸福的支撑消失了，那你的世界就会瞬间坍塌，你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那个残疾的、尿失禁的、没有劳动能力的曹贵英，就是马有铁幸福的支撑……他拼了命借种子种地、借鸡蛋孵小鸡、自己夯土盖房子、像燕子筑巢一样努力……就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媳妇了。当两个人互相同情、互相喜欢的时候，马有铁是生机勃勃、干劲十足、发着光的。
谁说农民就没有爱情，谁说穷人就没有爱情，谁说社会边缘人就没有爱情呢？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夫妻了，一起泥土里刨食的夫妻、一起收废品的夫妻、工地上一起拉钢筋的夫妻、路边摊一起卖炒饭的夫妻……他们之间的互相扶持互相守护互相爱慕，远胜那些用金钱、学历、房产筛选出来的“工业化婚姻”。
马有铁的“护妻”，村里的老婆子都嫉妒，说我这辈子都没有曹贵英这么享福……
但马有铁的幸福太脆弱了，曹贵英是一个身患疾病的残疾人，在他们筑成“燕巢”、养了鸡、养了猪、盘算着买个电视机，去城里玩一次的时候……曹贵英忽然病了、倒在水沟里死了 。
曹贵英说自己“贱”，小时候被哥哥打、住窝棚都没有生过病，偏偏有家了，有粮食了，有驴猪和小鸡了，有人疼了，有人爱了……她忽然间就病了、然后死在了给丈夫送馍馍的路上，结婚证上的照片剪下来，换个颜色，变成遗照。
马有铁的人生再次失去了意义，他放弃了，他放走了相依为命的驴，卖掉了所有的粮食，还掉了之前欠下的所有种子肥料钱，送出了承诺给别人的土豆……然后在一片烟尘中，他辛辛苦苦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搭起来的房子被推土机推倒，变成了侄子手中的15000块钱。
马有铁和曹贵英的苦难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和我一样，有农村生活经历，那么就会知道，哪个村都会有一些这样的“边缘人”，或者是老光棍，或者是残疾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依附与哥哥、姐姐，他们也不需要为自己生活，总是四处给别人帮忙，到处被人使唤……
马有铁本是一个“被人使唤了一辈子的人”，他没有自己的生活、事业、土地、房子和财产，他只是他哥哥家的一个“长工”，让他干啥就干啥……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这样的关系，但其实这在农村是常事，一个父母早亡的多子女家庭，弟弟和妹妹往往会变成哥哥、嫂嫂的“免费劳动力”。
电影中最令人厌恶的，可能就是马有铁的哥哥，使唤了马有铁一辈子，压榨了他一辈子，却从未帮过这个弟弟什么……儿子结婚，他甚至没有请马有铁夫妻去吃酒席，只是送来了一包剩菜，还要用马有铁的贫困户身份去拿城里的一套房子。
他这个哥哥，甚至还不如承包土地的土老板资本家讲“温情”，资本家虽然无耻，虽然不给钱，虽然用粮食抵工钱和租金……但好歹给马有铁买过衣服，这就叫“用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取代封建的温情脉脉的人身依附”。
马有铁从来不知道拒绝，哥哥要他免费干活，他去；村里承包土地的老板生病了，要他献血救人，他去……他甚至不要土老板儿子的施舍和“恩惠”，口头禅是“一码归一码”，借就是借，借就要还。
你不能说马有铁是个废物，实际上，他有目标的时候非常坚韧，没有房子，他就把别人废弃的房屋打理好，认认真真把自己结婚时候的“双喜”贴好……房子被原户主拆了拿补助，他就自己去夯土盖房子；当他想要认真生活的时候，他是很好的庄稼人，耕田、播种、收割……非常利落。他只是，当边缘人太久了，被遗忘太久了，是曹贵英的到来给了他勃勃生机，但这生机，又随曹贵英的死去，消失在烟尘泥土中。
你不能说马有铁“奴性”，不知道反抗，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反抗这个词，大家都是这样活下来的，人就像麦子，“镰刀割来，麦子说过什么”？
电影中，你厌恶的那些嘲讽马有铁的那些农村人，其实也是一个个“马有铁”，你说他们冷漠、麻木、狡猾……都没有意义，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马有铁需要他们，那对碎嘴的老夫妻能够让马有铁夫妻去他们家看电视，能够容忍曹贵英尿在他们家椅子上，还能够借给马有铁十个鸡蛋；那个独居的单身汉，能够借给马有铁种子和牛粪，只要一袋土豆做回报。
这就是农村边缘人的生态圈，互帮互助、物物交换、免费劳动……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之间没有城里人的“契约”，只有自己的“人情”。
所有高高在上的批判、同情、怜悯都是虚伪的，因为你不会去种地，你不会去住土胚房，你不会去在牛屎马粪中打滚，从土里面刨食……你的一切情绪都是廉价的发泄，你既不懂他们的苦难，也不懂他们的温柔和坚韧。
真正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反而是国家修的公路和路灯，国家给他们的扶贫补助，虽然因为农村特有的“人情社会”，这些补助未必补对了。
这部电影既是身临其境的，也是冷眼旁观的，镜头既近，也远，它没有做任何评价，更没有去呼吁什么怜悯和拯救……它只是在说一个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故事。
这部电影的表演也是真诚的，除了海清之外，其他演员都是真正的西北农民，“马有铁”割麦、打夯土、赶车、编草席、掰玉米……都是真把式。所以，这部电影反而让努力演戏的海清成了最出戏的那个人。
艺术来自生活，你不生活，就没有真正的表演，《隐入尘烟》中的一头驴，也比当今绝大部分流量明星有演技。
它不是伤痕文学，因为它没有讲什么“人在时代中的苦难”；它也不是什么“反思”、“批判”的文艺大片，没有那种知识分子高高在上要当救世主和教师爷的傲慢。整部电影并没有一个什么“反派”，一个什么真正的“坏人”，一个需要批判的“制度”、“文化”和“社会”。
它只是在用电影语言解释，农民是什么？农民是拉车的驴？农民是一茬一茬的麦子、苞谷？都不是，农民就是马有铁口中的“泥土”，“最干净的就是土”。
我看完片子之后，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也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识，因为这一切我太熟悉了……
我见识浅薄、学问低下，啥也不懂，只悟到了一个简单的道路：马有铁需要曹贵英，男人需要女人，燕子需要巢，驴需要苞谷……人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活下去。
【文/申鹏，红歌会网专栏作者。本文原载于“平原公子”公众号，授权红歌会网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