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辛:也谈“伤痕”

2023-05-27
作者: 林之辛 来源: 红歌会网

  网上读到一篇文章,题为《撕裂1999:上海工业往事》,作者署名“路明”。文章写于2020年。

  读着这篇文章,上海这几十年的变迁在眼前展现出连续的画面:曾经在国家财政中举足轻重的上海,曾经让全国人都以拥有为荣的“上海制造”,曾经令人仰慕的“全民国营厂工人”,曾经靠现实的“工厂如家”而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切都像翻书一样翻页过去,虽然记忆犹新却宛如隔世。

  看到昔日被誉为“共和国长子”而倍感自豪的国企工人,转眼之间就落入社会最底层而无人正眼相看,真的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在路边为了生存而无助地苦苦挣扎。在以往的几十年,他们拿着虽然体面但并不算高的工资,他们所创造的财富绝大部分上缴了国家,这才有“87块钱上缴,13块留给自己”的说法(据《上海财政税务志》,1949到1990年,上海地方财政收入3911.79亿元,其中上缴中央3283.66亿元,占83.94%。)他们把一生的辛劳,包括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贡献给了新中国的建设,到头来还要他们为社会转型的代价承担巨大的压力。这难道公平吗?

  “申九是国企,我们就是国家的人。申九要破产倒闭了,国家难道见死不救吗?”这是被迫下岗而几近绝望的工人们所发出的怒吼般的责问,难道没有道理吗?不是说好了是国家的主人吗?不是在宪法里也规定得清清楚楚的吗?从来都是勤勤恳恳,遵纪守法(还不乏劳模,班组长),怎么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一句“亏损倒闭”就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前几十年的利税贡献怎么就一笔勾销了呢?

  文中一幕幕伤痕累累的描述,还原了那一段历史的真实,可是又有多少文学家关注到了这一切而把它记载在文字里的呢?

  下面摘录该文中几个历史性的画面:

  下岗前

  ——全民所有制,也就是国营厂的职工,是工人阶级的婆罗门。那时的苏州河、黄浦江两岸,星罗棋布着数百家纺织厂、机械厂、钢铁厂、食品厂。一到下班时间,几千辆自行车汹涌而出,泛滥到马路上。大家说说笑笑,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国营大厂有自己的邮局、理发店、医务站、图书馆、招待所,过节发糖,发带鱼,发搪瓷杯,发工业券,发冻鸡冻鸭。工人进厂就能分到宿舍;结婚送热水瓶、“囍”字痰盂和床上四件套;小囡生下来45天放进厂办托儿所,然后是幼儿园、子弟小学、附属中学、附属技校,将来可以顶替父辈进厂上班;退休工人去世,工会送花圈、挽联,工会主席致悼词。生老病死,工厂全包。他们是有依靠的。

  下岗

  ——据《普陀区志》记载,申新九厂鼎盛的时候,有“纺锭125952枚,气流纺4800头,织机815台”,每年上缴的利税可以再造一个申新九厂。进入九十年代,面对外资及乡镇企业的兴起,曾经先进的机器和技术已经落后,亏损——追加投资——再亏损,形成恶性循环。“投入一块钱,生产线里转一圈,只剩下八角。”当时社保制度尚未健全,退休工人的工资及福利全部由厂里承担,工厂早已不堪重负。申新九厂在岗职工七千五,退休工人超过八千。一到厂里发退休金的日子,财务科人山人海,两三天才能发完。领导班子日夜开会,分析利弊,哪些产品铁定亏本,哪些还有盈利的可能。日算夜算,算来算去,所有的产品都要亏。“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除了关门,没有别的选择。

  ——女工们上完夜班,值班长通知开会。开好会,去更衣室收拾东西,下岗。值班长自己也下岗,还要尽量去抚慰工人。她们大多人到中年,没什么学历,最好的年华都在厂里度过,如今一把年纪,要去社会闯荡了。有个女工,下岗了,每天还是准时去厂里报到。别人劝她,她说,我生是申九的人,死也是申九的鬼。等到工厂彻底关停,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厂门口。最后机器拆掉,厂房也拆掉。

  ——1991年,上海有53.53万纺织工人,未来十年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先后下岗。1998年1月23日,申新九厂的留厂工人,亲手将136台细纱机、5.5万锭纱锭拆除、砸毁。那一天,市里的领导,电视台、报社记者都来了,车间外拉起横幅“全国压锭一千万,上海敲响第一锤”。有照片记录了这一瞬间,照片上抡锤的中年男子,是彼时申新九厂的厂长,他被要求第一个砸。舅妈说,“照片上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是流着泪的”。这个流泪砸锭的背影,是属于上海工业的记忆。有人瘫坐在地,有人无声恸哭。“老纺织”始终无法理解“市场经济”、“优胜劣汰”这些新词,他们愤怒地质问每一个前来采访的记者,“申九是国企,我们就是国家的人。申九要破产倒闭了,国家难道见死不救吗?”

  下岗后

  ——当时,从长寿路的上棉一厂到崇明工农路的上棉三十五厂,从上海无线电一厂到三十六厂,从上钢一厂到十厂,从上塑一厂到二十一厂,从上海手表一厂到七厂,从益民食品一厂到七厂,还有数不清的机械厂、锅炉厂、零配件厂……到处都在轰轰烈烈地下岗。街头,菜场,公交车上,弄堂深处,讨论的都是“买断”、“内退”、“再就业”。

  ——有的男人,瞒着老婆孩子老娘,每天照常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吃完早饭,推自行车假装去上班。找个街心公园,发呆,坐一天,下班时候再回家。上有老下有小,一根蜡烛两头烧。早上一睁眼,这一天怎么过,小菜铜钿哪里来,是很现实的问题。

  ——西康路桥,长寿路桥,江宁路桥……苏州河许多桥堍下,聚集了不少下岗男工。过来一辆三轮车(上海人叫黄鱼车),一个人上去默默地推车,一路推上桥。给我两块三块都行,不要给我香烟,谢谢。靠这零零碎碎的两块三块,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牙膏买草纸,给小囡交学杂费,交英语辅导班的钱。秩序井然,是工厂留下的习惯。这次你推,下次我来,不会一哄而上,让每个人都有口饭吃。

  ——上海男人不太喝烈酒,常喝的是啤酒或者黄酒。从前,这是一座清醒的城市,街上很少有酒鬼。我见过一个人,下岗后,每天买两袋炒菜用的料酒来喝,很便宜,当时是一块几角。时间长了,研究出门道,什么酒正宗,什么酒上头,什么酒吃口太甜,什么酒掺水过多。料酒是喝不醉的,除非是喝闷酒,一心用最便宜的成本灌醉自己。和北方有些地方不同,上海的下岗男人不怎么打老婆孩子,哪怕是酒后。他们不擅长这个。他们满腔的愤懑只针对自己。一个人要么是窝囊的,要么是蛮横的,他不能是既窝囊又蛮横的。没本事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打人。

  ——工人新村里,几乎家家吵相骂,夫妻争相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对方。每栋楼都有几户在闹离婚。离异的下岗女工,没有办法了,跟小囡说,做好作业自己困觉,妈妈夜里出去一趟。30块,40块一次,贴补家用。昏暗小舞厅里,搂着陌生男人跳舞。男人问,下一支,赏光吗?下一支是黑灯舞。慢四步音乐响起,灯光灭掉,舞池深处,一双手摸上摸下。10块钱。

  ……

  【文/林之辛,本文为作者投稿红歌会网的原创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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