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根子的差距能不大吗?——毛刘的差距为啥这么大(二)
【作者按】1943年6月28日,刘少奇起草了一封写给著名爱国将领续范亭的信。毛泽东看了信稿之后,针对刘少奇关于人性的看法,写下了批语(参见《毛主席在刘少奇给续范亭信稿上的批语》)。毛泽东批语的看点,在于批评了刘少奇信稿中的历史唯心主义以及人性二元论的观点。看看唯心史观以及人性二元论甚嚣尘上的现实,毛泽东的批语对于正确认识唯物史观和马克思的人性论,无疑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有人说:“在人性问题上,毛刘有天壤之别”。那么,马克思主义如何看待人性问题?毛泽东与刘少奇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在上一集,我讨论了“人性论的前世今生”。接下来讨论第二个问题:“毛刘的差距是根子上的差距”。是为第二集。
一、毛泽东给刘少奇的批语
刘少奇说:“何谓人生?所谓人生,应该也是和一切物质的属性一样,即是人这种东西的属性”(引者注:引文中“何谓人生”中的“人生”,疑似“人性”的误写)。
——毛泽东批:“应从分析社会关系出发,不应从哲学定义出发。”
毛泽东的批语点到了问题的要害。
从哲学定义出发,而不是从社会关系出发来看待人性,不仅刘少奇如此,直到今天很多人依然如此。
二、毛刘的差距在根子上
拙文第一集发表后(参见《赵磊:人性论的前世今生——毛刘的差距为啥这么大(一)》),有人质问我:“你说了半天,毛刘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嘛?”
我的回答:毛刘的差距,是历史观和方法论的差距。
很遗憾,刘的人性论不是“从社会关系出发”, 而是“从抽象定义出发”。这是什么历史观和方法论?这是历史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唯物史观的人性论从什么出发呢?毛泽东说,从“社会关系”(即“社会存在”)出发,而不是从“抽象定义”出发,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有人对毛刘的差距很不以为然:“毛刘有差距,但说差距‘这么大’,言过其实了”;“他们都是人不是神,不要用现在的眼光,把他们对立起来。”
问题在于,毛刘的差距,并不是在具体问题上的看法不同,而是在历史观和方法论上的不同,这是根子上的差距。
根子上的差距,能不大么?
至于根子上的差距会不会导致“对立”?历史已经给出了结论。
所以,不是我“把他们对立起来”,百无一用乃书生,我哪有那本事。
二、讨论人性有何用?
有人问我:“琢磨人性有什么用?能扩大内需吗?能推动共同富裕吗?能构建新发展格局吗?”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英国物理学家法拉第首次发现了电磁感应之后,有人问法拉第:“电有什么用?”
在今人看来,“电有什么用”问的实在有点无知。然而在法拉第所处的那个时代,电还没有广泛应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所以在很多人眼里,研究电的人,是吃饱了撑的。
对于质问“电有什么用”,法拉第的回答很有趣,他反问道:“婴儿有什么用?”
琢磨人性问题,对于忙于生计的芸芸众生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具体之用。但是,不同的人性论的背后,是人们的历史观和方法论的对立。
这个“对立”说白了,就是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对立。
恕我直言,在经济院校,唯心史观的方法论已经成为引领“政治正确性”的学术风向标。
表面上看,经济学特别在意“客观现实”,特别讲究“实证依据”——所谓“无实证不成文”是也。然而,但凡上过“黑板经济学”课程,经历过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模型演绎折磨的高校师生,其实都心知肚明:现代经济学的逻辑起点本质上还是不证自明的抽象公理(即毛泽东说的“抽象定义”)。
现代经济学(也称为“主流经济学”)有一个不言不言而喻的宇宙真理:人是“自利”的,人是“理性”的——这就是我在上一集介绍过的“经济人假设”。
“经济人假设”是现代经济学最基本的假设,用现代经济学在中国的领军人物田国强先生的话说:“它是经济学中一个最核心的假设,是整个经济学的根基”。
既然“经济人假设”具有“根基”之大用,我就有必要多说两句。
三、“经济人”的标准像
“经济人假设”的基本含义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自利(自私);二是理性(算计)。
“自利”好理解,简单说就是:“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如果改成:“非利勿视,非利勿听,非利勿言,非利勿动”,就是“自利”的中式表达。
什么是“理性”?在哲学领域,理性的含义非常丰富,这里不啰嗦了。
在经济学里,理性的含义通常是指:算计,逻辑推理,逻辑自洽,内在一致性,行为具有明确的目标。
一句话:所谓“理性”,就是做事要符合逻辑,不能任意胡来,不能前后矛盾。
那么,经济人在“自利”目标的指引下,他的行为选择为啥就是“符合逻辑”的呢?无它,他能够把自己的效用“最大化”。
所谓“把自己的效用最大化”,这就是“理性”。
四、“经济人”有客观依据吗?
在主流的“人性论”中,“经济人假设”是无可置疑的宇宙真理。
然而,正如我在《人性论的前世今生——毛刘的差距为啥这么大(一)》所介绍的那样,马克思主义从来不把人性归结为“经济人假设”。
但是,马克思主义从不把人性归结为“经济人假设”,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主张“人之初性本善”。换言之,马克思主义批判“经济人假设”,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否认市场经济下的人具有“自利”的倾向。
在批判“经济人”假设的时候,不少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经济人”假设缺乏客观依据。因为“经济人假设”并不是来自于对现实的归纳和科学抽象,而是来自于西方经济学的凭空虚构。
从公理和假设出发,的确是西方经济学思维逻辑的特色。然而,若断言“经济人假设”缺乏客观依据,或未必公允——在市场经济的语境下,“经济人假设”对现实具有很强的解释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大家想一想,如果把市场经济下的人,假设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并由此来推导资本的行为。比如,有人千方百计论证,“资本的慈善事业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这样的论证靠谱吗?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句名言:“资本家是人格化的资本”。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你绝不能假设资本家是“无欲则刚”的活雷锋,资本家一定要“惟利是图”,必须不停地、疯狂地追求剩余价值。
只要资本关系成为“社会存在”,资本家作为一个阶级就绝对不可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就绝不可能是雷锋同志。
五、“经济人假设”究竟错在哪里?
在市场经济中,“无欲则刚”的活雷锋有没有?当然有。
但是,即便有个别资本家或个别人修炼成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若要将其作为市场经济的人性假设,由此建立模型并得出结论说,“人之初性本善”,那只能是一个笑话。
既然“经济人假设”是对市场经济客观现实的抽象,那么马克思主义为啥不把人性归结为“经济人假设”呢?
因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因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说:
——“在研究过程中我们会看到,人们扮演的经济角色不过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人们是作为这种关系的承担者而彼此对立着的。”
——“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到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
由此可见,“自利”或“理性”,只是人性的外在表现而已;“社会存在”(社会关系)才是人性的本质所在。
“经济人假设”的错误,不在于它对于人性的外在描述不客观,而在于它把人性的外在表现当作人的本质或人性。
把现象当作本质,这就是“经济人假设”的错误所在。
六、超历史的“标准人”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拒绝“经济人假设”,就在于这个假设的超历史性。
质而言之,“经济人假设”的荒谬,不在于它缺乏现实的客观依据,不在于它不是来自于对现实的归纳和抽象,而是在于它妄图把“经济人”视为人类社会永恒的人性!
对于“永恒人性”,“经济人假设”给出了依据:人都是“自私”的,人都要“算计”。“自私和算计”,这不就是现实中的真人真事吗?
在马克思看来,“经济人假设”的确很“现实”,也很“真实”。然而,这个“现实”只是商品经济的现实,这个“真实”只是特定社会关系的真实。一旦离开了商品经济,离开了特定的社会关系,“经济人假设”就成了虚构出来的人性。
对于“经济人假设”这类“真人真事”,马克思曾经有过深刻的讥讽。在谈到耶利米·边沁把“自私自利”视为永恒不变的人性时,马克思说:“他幼稚而乏味地把现代的市侩,特别是英国的市侩说成是标准的人”。
边沁对英国市侩的歌颂,为什么“幼稚而乏味”?因为他不过是把人类社会历史长河中的某些时代中的人,当做永恒不变的“标准人”了。
我们且不说未来社会的人性了,即便是在漫长的原始社会,边沁为英国市侩描绘的“标准人”存在吗?
正是由于边沁们妄想把“自私自利”当作永恒不变的人性假设,所以在马克思看来,虽然“标准人”(经济人)有英国市侩作依据,但他仍然是抽象的人,而并不是具体的人、现实的人、历史中的人。
“经济人假设”为啥要把人性视为永恒不变的东东?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懂得“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七、自私是人类的天性吗?
有人不干了:
——“自私不仅是人类的天性,而且是人类进化的必然结果。如果你不自私,你去利他,那么最终会被竞争的优胜劣汰给‘奥特’了(淘汰出局)!”
这个说法科学不?不科学。
央视9频道播放过一部美国科教纪录片《类人猿2》。说的是科学家做了一系列实验,他们想搞清楚,人和猿的本质区别究竟在什么哪里?
令科学家感到惊讶的是,人和猿有一个本质区别:人类具有“无私合作”的能力,而猿(红毛猩猩)却不具有这种能力——注意:红毛猩猩虽然能够“团结合作”,却不能“无私”地去“合作”。
这里解读一下“无私”的含义。所谓“无私”,就是“利他”。
科学家发现,人类成员之间的合作,可以是“无私”的(不计报酬),可以是纯粹“利他”的;而红毛猩猩的合作,却是有条件的(有报酬的)。
科学家给出的结论是:正是这个“无私”的能力,或者说“利他”的能力,使得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胜出,在竞争中胜过了他的亲戚——红毛猩猩。
如果自私是人类进化的必然结果,那么,应该被淘汰出局的是人类,而不是猿猴。可是,在向智能生命进化的过程中,被“奥特”的不是人类,而是红毛猩猩。
其实,决定进化成败的,并不是什么自私还是什么无私,而是物种对环境的适应性。
那种认为“自私自利一定适应环境,大公无私一定不适应环境”的高论,迷惑了很多人,但这样的观念和认识太狭隘了。按照这样的高论,蚂蚁、蜜蜂这类群体性合作生物早就灭种了。
八、小 结
“经济人假设”之所以荒谬:其一,它把现象当作本质,把人性的外在表现当作人性的根本特征;其二,它妄想超越时空,妄想把“经济人假设”永恒化。
唯物史观人性论与唯心史观人性论的分歧,并不在于“经济人假设”是否有现实的客观依据,并不在于“自私自利”是否来自于现实的“抽象”和“归纳”,而是在于这样的“抽象”是否本质,是否科学。
尽管“经济人假设”有“英国市侩”作为客观依据,但这类唯心史观的人性论仍然是从“定义出发”,而不是从“社会关系出发”。
九、思考题
最后提一个思考题(不想烧脑的读者不必理会):
西方经济学宣称:自己的理论从来“不语怪力乱神”,是真正的实证科学。所以,我西方经济学绝不是从“抽象定义出发”,而是“从客观事实出发”。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所谓“从客观事实出发”的西方经济学,最后却走向了“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呢(用意识、意志来解释实践活动,把制度以及上层建筑的变化看做社会历史变迁的根源)?
——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可参见《赵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何以“实证”》(尤其是该文第四节),载《政治经济学评论》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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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作者系西南财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