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中国知网,先学下跪?
2019年2月,刚拿到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录取通知书的翟天临大博士,在一场直播中,摇头晃脑地回答粉丝提问:
“知网是什么东西啊?”
好家伙,读到博士后,没听说过知网?有好事的观众赶紧跑去看了看翟天临的论文。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3万多字的硕士论文,1万多都是抄陈坤的。翟大博士人设当场崩塌。
但随之而来的是,大学毕业论文查重成为了硬性规定,高昂的查重费用让大学生们叫苦连连。
有网友渐渐发现,原来比翟大博士更黑的是“知网”啊。
当时有人戏称:“翟天临是用自燃的方式,照亮了更大的黑暗(知网垄断)。”
最近,大学生们可能心理有点平衡了。因为不仅他们用不起知网,连中科院也用不起了。
因受不了知网一年近千万的收费,4月8号那天,中科院文献情报中心无奈发了一份通告。
通告中称,2021年,中科院集团CNKI数据库订购总费用达到千万级别,已成为中科院集团资源引进中的‘巨无霸’。
“2022年,在多轮艰苦谈判后,知网依然坚持接近千万的续订费用,其给出的集团组团方案在成员数量、单家价格方面条件相当苛刻。即日起,CNKI科技路期刊和博硕士学位论文数据库无法下载。”
成立于1949年11月的中科院,是中国自然科学最高学术机构、科学技术最高咨询机构、自然科学与高技术综合研究发展中心,同时也是集科研院所、学部、教育机构于一体的国家级战略科技力量。
可能连中科院自己也没想到,搞科研这块没有被美国人卡脖子,反倒是被中国知网卡脖子了。
据知网官网介绍,其期刊数据库已“收录国内学术期刊八千多种,全文文献总量达5800万篇”。
光明网评论称,“此种表现下的知网,已几乎操控了学术资源市场,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垄断。”
垄断对应的是暴利。
同方股份相关财报也显示,“中国知网”营业毛利率常年超过50%。
超过50%是个什么概念呢?
要知道,就连以高附加值著称的苹果公司,毛利率也没能超过40%。甚至中国四大银行,也没有哪个利润率超过50%。
知网到底凭什么,一家比苹果公司、四大行毛利都高的公司,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01
1995年,从清华物理系毕业6年的校友王明亮,回到母校,与清华合办了北京清华信息系统工程公司,由王明亮担任总经理。
王明亮认为,数字出版不论在效率上,还是在获取科研信息、发表学术成果、影响力传播上,都要比传统纸质出版高很多。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全文数字出版系统的设想,以适应学术界对数字出版的需要。
这个设想很快就得到了有关部门认可。
1996年1月,王明亮联合清华大学光盘国家工程研究中心,创办了国内首个大规模集成学术期刊的全文数据库。
1998年,世界银行首次提出了“知网”(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 ,简称NKI)这一概念。从名字中也看能看出来,这是个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的建设项目。
几乎同时,《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成立,承办“中国知网”(简称CNKI)的建设,由王明亮继续担任企业法人,清华大学百分百控股。
一手参与缔造起中国知网的王明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
“知网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给全国的科研人员提供全面、系统、及时的信息情报服务。”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清华大学学报常务副主编仲伟民认为,“知网创业初期是有前瞻性的,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与认可。”
我细查了一下,这里的“有关部门”,包括:教育部、中宣部、科技部、新闻出版总署、国家版权局、国家发改委等机构。
在各部委号召下,很多大型期刊,都是随大流就跟着加入了知网。
但期刊虽然加入了知网,具体作者的著作权依然是个问题。
在具体操作中,知网选择了“先上车后补票”的骚操作,即:通过学术期刊编辑部来解决文献著作权的使用授权模式。
那时候学者向期刊投稿时,经常会看到上面有这样一句话:
本刊已加入《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著作权使用费与稿酬一次性给付。作者如不同意文章被收录,请在来稿时书面说明,本刊将做适当处理。
这样做合法吗?
当然是不合法的。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审理过一起学者起诉知网的案件,结案陈述认为:
期刊通过稿约单方声明,不足以证明从作者处取得了该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授权及转授权的权利。
当时搞学术的人版权意识很薄弱。“知网”游走于法律的灰色地带,通过每年支付给期刊3~5万元的廉价成本,顺利掘得了论文资源的“第一桶金”。
2004年,CNKI工程市场工作报告显示,知网的产品——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在国内主营市场占有率已经达到了95%。
事实上,这也是知网最重要的一桶金。
直到今天为止,打开中国知网首页,被排到最前面的核心资源依旧是“学术期刊”。
知网的第二大核心资源,是各所大学的“学位论文”。
当然了,这种出版资源的获取,依旧离不开有关部门的支持。在知网的宣传资料中,介绍道:
“是在教育部与国务院学位办的大力支持、指导及全国研究生培养单位的通力合作下”实现的。
知网也会给高校一部分采集费,用于发放学生们的稿酬,以及为高校提供免费查重服务等。
但这笔费用实在是低得可怜。
大家可以到知网上检索一下,如果你是硕士研究生毕业的话,恰好你又在知网上搜到了自己的论文,那么恭喜你。
经过3年努力学习,最终汇聚你智慧与汗水的那篇论文,能领到多少稿酬呢?
答案是60元人民币,以及价值300元的知网检索阅读课。假如你运气不好,在2008年以前毕业的话,那稿酬就要缩水到30元人民币,价值200元的知网检索阅读卡了。
知乎上很多人反映,之前压根不知道有这笔钱。
打电话过去问,有的人顺利领到了,有的则被回复已经把钱给到了学校,让他们联系学校。
“自己的论文在不知情的情况,被放到知网上卖钱不说,连我自己用都要花钱。”
2008年,一气之下,78名博硕士共同起诉了知网,但最终知网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78人中,仅有21人获法院支持,人均赔偿只有两三千块钱。
这点小钱,洒洒水啦。
可能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知网终于发现了:
原来通过十几年对中国期刊、论文的积累,自己的腰板竟然可以这么硬?
02
清华大学学报常务副主编仲伟民,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知网曾经向各学术期刊强制推行过一套“注释规范”,这套规范便于知网进行统计分类,但却基本是依据自然科学学科的范式制定,不符合社会学科的研究范式。
这会导致像历史学的论文注释,变得不清晰、混乱,非常不容易阅读。
可知网依然推行下去了。
“很多期刊,担心自己会不被知网收录而被迫实行了这套制度。”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知网早已从最初的一个期刊汇总平台,成长为如今的行业权威。
“现在很多学术期刊不敢不让知网转载,因为一旦在网上检索不到你期刊的文章,那影响力会因此下降,转载之后还能扩大名声,钱在这时候不是主要的。”
一位从事期刊出版多年的编辑也曾告诉人物记者,现在职称评定有要求,“参评论文必须在知网等主流数据库收录的期刊发表”。
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知网在遇到学者维权时,经常会祭出从知网下架你论文的大杀器。
比如,2021年,89岁的教授赵德馨起诉知网收录了自己百余篇论文,却从来不给稿费。
这些论文中,有一些赵教授的合作者还在学校里工作,面临着科研考核、职称评价等诸多问题。
最终,这里面大多数人都不敢选择直接参与案件,也不要求知网赔偿。
赵德馨教授赢得官司后,知网写了一封特别“诚恳”的道歉信,然后转头就把老人的百余篇论文全部下架。
老教授听说后,认为不免费(给它用)就下架,“说明知网一心只想牟利,没有承担起文献平台促进知识公共传播的义务”。
当时连人民日报都看不下去了,直接评论知网“太霸道”。
知网的霸道可不仅体现在对学者的态度上,更体现在对大学等机构的硬气上。
2016年1月7日,武汉理工大学发布官方微博,称2015年中国知网数据库合同到期后,由于续订价格离谱,与中国知网公司的谈判不成功。
“2000年以来,CNKI公司对我校的报价,每年价格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6%。”
隔了短短不到2个月,北京大学出于同样的涨价原因,也贴出了“可能停用知网”的通知。
据粗略统计,至少先后有6所大学,曾经宣布过可能要停用知网。
但这些学校,最终又很难逃出知网的手掌心。
比如,为购买知网2022年服务,曾经喊着要停用的武汉理工大学又掏了127.85万元。
据报道,知网今年已经从25所大学收来3000万采购费了。
不买不行吗?
对此,南风窗记者采访了浙江传媒学院编辑出版专业的教授杜恩龙。
杜教授认为接受涨价是因为对知网数据库的依赖,“如果不买数据库,那么很容易就会跟最前沿的学术动态脱节。对很多人来讲,知网数据库是获取科研信息的重要途径。”
就目前来看,知网作为最大的中文数据库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采访中,杜恩龙曾反问南风窗记者:
“如果我们不买数据库,我们每年的医学科研成果就可能减少一半。你想这不很可怕吗,你敢不买吗?”
多么卑微的买家啊。
汤师爷在《让子弹飞》中告诉张麻子,赚钱就得跪着,要我说汤师爷还是见识太浅了:
知网挣你的钱,不仅可以站着,还能让你跪着。
03
被人民日报批评后,知网也曾解释过年年涨价的原因,大概意思是:
知网不仅是个服务商,也是个采购商呀。很多资源都要花钱的,尤其是独家和外文资料,成本太高了。再加上公司人力、网络之类的成本,报价就涨上来了。
这个理由充不充分呢?
要说学术版权垄断行为,还真不是国内独有。
比如,Elsevier 作为全球最大的付费学术出版商之一,也曾因为收费过高而倍受批评。
下载一篇论文动辄要收你35美金,高校随便买个套餐也要花上人民币上百万,搞得美国那些财大气粗的大学直呼受不了。
但这家公司的利润率是多少呢?
以2018为例,这一年Elsevier公司,年利润率为30%左右。同年中国知网,毛利率则为58.83%,快接近对方的两倍了。
另外,Elsevier好得是在收割全球客户,而中国知网却只面向中国人。
说好的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呢?
另外,高昂收费背后,是知网频繁被吐槽的拉胯体验。
比如,非常无脑的查重系统。
假设一个人的论文引用了“论语”的某一大段话,发在了你的前面,你后发的论文在引用同一段话时,知网会判定你抄袭了前面那个人的论文。
孔老夫子的著作权,谈笑间就被知网判给了别人,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另外,同方股份财报显示,知网有时还会收到科研课题补助或财政补贴。
如2020年12月19日至31日期间,就获得了科研课题补助4223.76万元。
作为一家依靠行政特许发展起来的公司,知网是否已经忘记了,按照相关规定:
也应负担与行政主体相似的公共性义务?
尾声
89岁的赵德馨教授,在和知网打官司期间,为了取证,曾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90岁的年龄,从家属区到校图书馆,20多分钟的路程,他跑了三十多趟。
他的很多学生听说后都于心不忍。
但在和记者谈到知网时,老人还是宽容地表示:
“知网也做了很多好事,我只是希望它改革,不希望它垮台。”
这是一位善良敦厚的老学者的态度。
中国知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国家工程,它承载了提升国家软实力的大量投入和殷殷期待。
它当然不该垮掉,但也绝不该成为垄断学阀平台。
霍金生前解释为何公开自己论文:
“任何人,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应当能够自由且没有障碍地获取不光是我的研究,而是每一个伟大的能够探寻人类思想之光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