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评景山哭崇祯事件：帝王将相与劳动人民的明清史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贺新郎·读史》

　　一、讨论清楚的必要性

　　前天的第一篇文章发出来后，收获到意想不到的反响。从评论区看，支持的、反对的、理解的、误读的、批评的、谩骂的都很多。后台看到总共100多条评论，80%都被自动屏蔽、无法释放，由此可见气氛之火热，映照着“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的碰撞与激烈。

　　这一问题为什么重要、为什么必须要说清楚?

　　因为，对丑恶的认识必然导向对美好的指引，对死人问题的讨论必然导向对活人现状的认识，对理论与历史问题的评价必然导向对实践的选择。

　　因此，对有关明清两朝孰对孰错、近代中国缘何落后等类似的重大历史评价及应当持有怎样的史观问题，必须要进行澄清。

　　但是，如果人们陷入非黑即白选边站的思维、深陷于就现象讨论现象、就局部讨论局部的思维，则必然会模糊对事物完整面目的认识，客观上会加剧群众内部的不必要分裂对立、出现挑动群众斗群众，最终起到掩盖问题、转移视线、忽略主要问题的作用。

　　所以，对今人哭崇祯的讨论与批判，并不是为了肯定清朝的封建统治、简单得出结论认为清朝比明朝好或者坏。

　　应该说，作为中国漫长封建社会最后的两个大一统王朝，清朝对明朝，有继承、有发展，又有区别：

　　继承是指，清朝继承了明朝在文化上的尊孔尊儒与科举制，在政治上的封建专制制度，在经济上的土地私有制与保护地主所有制、压制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重税等;

　　发展是指，清朝在经济上以摊丁入亩、永不加赋等减轻了农民的负担，缓解了明末以来的土地矛盾、满足了农民对稳定与恢复农业生产秩序的需求等，一定程度上发展了生产力，稳固了社会秩序;政治上扩大了中央王朝对东北、西域、蒙古高原等地区的稳固占领，建立了军机处等专制机构，从而达到了中国封建专制的顶峰;文化上，清朝思想与文化钳制更深一步，文字狱继续扩展;中外交流上，进一步把海禁政策强化为闭关锁国;

　　区别是指，清朝作为一个一开始人数不多、经济落后、靠野蛮武力征伐才得以建立起来的少数民族政权，入关后一方面在文化、民族习俗上颁布了一系列民族歧视、民族分化、民族压制的政策，另一方面又在政治上吸收了包括汉族等多民族中上层进入统治队伍，从而建立起一个区别于多个前朝、以满族八旗贵族为主导的多民族贵族联合统治政权。

　　综上来说，清朝对中国的统治是兼具阶级压迫与民族压迫的双重性质：

　　首先是与中国汉、唐、宋、明等历代汉族封建王朝一样，统治阶级在经济上占有大量土地、依靠农民交租为生，实行地主对农民的阶级统治。

　　其次又具有个性化的一面，即与辽、金、元等少数民族在中原地区建立的王朝一样，对汉族而言具有民族压迫的性质，如元朝的四等人制度、清朝的包衣制度等(当然作为对应的也需思考，汉人王朝时对当时的少数民族是否也存在同样的民族压迫)。

　　二、悼明思清所为何

　　首评文章发表后，众多网友的评论与留言帮助我澄清和理解了一个问题，即人们悼明的情绪根源。梳理之后，我认为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互相交织又侧重不同的原因：

　　第一，是认为近代满清误中国，所以要兴汉、追忆汉族之光;

　　第二，是愤恨于明亡后几百年间汉人和汉文化的被压制;

　　第三，是对于美化清朝、有些人以满清贵族后裔为尊等文化现象的反感与反制。

　　第一个原因，其实是在2025年重新对著名的“李约瑟之问”即近代中国因何而落后的探讨。针对清朝统治期间中国逐步落后于西方、错过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一事实，到底应该主要是归因于阶级层面的地主封建统治，还是应该主要归因于民族层面的异族统治?

　　我认为不排除有后者的原因，但应该前者是主要的。

　　众所周知，早在明朝时中国江南即已出现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萌芽，比如商品经济繁荣、生产规模扩大、雇佣现象开始出现。

　　但由于中国自然经济的过分发达和早熟，导致这些萌芽自从其诞生之日起就面临先天不足与被压制，而且这些原因明清两朝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官营手工业内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供应市场需求、进行资本积累，而是为供应皇家贵族的消费与享受;

　　官营手工业作坊内部的生产关系是封建性的人身约束和奴役关系，而劳动者并不具有完全自由流动、自由被雇佣的条件;

　　私营手工业整体来说孱弱、规模较小、面临官营作坊的压制禁令与重税掠夺，而难以实现再生产的进一步规模化扩大，人们的身份也长期限定为地主、临时雇工和农民小生产者，而难以分化为现代意义上的资本家与无产阶级;

　　地主实现巨额积累之后不是用于科学研究或资本的扩大再生产，而是用于占据更多土地成为更大的地主。

　　因而，虽然可以想象假如没有近代西方列强对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打断的话，中国社会也将缓慢但必然诞生出本土的资本主义。但毕竟这一历史没有发生，当西方资本主义冲击东方时，中国依然是以自给自足、以自然经济为绝对主体的封建社会。

　　所以近代“满清误中国”是事实，但问题的本质并不主要是异族统治，而主要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所有制和阶级问题，即便是汉人王朝也难以避免。

　　第二个原因，是愤恨于明亡后几百年间汉人和汉文化的被压制，这一点有其合理性，我也认可，正对应前文所述的清朝统治双重性之民族压迫。但朋友们，这还不够。

　　因为正像“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段子背后所反映的逻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欺负中国人更多的主要不是万里之外的老外，而的确就是我们其他一些中国人。

　　所谓文化首先是正承载着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首先是一个个死的符号。

　　明朝中后期由于严苛残酷的统治制度，由于帝王怠政、官僚党争、吏治腐败、赋税加重，叠加一系列自然灾害和有组织救灾系统的衰弱，造成大量的农民饿死、病死、遭遇战乱。在《明实录》、《明季北略》里记载了大量的灾害奏报、人相食等惨状，现代研究预估光崇祯年间陕西、山西等地由于灾荒和鼠疫等导致的死亡人口有数百万之多。

　　这不也是对汉人的戕害与对汉文化的摧残么?造成这一切的明朝汉族帝王与官僚，不值得与满清的贵族统治者一样该痛骂么?作为后人痛恨清朝能理解且应该，但结果转头就去悼念、缅怀、美化明代皇帝是怎么一回事?这俩到底本质是非黑即白、择一站队的对立关系，还是大同小异的一路货色?

　　第三个原因，不知道大家有无思考过，为什么与清朝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现代人们，忽然对已经覆灭一百多年的王朝产生这么大的反感情绪?

　　这里面不能没有什么现实的原因吧?

　　很多地方很多人都提到，反感美化清朝的影视作品、反感有些人以满清贵族后裔为荣，质疑几十年来的民族优待和带有汉族自我矮化色彩的政策等。应理解，越是下行期，人们越是关注蛋糕分配的平等公正。

　　相信几乎所有的80、90后都是看着《还珠格格》、《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王朝》、《雍正王朝》等清宫剧长大的，成年后还有《甄嬛传》、《步步惊心》等一系列清宫剧占据着大家的手机。

　　这不是孤例个案，早在建国初电影产业开始恢复、影视剧极其稀少的时候，就有《清宫秘史》、《武训传》等一批著名的清朝主题剧的广泛流行。

　　这些剧，无一例外以清朝的皇帝妃子、阿哥公主、才子佳人为主角，以上层的帝王权谋、爱恨情仇为主题，然后又无一例外以正面描绘清朝为基调。这样的基调又对应着某些现实中的优待政策。在这样长达几十年的氛围影响下，怎么能怪作为民族主义对立面的皇汉思想、大汉族主义、厌清悼明思潮出现并获得大量群众的拥戴呢?

　　所以，在前文所述的三大原因里，如果说前两者主要是群众的认识问题、是问题的结果产生的话，第三个恐怕才是现实的、坚固的根基。

　　而要聊这个问题，恐怕难以绕过同样面对这些问题时教员同志所提出的“两个估计”论与“文化部不管文化，封建主义的、帝王将相的、才子佳人的东西很多，文化部不管…如不改变，就改名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

　　团结既是一个美德，也是一个能力与技术问题，无论好人、坏人但凡有能力、希望有所作为，都能想到“依靠谁、团结谁、打击孤立(抛弃)谁”的问题。

　　1949年选定五星红旗作为国旗时解释四颗星星是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四阶级在党的带领下的团结;60年代文化运动会时，号召要实现工人、农民、解放军、学生等的“大联合”。

　　那么，后来清宫剧在文化艺术领域大行其道时，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化现象反应的是社会基础层面哪些人的大联合与团结?

　　这些都不是本作者在本文有能力可以展开的(狗头保命)，要靠各位读者朋友们开动自主研究与思考、收集材料进行研究与探讨。

　　三、作为劳动人民，我们该如何看待历史

　　一句话，不要被形形色色的现象所迷惑，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最终看阶级利益、看谁代表谁。

　　明朝的皇帝是汉人，清朝的皇帝是满人，两个朝代人的发型、头饰、贵族语言、贵族群体有根本的区别。这些都是事实、都是事物众多外部形象的一些体现，但不是本质特征。

　　两个王朝同样都是土地私有制、是“富者阡陌纵横，穷者无立锥之地”的少数部分人占据大多数土地的封建社会，对于我们普通劳动人民而言，他俩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这就像，不能因为武则天当皇帝就认为人们是被女人所统治，不能因为天启当皇帝就认为人们是被木匠所统治，不能因为玄烨当皇帝人们就是被麻子所统治，不能在万一学术研究证实了康熙与洪承畴的血缘关系就认定清朝是汉人王朝，也不能认为溥仪2岁多当皇帝就认为人们是在被小朋友统治。

　　你在一个规模巨大的公司工作，公司选拔了一位总经理走马上任。不管这位总经理是出身国企、民企还是外资，不管这位总经理是男性、女性、青年还是老头，不管这位总经理是慈眉善目还是威严冷峻，不管这位总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颁布怎样的政策，只要他没有彻底改变公司的所有权、没有让员工成为公司的所有者，那他就是一定还是作为公司股东层意志的体现——他表面是说一不二、大权在握的顶级领导，实质上只是资产者的利益代言人。

　　所以，反清是否一定要悼明，反清是否一定要扬汉?反清反的是所有满族人，还是反对所有合伙奴役包括满汉等各族人民的满汉地主贵族上层?悼明到底是怀念朱明的帝王，还是同情走投无路的灾民与赞扬反抗暴政的义军?

　　要知道，20世纪终结清朝乃至两千年封建帝制，在政治上靠的是民主共和的口号，在经济上靠的是废除地主所有制、实现耕者有其田以及进一步的土地等生产资料公有制，在国家政权的组织上靠的是人民群众当家做主，在指导思想上靠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及其中国化——没有任何一方面主要是靠汉族如何如何、满族如何如何的主张去解决的。

　　本文的讨论就像前文一样，不在于试图给出确切的具体结论来说服某一方面的读者。而在于希望告诉已经走出封建历史的当代人民，我们大家要以历史主人公的姿态，自主学习、注意辨析，不要被各种零零碎碎、忽左忽右的观点所轻易蒙蔽和带着走，要通过自主的发现与思考去得出符合科学与历史规律、符合大多数利益、系统公正的结论与认知，从而获得当家做主的能力与气魄。

　　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五千年历史沉淀、三千年的历史书写史，留给后人和我们的，绝不应该只是傻呵呵和唯我独尊的浅薄骄傲，绝不应该是“来生愿在种花家”的小确幸，绝不应该是追求对古代封建王朝盛世的兴盛复现，也不应该是河殇般的仇恨与彻底否定，而应该是对以劳动人民、以活人为中心的价值追寻，是对无数王朝盛衰转折历史的辩证思索与智慧——上升时戒骄戒躁，下行时精兵简政，强大时谦虚谨慎，衰乱时奋发有为。

　　站在今人的角度来看漫长的中国文明史，有名的口号诗句千千万万，但最宝贵的恐怕是李世民常常念叨的孟子的那两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最有辩证意义的或许是1945年黄炎培与毛泽东“窑洞对”时所引用的《左传》那一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在浩瀚的历史星河里，众多英雄人物的事迹熠熠发光。但支撑他们成就各自事业的，是那更广阔无垠却沉默不语的宇宙背景板——劳动人民，在奴隶社会是奴隶，在封建社会是农民，在资本主义时代是工人、农民与小资产阶级——这是伟业的创造者与推动者，是封建帝制的终结者，是走出两千年封建朝代历史更替后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主人。

　　而这种主人公地位的取得，不可能靠神仙帝王、英雄人物的赏赐，而要靠劳动人民克服掉自身的不觉悟、不团结、彼此竞争、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的成见等缺点，联合行动起来去争取。

　　这就是我们应该克服的个人英雄史观或唯心史观，而应该持有的群众史观或人民史观。

　　文近结束我们想起来，有诗人提到中国历史时说，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朋友们，看历史，落脚的重点是俱往矣，还要看今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