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三部·卷七·第三章
1.菩提树下
很长一段时间,王晟都无法忘记自己读到宗天一的信时那种震惊和悲怆的心情。
“……生命正以分秒为单位的速度从我身上溜走,我现在连看书上网的力气也没有了。你发给我的《宗达传》电子版还没有读完,我只能带到坟墓里去看了。不过,如果我在那边见到宗达,对你书中写到的那些事情,我可以当面问问他。但我还是有些疑问:他真的是我的祖父吗?”最后,宗天一提到了举报信:“王晟,我向你发誓,这封举报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我曾经寄给了省纪委、省委宣传部、省监察厅、省公安厅、省信访办,可每一封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时间一天天地流逝,生命就像秋天的树叶,从我身上一片片地坠落。当秋叶落尽时,我的生命也就行将结束了。我并不惧怕死亡,却害怕那些人的丑行和恶行随着我的死去而永远不为人知。如果是这样,简直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一百倍。可悲的是,我曾经是这些人中间的一员。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死亡虽然是我应得的惩罚,却并不能赎清自己的亏欠,除非让作恶者也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不能,也要把我经历和知道的事公之于众。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从他们中间摘除出来,获得良心上的安妥。可现在我已经来日无多了。我只能把它寄给你,请你替我保存,再说一句:恶行即便不能受到应有的惩处,能够曝光和鞭笞也是好的!永别了,我的朋友……”
看到“永别了,我的朋友”几个字时,王晟已经泪眼模糊。他依稀想起当年宗天一在砖瓦厂做小工领到工资后请他和巴东在镇上的小餐馆吃肉丝面,以及听了父亲的口信,连夜从砖瓦厂逃往邳谷山的情景。“恶行即便不能受到应有的惩处,能够曝光和鞭笞也是好的!”这句话反复在王晟的脑海里回荡。他惊讶,没有多少文化的宗天一竟然能说出这样的格言警句。就是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做点儿什么,不仅是为宗天一,而且还因为那句话……
过了半年,王晟用他注册的“菩提树下”账号,把宗天一的那封举报信贴到了天涯网。
尽管王晟知道天涯网的影响,但对于后来发生的一切,他还是觉得有些意外。那个帖子很快像长了翅膀似地在网络上飞起来,短短几天,全国大大小小的网站都转发了,而且换了一个更吸人眼球的标题:“元极功大师被人举报性侵女徒弟:谁是武伯仲私生子?”在大江市,“武大师”被举报的话题更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连自费订户量最大的《大江晨报》和《大江晚报》也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间,甚至在餐馆酒吧和公共汽车上都有人议论这件事。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更是如此,员工们在食堂时议论起这个话题满脸兴奋,却又闪烁其词,这自然是因为武大师是董事长杜威的干爹。有一次,几个青年编辑和发行人员一边吃饭一边交头接耳,忽然看见平时很少到食堂进餐的董事长杜威拿着一个不锈钢饭盒走进来,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杜威显然听到了他们在议论什么,目光十分阴沉,脸上像打了霜似的……
过了些日子,天涯网的那个帖子突然不见了,接着,其他网站转发的帖子也消失了。很显然。这是一次统一的删帖行动。不久,坊间就传出了消息:元极文化研究会发表声明说,网上的所谓举报信纯属造谣诽谤,武大师将依法追究造谣传谣者的法律责任,云云。
消息很快传到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人们一下子像哑了火,不再议论此事,如果碰到有人谈起,也都赶紧躲开,生怕被当成“造谣传谣者”似的。
一天上午,张昕忽然闯进王晟的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武大师已经开始追查了……”
“追查什么?”王晟正在看最新一期的稿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张昕,不知是因为对方很久没来过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因为她那句听起来耸人听闻的话,显得有些吃惊。
张昕升任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总编辑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自从欧阳主编退休之后,她已经代行总编辑职务了。可就在正式任命公布之前两天,原《大众艺术》杂志社副主编郑月娥从省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的任上突然调回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工作了。虽然没有公布具体担任什么职务,但很难不引起大家的猜想。果然,在两天后召开的集团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省文联党组成员、分管人事的黄秘书长宣布了一项任命:郑月娥担任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总编辑。
黄秘书长就是王晟当初分配到省文联时第一次跟他谈话的人事处黄处长。宣布任命决定时,王晟正好和张昕坐在一起,看见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接着,突然站起身离开了会场。王晟再看主席台上坐在黄秘书长旁边的杜威,脸色也显得有些尴尬。
不久,从文联机关传出几条小道消息,一说集团的人事任命之所以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是因为有人给省委宣传部和省文联党组写信,举报杜威和张昕之间存在不正当性关系,还有他俩出差时在宾馆做爱的照片,据说写举报信的是杜威的老婆姜黎黎。证据确凿,上面才不得不临阵换将;另一种说法是郑月娥之所以五十七岁还被委以重任,是因为她丈夫去年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夫贵妻荣,在所难免。
王晟将信将疑。如果真的是杜威老婆姜黎黎举报的,她怎么可能得到杜威和张昕在宾馆做爱的照片呢?再者,男女关系是两个人的问题,为何张昕的代理总编辑被免,董事长杜威却毫发未损呢?所以,王晟觉得,这两条传言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且,他这种推测从张昕的反应得到了某种佐证。如果是因为前者,她有何颜面在集团继续待下去?但她除了开始几天情绪有点低落,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当然,从那以后,张昕和杜威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两人的关系明显疏远了不少……
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张昕自从代行总编辑之后,眼睛就长到了额头上,见了王晟也爱理不理,现在,却屈降尊驾,跑进他的办公室来了。
此刻,王晟望着一脸兴奋的张昕,重复了一句:“追查……什么?”
“那个发帖人呗!”张昕凑近了一些,王晟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同时心里忍不住跳了一下。
“这几天杜威没来上班,你知道他干啥去了吗?”
“他最近经常跑北京,”王晟心猿意马地说,“大概是在忙集团股票上市的事儿吧?”
“哦,股改的事儿有北京那位巴总帮忙,已经走完最后程序,就等着上市了。”张昕像拂去面前的苍蝇那样摆了摆手说,“杜大董事长这些天都在忙着帮他干爹搞危机公关,知道网上那些帖子怎么消失的?全是杜威的功劳,听说为了追查发帖人,他还动用了黑客。其实,不用查我也知道发帖的是什么人。”
王晟心里再次一跳。
“那封举报信是在宗天一死后贴到网上的,发帖的人肯定不会是他本人,要不真是活见鬼了……”
王晟没有吭声,继续听张昕说下去。
“宗天一不仅和杜威是同乡好友,还是咱们大众艺术传媒的董事,包括你我在内,集团中层以上的干部哪个跟他不熟呢?”张昕说到这儿,忽然放低了声音,“依我看,那个叫‘菩提树下’的发帖人,远在天边,近在……十有八九在咱们集团内部……”
王晟下意识地躲开了张昕的目光。难道她猜出了帖子是我发的吗?这个念头在王晟脑子里闪了一下。仿佛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被敌人识破身份后,他心里反而变得平静起来,他坦然地迎着张昕的目光,一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是的,宗天一的举报信就是我发的,我就是菩提树下!你去向杜威告发我吧!”
可就在这当儿,张昕突然撇撇嘴,冷冷一笑:“如果我是杜威,压根儿就不会去追查这个‘菩提树下’。”
“此话怎、怎讲?”王晟一愣,把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认真看过那封举报信,宗天一是不是真的被武大师逼捐了100万元,这不好说,可宗天一说他女儿安安是武大师以诊治不孕不育做幌子诱奸他老婆梦菲生下的,这话不像是瞎编的——宗天一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企业家,一个身患绝症、行将就木之人,何必给自己头上戴绿帽子,编造这样的谎言呢?而且我以前也听说,凤凰岛上很多女人都找武大师治过不孕不育,不少孩子都跟武大师那样,长着一双鹰眼……”张昕斜了王晟一眼,忽然问,“对了,你觉不觉得杜威的眼睛也很像武大师?有人说,武大师其实不是杜威的干爹,而是他的亲生父亲,你信吗?”
张昕的话,再次让王晟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深不可测。她不是一直和杜威有暧昧关系吗?说这番话是何用意?莫非在试探自己?或者她没有当上总编辑,跟杜威翻了脸,趁机落井下石?如果是这样,这女人就太可怕了。他想起以前从老总编欧阳培德和副总经理严奎那儿听到的话,不禁暗暗打了个寒噤……
“如果举报信反映的问题是真的,那个‘菩提树下’可就成英雄了。”张昕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杜威把菩提树下查出来,我就嫁给他!”
“嫁、嫁给谁?”王晟一时没听明白,“是杜威,还是那个……菩提树下?”
“当然是菩提树下啦!”张昕信誓旦旦地说,“自古美人爱英雄,我虽然不年轻了,也不能降低标准……”
王晟听了脸一红。但张昕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借题发挥道:“我知道集团有人,比如严奎和老欧阳,一直在造我和杜威的谣,连宾馆照片都能P出来,够卑鄙的!他们是门缝里看人,把本人看扁了。怎么说我也是中戏毕业的,在我眼里,杜威即使再位高权重,也是一只土鳖,何况他这些年在集团干的事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次是他干爹,下次恐怕就轮到他自己了!”她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什么,住了口,“我忘了你和杜威是老乡,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吧?”
王晟支吾道:“怎么会,你想哪儿去了……”
但张昕似乎并不完全相信王晟的话,为自己说漏了嘴后悔,东扯西拉几句后,便离开了。
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下辖三个刊物三个编辑部,《东江画报》、《中华故事》和《大众艺术》,王晟和张昕轮流值班,负责审读各编辑部送审的稿件,然后将审定的稿件送呈总编辑签发。这一期是王晟值班,由于欧阳培德退休后,新总编未到任,他审读完稿件后,要给分管发行的集团副总经理审定。
过了两天,王晟审读完下一期《大众艺术》的稿子,让总编室主任给严奎送去,但总编室主任外出办事去了,他只好亲自给严奎送去。按照规定,每期刊物发排之前,稿件都要给分管发行的副总经理审阅,这是自杜威调到《大众艺术》杂志社以来,为保障刊物可读性的一项重要举措。为这,欧阳培德跟杜威和严奎经常发生摩擦,“他一个初中生,有什么资格审稿?”老欧阳不屑一顾地说。在他的坚持下,一度废除了让严奎审稿的规定,但老欧阳退休不久,这项规定又恢复了。
严奎虽然是集团副总经理,但由于他主要分管发行,仍然和发行部一起在二楼办公,二楼的走道里、楼梯口到处堆满了过期的杂志,人来人往,显得十分嘈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纸张和灰尘混杂在一起的呛人气味。严奎的办公室敞开着,王晟进去时,严奎正在给一位女员工训话。“快到年底了,你的任务完成还不到一半。还有半个月结账,你要是还完不成,别说奖金工资,抵押金也要扣光……”他一手叉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不停地吼叫着,女员工垂首站在他面前,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严奎在发行部实行了一套严酷的管理办法,员工上岗前都要缴纳抵押金,如果完不成任务,不仅没有工资,还要扣抵押金。此刻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晟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严奎抬头一见是他,收敛起满脸的怒气,像驱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那个女员工便如获大赦般离开了办公室。
“快请进,请进,王副总,难得你到我这儿来……”严奎瞧了瞧王晟抱着的厚厚一摞稿件,双手作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怎么好劳你大驾,你派个人送来或打电话叫我上去拿不就行了嘛!”他一边说,一边将稿子从王晟手里接过去,“我前不久去福建出差买了两盒大红袍,一盒给了杜董事长,留下一袋自己喝,正好给你尝尝……”说着,要给王晟泡茶。
王晟是第一次进严奎的办公室。屋子里跟外面的走廊一样到处堆满了过期的杂志,连个立脚的地方都难得找到,王晟想赶紧离开,严奎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几乎是把他推坐到了一把躺椅上。“别走,我正好有话跟你说呢!”
王晟见严奎郑重其事的神情,也不好再说什么。
严奎沏好茶,递到王晟手里,自己也在旁边一张同样堆放着杂志的沙发上坐下来,“帖子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王晟眼睛盯着茶杯里浮起的茶叶,敷衍地嗯嗯道:“听、听说了。”
“我才出差回来,听说董事长已经在追查发帖人了,你觉得会是谁?”
王晟没想到严奎开口就问这个问题,闪烁其词地说:“我、我怎么知道?”
“我还没有跟董事长交换意见,”严奎脸上浮现出一种诡谲的神情,“但依我看,这事儿不仅是冲着武大师,而且是冲着杜董事长来的。外面的人不一定知道武大师和杜董事长的关系,因此,我敢断定,发帖子的是咱们集团内部的人!”
王晟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不仅不感到紧张,反而有点儿好奇,便试探地问:“咱们集团……谁?”
“除了老欧阳,还会有谁呢?”严奎语气十分笃定地说,“从杜董事长进杂志社起,老欧阳就一直和他过不去,这些年,他对董事长的每一项决策都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制,集团上下谁不知道?前不久他为了集团上市后多拿股份,想延期退休没得逞,肯定对董事长怀恨在心……你说,这个‘菩提树下’不是他会是谁呢?”
王晟听严奎十拿九稳的口气,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可欧阳总编最近一直在住院啊!再说,他平时也很少上网,打字都不太熟练……”
“当然,除了老欧阳,还有个人嫌疑最大。”
“还有……谁?”
“张昕,张副总!”严奎像吐瓜子壳似的,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次到手的总编辑位置飞了,她不恨死杜董事长才怪!俗话说,蛇毒妇人心,女人报复起来比男人厉害一百倍。我听说,她平时最喜欢上的网站就是天涯网,经常在上面贴文章,‘菩提树下’,你听听,这像不像是女人的名字?”
王晟从严奎那张猥琐的脸上看到一种近乎恶毒的表情,不由打了个寒颤。
“王副总,你和我都是杜董事长的人,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定要旗帜鲜明地力挺董事长……”严奎的话还没说完,王晟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说了声“我有点急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2.摊牌
编前会每个月二十号左右召开,但由于新总编郑月娥刚上任,这期的编前会推迟了一个多星期。
这一期的编前会,除了新任总编郑月娥,平时很少参加编前会的董事长杜威也出现在了会议室。包括王晟在内,都以为他之所以来参加编前会,是为了对新上任的总编辑郑月娥表示支持,或者是本年度的最后一期,除了审定本期发排的稿件,还要规划明年第一期的选题,作为董事长,自然应该特别重视,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猜错了。
杜威从出现在会议室那一刻起,除了跟坐在旁边的总编辑郑月娥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沉着脸,一言不发,对几个进入会议室后特意走到他面前打招呼的主编,也只是鼻子里哼了声,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编前会还没有开始,会议室里便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
按照以往编前会的惯例,总编辑对本期稿件逐一进行评点后,副总编辑和副总经理以及各个编辑部的主编都要发表意见。董事长即便出席,也是等大家讲完后作总结发言,但今天,新任总编辑郑月娥刚讲完,董事长杜威就发话了,而且跟编前会的主题毫不相干——
“大伙知道,这阵子我都在忙集团上市的事儿,近一年,我不知跑了多少趟北京,反正飞机上的空姐都认识我了。巴总的公司和北京各大衙门的门槛也快要被我踏破了。总之,这是一件大事,大到不仅关系到咱们集团的发展和在座的每一个中层和高管,而且关系到整个东江省文化产业的大发展大繁荣。所以省委省政府十分重视,成立了以省委宣传部郎涛副部长为首的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工作领导小组。到现在为止,该走的程序已经走完,只等证监会上会审批通过,‘大众传媒’就成为深交所中小板的新股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个幺蛾子。啥幺蛾子?在座的各位可能都知道了,有人在天涯网发帖举报元极功的武大师!武大师是谁?我干爹!这在咱们集团,连刚上岗的新员工都知道,除此之外,元极文化研究会还是咱们集团的股东单位,同大众艺术传媒有广泛的合作关系,《大众艺术》杂志每期都有元极功和武大师的广告。那个举报帖子为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笼?目标虽然是武大师,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冲大众艺术传媒和我杜某人,目的就是为了搞垮咱们集团,用心何其毒也!”
杜威说到这儿,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听得见茶水从杜威喉咙里通过时的咕咚声。
“发帖人叫‘菩提树下’,当然,这是个化名,那个帖子很多人都看到了,是以宗天一的名义写的一封所谓举报信。举报信的内容荒唐透顶,龌龊下流,我这里就不重复了。大家都知道,宗天一不仅是我的同乡好友,还是我干爹的大徒弟,对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半年多前他因癌症去世了,我和干爹心里都很难过。可这个叫‘菩提树下’的发帖人却以宗天一的名义编造出所谓的举报信,对我干爹造谣诽谤,实在是丧尽天良,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试想一下,如果宗天一真像举报信里写的那样和我干爹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两人为何不在活着时翻脸,非要等死后才算账呢?明摆着说不通。所谓举报信,显然是有人假冒宗天一的名义捏造的嘛!大家可能有疑问,这个‘菩提树下’是谁?跟我和我干爹有什么深仇大恨?为啥要跟咱们集团过不去呢?这个问题不仅大家很关心,上级领导也很重视,就在昨天,郎部长还把我叫去参加了一个专门会议,省委宣传部和省公安厅、监察厅等好几个部门领导都参加了。鉴于发帖人的行为已构成诽谤罪,元极文化研究会和我干爹决定用法律手段维权。有关部门正在追查发帖人,而且已经基本锁定了‘菩提树下’的真实身份,在这儿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菩提树下’不是什么远方神圣,而是一个内鬼,就在咱们集团……”
杜威这一席话,如同扔下了一块石头,大家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脸上浮现出惊讶、疑虑、紧张的表情。
杜威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紧张,一直绷得很紧的脸庞稍稍松弛了些,用安慰的口气说:“大家不要紧张,也不要乱猜。发帖人的真实身份,还要等有关部门的正式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公布。但我要提醒这位‘菩提树下’,不要心怀侥幸。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网络诽谤都不可能逃脱法律的惩罚,你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坦白交代,看在你为集团做过一些贡献和过去的交情上,我可以尽量争取对你宽大处理……”
杜威说着,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那个叫‘菩提树下’的发帖人就在会场,尤其那个“你”,分明是对在场的某个人说的。
会议室像一锅煮沸的开水那样,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新任总编辑郑月娥宣布会议结束时还没有停息下来。直到杜威板着脸离开会议室后,大家才如梦初醒,一个个表情复杂地向外面走去。
王晟站起身,跟随着散会的人群往外走,刚走到会议室门口,被新任总编郑月娥叫住了:“王副总,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好吗?”
走在前面的严奎和张昕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满脸疑惑地看着王晟,眼光有些异样。
王晟回过头,见郑月娥的口气虽然温和客气,表情却很严肃。杜威刚才在会上那番旁敲侧击、含有威胁意味的话闪过王晟的脑子。他觉得心跳一下子加速了。他努力镇定着自己,向郑月娥点了点头,“好的,郑总,我回一下办公室就来。”
王晟回到办公室,拿起保温杯想喝一口水,但杯里是空的,开水瓶的水还是昨天打的,早已经凉了。他只好拿起开水瓶,去外面走廊尽头打了一壶开水回来。当他喝完水,走出办公室时,心里已经比刚才平静多了。
郑月娥用的是老欧阳的办公室,但经过重新装修,比以前干净亮堂多了。靠门的墙边还放了两盆鲜花,刚洒过水,散发出一缕缕清香;办公桌也换了新的,比老欧阳原来的那张办公桌大多了,桌上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显示出女性特有的整洁。
郑月娥一见王晟,便招呼让座,并起身要去沏茶。但王晟拦住她说,自己刚回办公室喝过了。
郑月娥还是坚持给王晟沏了一杯,才回到办公桌边坐下来。两个人隔着办公桌,面对着面。尽管王晟以前对郑月娥有所耳闻,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郑月娥的穿着和气质都颇为端庄,虽然化过妆,但并不过分,有一种风韵犹存的感觉,让人想到她年轻时也许是个美女。况且她没有什么架子,一颦一笑都显得和蔼可亲,并不像常见的那种盛气凌人的“高官夫人”。
“王副总今年三十多了,还没成家吧?”郑月娥关心地问,那口气仿佛是要给他介绍对象,“知识分子,对爱情婚姻总是比较理想化……”
但王晟没等郑月娥说完,就打断了她:“郑总,你不用绕弯子,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说吧!”
王晟的态度显然让郑月娥感到有些尴尬,她顿了顿,说:“好,咱们开门见山,我刚调来,对集团的情况不太熟,虽然我以前也在杂志社工作过,可那毕竟过去十年了,今非昔比呀!按理说,这事儿本来不应该由我出面,怎么说呢,我也是临危受命,代表组织,也代表杜董事长,跟你谈话。”
这算是开场白了吧?王晟怔怔地想。
“杜董事长的话,你在会上都听到了,有关部门已经查出了那个人就在咱们集团,之所以没有公开点名,也是为了留点面子,毕竟都是同事嘛。我找你谈话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说到这儿,郑月娥再次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晟。
摊牌的时候到了,王晟想。于是,他迎着郑月娥的目光,坦然地说:“没错,举报信是我贴到网上去的,我就是菩提树下,菩提树下就是我。”
郑月娥仿佛对王晟这句话期待已久似的,轻轻舒了口气,“好,你这样坦诚,事情就好办了。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听杜总说你就是那个菩提树下。老实说,我真不愿意相信,怎么可能是你,王副总?不仅我不相信,杜董事长也不愿意相信。我听说你们俩都是楚州人,不但是同乡好友,还是东江大学校友,杜董事长说,有关部门告诉他发帖嫌疑人就在我们集团后,他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也没有想到会是你,他说你是他从娘子师范作为人才调进杂志社的,一开始就委以重任,从编辑部主任,一直到副主编和集团副总编,在集团,他一直把你当作最信任的人,哪怕集团所有人都可能发那个帖子,你也不会。所以,杜总昨天听有关部门告诉他,你就是菩提树下之后,半宿都没睡好觉,他不知道怎么跟你谈这件事,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只好委托我跟你谈……”
郑月娥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以至王晟不知道她究竟想表达什么,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郑月娥察觉到了,换了一副口气:“好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为何要发那个帖子,是一时冲动,还是受了别人的蛊惑,组织上也不想追究。立足当下,着眼未来。这件事跟集团的利益关联,杜总在会上已说得很清楚,我就不重复了。为了集团的发展大局,也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希望你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并公开做出澄清……”
王晟一时没明白郑月娥的意思,“什么态度……怎么澄清?”
“就是发表一个公开声明,承认那个举报信是你杜撰的,并向武大师公开道歉。毕竟,武大师是咱们省乃至全国的知名人士,一大把年纪了,举报信里的那些内容太不堪,我听说事情发生后,武大师气得吐血,高血压发作,住进了医院……”
“这不可能,我做不到。”王晟摇了摇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提高嗓门说,“举报信不是我杜撰的!我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也不相信是你杜撰的,可这不是为了大局吗?难道你忍心股票上市这样的大事因为这件事给搅黄么?你就不怕集团几百号人指着鼻子骂你?”郑月娥循循善诱地说,“再说,你怎么知道举报信的内容不是宗天一杜撰的,里面并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嘛!”
“宗天一不可能撒谎,”王晟喃喃道,“一个将死之人怎么可能拿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做工具,无端诽谤他人呢?”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皆有可能,你不相信,是因为你和宗天一是朋友,可你别忘了,杜董事长也是他的朋友,武大师还是他的师父呢!也许正因为他要死了,才导演这么一出戏,让人无法查证。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你太书生气,容易冲动,冲动是魔鬼啊……”
王晟觉得郑月娥的话像是催眠,具有一股难以抵御的魔力。他警觉地瞪着对方,仿佛要从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上看穿她的真实用意。他越来越觉得郑月娥像一个老谋深算的说客,把自己往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拖下去。“不,宗天一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这样做!”他像一个溺水者那样挣扎着喊道,“我相信举报信写的都是真的……”
“你不要那么武断,也不要急着表态嘛。”郑月娥见王晟情绪激动,用规劝的口吻说,随后站起身来,这是结束谈话的表示。王晟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郑月娥又补充道:“组织上对你是爱护的,杜董事长也对我明确表示,只要你顾全大局,承认自己的错误,你在集团的职务和待遇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但如果被起诉到法院,你的前途就彻底毁掉了,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从楚州师专考上东江大学研究生的,父母都不在了,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副总编这个位置不容易。你现在就像站在悬崖上,前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后退一步海阔天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你回去冷静想想,再做决定……”
郑月娥的话听上去十分中肯,合情合理,王晟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3.众矢之的
王晟迈着机械的步子,从郑月娥的办公室出来。这时已经中午了,下班的职工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大多是青年人,手里拿着饭盒,是去食堂吃午饭的,也有年纪稍大,成了家的职工,都汇集在一起向电梯口涌去,办公楼是旧楼,电梯是三家杂志社合并成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后加装的,空间较小,只能容纳十来人。每次上下班高峰期,电梯总是人满为患。王晟看见电梯口挤满了人,便按顺序站在人群后面,等下一趟电梯。若是往常,职工们看见王晟,大多要恭恭敬敬地向他打招呼:“王副总好!”电梯来了,还会主动让他先上。可是今天,他们见了王晟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打招呼,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表情。有两个刚入职不久的编辑平时见了他总是点头哈腰,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但此刻,他们却面无表情,往后面缩了缩,像不认识王晟似的。电梯来了,挤在电梯口的人争先恐后地往电梯里涌去,丝毫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让的意思。王晟落在最后面,里面显然还可以容纳一两个人,但他刚要进去,电梯门却一下子关上了。王晟一只脚插在电梯门中间,幸亏他抽回及时,否则就危险了。
电梯口只剩下王晟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愣怔了片刻,决定不等电梯了,从楼梯口下去。他刚拐进楼梯间,就听见电梯口接踵而至的人在身后小声议论:“就是他……菩提树下……”
王晟听了,两腿变得像棉条,软绵绵的,踉跄了一下,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
王晟刚出办公楼,看见严奎和张昕从食堂打完饭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挨得很近,一边走路,一边交头接耳。他俩很长一段时间见了面彼此都不搭理对方,啥事一下子变得这样亲密的呢?王晟正暗自觉得惊讶时,严奎和张昕看见了他,他正要打招呼,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偏过脸,像躲瘟疫似的,身子一侧,像泥鳅那样从他旁边绕过去了。
王晟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浑身的血液往上涌,脸上一阵发烫。他原本也要去食堂吃午饭的,但现在突然改变主意,直接回住所去了。
回到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王晟觉得自己的脑袋像灌满了铅,昏昏沉沉的,午饭也不想吃,便躺到了床上,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思维像一片鹅毛那样轻轻地飘起来,在空中飞来飞去,耳边一会儿响起杜威的声音,一会儿响起郑月娥的声音,仿佛炸弹一样在他脑子里轮番轰炸,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炸裂了。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我并不能确定举报信是真实的,如果是这样,我的行为就侵害了武大师的权益,这只是法律上而言,从人际关系上,也伤害了杜威的感情。这个人身上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毕竟是他把我从娘子师范调回来的,这些年,又把我从编辑部主任和杂志社副主编一直晋升到集团副总编,应该说对我不薄。我没有任何理由跟他过不去,何况,《大众艺术》从一家举步维艰的杂志,发展到目前拥有三个刊物和几家公司,业务从期刊编辑发行到旅游文化地产等领域,即将在中小板上市的文化产业,杜威功不可没。如果因为自己使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上市功亏一窥,不仅对不起杜威,而且损害到了集团全体员工的利益。王晟想到这儿,仿佛看到集团的员工一个个同仇敌忾,指着自己的鼻子痛斥,口水都要把他淹没了。“你现在就像站在悬崖上,前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后退一步海阔天空……”郑月娥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来。可是,如果宗天一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呢?“我已经来日无多了。我只能把它寄给你,请你替我保存,再说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恶行不能受到应有的惩处,能够曝光和鞭笞也是好的!永别了,我的朋友……”宗天一信里的话再次映入他的脑海,仿佛一声警笛使他突然清醒过来。不,我不能为了杜威对我不薄或自己的前途,而出卖宗天一。他临死之前把举报信寄给我,不仅是出于朋友的信任,而且还出于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和社会公义的信念。如果举报信里那些肮脏恶行真的是武大师干的,他伤害的就不仅仅是宗天一个人,而是侵害了公序良俗和天理人伦,我倘若还要站在杜威一边帮助他洗地开罪,岂不等于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吗?义者,有大有小,基于公义而揭露举报,为大义;囿于私情而隐瞒袒护,为小义。大义凛然,小义戚戚,是非有界,不可混淆。我必须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王晟心里渐渐被一种严肃的思考占据了。但如何辨别公义和私利?二者之间的界限怎么区分呢?这样一想,王晟又犹疑不定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拉扯着,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个被撕裂成了两半的子爵……
后来,王晟终于睡着了,他梦见了去世的父亲。这么多年,王晟很少梦见过父亲。他梦见父亲还住在江滩上的那座小屋里,房前屋后长满了枯黄的芦苇和杨树,周围是冬天的景色,父亲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阳光像黄泥巴一样糊在父亲身上,看上去十分苍老。他叫了一声“爸”,但父亲没有搭理他,像是睡着了。可嘴边的那根铜烟斗分明在冒烟,让他想起砖瓦厂那根巨大的烟囱。他又叫了一声“爸”。父亲这才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有脸回来见我?”父亲像连珠炮似地怒斥道,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像一丛丛乱糟糟的茅草。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惶惑不已。小时候,他每次做错了事,父亲就这样吹胡子瞪眼,有时还要动手打他,每逢这时,母亲便把他拉到身后,自己因此挨父亲一顿揍,“你还是不是我王胜利的儿子?你还对得住我给你取的名字吗?你也配叫王成?我王胜利英雄一辈子,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孬种?”父亲继续詈骂着,且声音越来越大,唾沫横飞,雨点般溅落到王晟脸上,“我不叫王成,我叫王晟……”他嗫嚅道,但话未说完,父亲就用仅剩的那只手从嘴边取下铜烟斗,劈头盖脸地朝他头上打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头,同时惊恐地叫了一声……
王晟醒了。天还没亮,透过窗户,外面黑沉沉的,像无底的深渊。他觉得身上汗津津的,想到梦中的情景,仍然有点迷惘。他抱着被子,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吃午饭和晚饭,浑身无力,饥肠辘辘,于是,他爬起床,去厨房下了一大碗面条,吃完后,身上才有了些力气。
就在这时,王晟的手机响了。那是一款诺基亚手机,是他前不久才买的,很少有人知道。他看了看电话号码,觉得很陌生,不想接,便按下拒绝键。可没过两分钟,手机又响了。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听起来十分尖利,像拉警报,让刚从梦中醒来的王晟觉得心惊肉跳。
王晟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是王晟吗?”
听起来很陌生,“你是……谁?”
“我是程国军。”
程国军。王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记起在骆正叔叔书店见过的那个人,“是你……”
“我打到你办公室没人接,还是从传达室问到你这个号码的。”对方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呼吸急促地说,“总算找到你了!”
王晟听出程国军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骆受伤了,住在人民医院……”程国军语气沉重地说,“他想见你。你能来一趟吗?”
骆正叔叔受伤了……这个消息如此突然,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去民众书店,跟骆正也很久没联系过了。他来不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说:“好,好,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王晟急急忙忙从住所出来,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人民医院而去。
4.抉择
王晟走进病房时,看见骆正叔叔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头上裹着绷带,几绺白发从绷带里冒出来,像一堆杂乱的茅草,整个脸孔都瘦得变了形,看上去有些陌生,高大的身躯缩在被子里面,显得十分瘦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晟低声问守候在病床边的程国军。
“一句两句讲不清楚,”程国军瞧了瞧睡熟的骆正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用同样低的声音说,“老骆昨夜后半宿才睡着,别吵醒他,我们出去说吧。”说完,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王晟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往病房外面走去。
两个人来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找到一个僻静处,程国军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王晟——
“大约半个月前,凤凰岛来了几个人,他们又是来上访的。跟以前那样,他们白天去信访办上访,晚上就住在书店。阁楼原本是老骆办公休息和会客的地方,现在也腾出来给那批人住了,住不下的,就在楼下打地铺。跟前几次不同,他们这次不仅带着行李,连做饭用的柴米油盐都备齐了,似乎准备要打一场持久战。领头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他们都叫他‘老校长’。老校长和老骆很熟,叫他‘骆老师’。他们一来,老骆就把我叫到书店去帮忙,自己跟那几个人待在阁楼上,一待就是大半天,神神秘秘的。后来我才知道,由于前几次上访都没有结果,几个带头上访的人还遭到了当地公安部门的训诫。一次,我去阁楼上送开水,提着开水瓶刚走到门口,就听老校长说:‘聂长海现在跟武大师合穿一条裤子,不但把凤凰岛给卖了,还打算把烈士墓园迁出凤凰岛呢!’老骆问:‘迁到哪儿去?’老校长说:‘尖角岛,就是田芳溺水牺牲前上课的那个小岛……’话音未落,老骆就拍了下桌子,‘岂有此理,这不成了还乡团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老校长问:‘骆老师,你说咱们咋办?’老骆停顿了片刻说:‘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呢,必须坚决斗争!’有人小声问了一句:‘咋个……斗争?’老骆斩钉截铁地回答:‘再去信访办上访没啥意义了,干脆去省政府门口静坐!’老骆的话不仅让阁楼上的人,连我也吃了一惊,手里的开水瓶差点儿掉在地上,心想,这个‘老上访’真敢出主意。文革时,他带着人在省委礼堂门口静坐过……第二天,老校长果然领着几个人去了省政府。结果可想而知,刚在省政府大门口聚集没多一会儿,就被警察驱散了。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有两个人还在驱散过程中受了伤。看见老校长几个人从外面回到书店时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心里既替他们捏把汗,也为老骆担心。如果老校长他们的行为触犯了法律,老骆岂不成了同案犯和教唆犯?他可是个有前科的人哪!没多久,我的担心果然应验了……”
程国军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25号那天晚上,我正在书店里盘存一天的流水,准备打烊了。老校长几个人中午从外面回来后,在阁楼上待了一下午没出门,老骆也跟他们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什么。约莫七八点钟,突然从外面闯进来几个人,我以为是来买书的,赶紧上前去阻拦:‘各位,书店盘存了,要买书明天再来吧……’可话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推开了。为首的那个人五大三粗,满脸麻子,皮肤黑如木炭,一身黑衣,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同样一身黑衣。那人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对我喝问道:‘老校长呢?他是不是住在这儿?’我见他来头不小,不免有点发怵,‘你、你们想干什么?’那人双目一瞪说:‘想干什么?他带头非法上访,我奉命来拿人的!’说着,就带着人往阁楼上闯,刚爬到楼梯中间,阁楼上的那扇小门开了,老校长出现在楼梯口,厉声问:‘黑三,你是奉聂长海的命令,还是奉武大师的命令来拿我们?’黑三听了一愣,似乎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奉聂支书的命令咋样?奉武大师的命令又、又咋样?’老校长说:‘我是党员,聂长海是支书,若是奉他的命令,按照组织原则,我可以跟你回去;若是奉武大师的命令,对不起,我不是他那个劳什子元极功研究会的学员,恕难从命!’黑三冷笑一声说:‘我不但是武公祠的保安部长,还是凤凰岛的民兵连长,你敢攻击元极功,我就敢拿你……’说着,撸了撸袖子要往阁楼上冲。这当儿,就见老骆从阁楼里走出来,大喝了一声:‘哪里来的小毛贼,敢在我的书店撒野!’黑三后退半步,用手指着老骆说:‘嘿嘿,我认出来了,你就是每年去凤凰岛墓园烧香的那个‘老兵’……早听说老校长在省城有后台,你就是那个后台!’老骆说:‘没错,我就是那个后台。你难道想把我也一起抓走吗?’黑三回头觑一眼身后的人,壮了壮胆,用威胁的口气说:‘你别仗着自个儿是老兵就没人敢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坐过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照样抓你……’说着,向后面的几个人挥了挥手,继续朝阁楼上闯。老骆上前一步,把老校长拉到身后,自己拦在楼梯口,两只手抓住楼梯的扶栏,像门板那样拦住了黑三的去路。老骆的身体显得十分高大威武,一点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让我想起电影里舍身堵抢眼的黄继光。黑三显然被老骆的凛然正气镇住了,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但过了片刻,又往上冲去……”
“后来呢?”王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后来……”程国军垂下头说,“黑三冲到老骆面前,想推开他去抓老校长,可老骆死死地抓住楼梯扶手,身体像被铆钉铆住了似的纹丝不动。黑三像一头急红了眼的狼,揪住老骆的前胸往下拽,老骆终究上了年纪,抵不过身强力壮的黑三,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惊呼一声,向老骆扑过去,看见他的脑袋被撞破了一个窟窿,汩汩往外冒血,已经人事不省了。老校长他们被黑三趁乱抓走了。我把老骆送进医院,医生抢救了一天一夜,才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老骆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老校长咋样了,听说已经被黑三抓回凤凰岛,他又闭上了眼睛,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接连几天,我一直守候在老骆身边,见他头上裹满绷带的样子,我想起当年自己刚进监狱时,半夜里被狱头指使人打得头破血流,多亏老骆出手相救,恳求值班的管教干部及时把我送进医院,要不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老骆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王晟见平时玩世不恭的程国军眼圈红红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说:“骆正叔叔和我爸爸是战友,出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早点叫我过来呢?”
“我也这样想过,可老骆不让,说别影响你的工作,”程国军看了王晟一眼说。王晟听了,犹豫了片刻,就把自己替宗天一发帖举报武大师的事儿说了。
“这事儿我前两天从网上看到,想不到是你发的。”程国军有些意外地说,看了看表:“老骆应该醒了,我们回去吧。”说吧,往病房走去。
王晟上了趟厕所,走进病房时,看见骆正果然醒了,他一看见王晟,眼里掠过一道亮光,颤巍巍地要从床上坐起来。王晟急忙走过去扶着他,叫了声“骆叔叔”,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王晟感到骆正的手虽然有些乏力,却紧紧地捉着他,舍不得松开。
“你的事……国军刚才告诉我了……好小子,干得好,像王胜利的儿子……”也许是脑部受伤,骆正说话吐词不大清楚,结结巴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像钉子钉在木板上,掷地有声。
王晟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像一只在空中飘摇的风筝落到了地上,突然有一种踏实之感。“可是……”他本来想说出自己内心的困惑、疑虑、挣扎和矛盾,可骆正紧握着他的那双手仿佛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传到了他的身体内,使他像小时候迷路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那样,心里变得笃定起来。
骆正大概见王晟的情绪有点低落,便用鼓励的语气说:“不用怕,要坚决斗争下去。”接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你是共产党员吗?”
“我是预备党员……”王晟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只是……恐怕转不了正了。”
“转不了正不要紧,我这个1942年入党的老党员还被开除出党了呢!”骆正自嘲地笑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不在于组织上是否入党,关键在于思想上是不是入了党……”
“这么说,我做的是对的?”王晟终于把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我相信你是对的,就像我相信你爸爸王胜利,还有‘老校长’俞解放一样……”骆正斩钉截铁地说。
王晟虽然不理解这之间的关系,但他觉得骆正叔叔的话音里有一种亲人之间才有的信赖。他真想把脸埋在骆正叔叔怀里大哭一场,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王胜利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他去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念他,我的好战友……”骆正慈祥地望着王晟,喃喃地说,“孩子,看见你,我就像看到你父亲一样。要记住,你是革命者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能向黑暗势力投降!”
骆正的身体还很虚弱,说完这几句话,艰难地喘息起来,捉着王晟的那只手逐渐失去了力量,垂了下去,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脱落开了,王晟不禁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情景,心里忽然一阵难过。也许是骆正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期望,让王晟觉得难以承受,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此后一段时间,他默默地注视着骆正,心里充满了忧伤。当他从医院走出来时,仿佛经受了一次洗礼,从里到外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以前,他曾经那么轻视父亲,恨不得跟父亲离得远远的,甚至想撇清跟父亲之间的一切关系,投身到一个新的世界去。现在,他觉得自己跟那个新的世界彻底决裂了。而之所以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把宗天一的那封举报信贴到了网上。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了。
5.传票
王晟从人民医院回到文联大院的住所时已经下午,电灯坏了,楼道里的光线很暗,他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从楼梯口的阴影里冒出个人来,把他吓了一跳。“叔叔,您回来了!“听到这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他才缓过神来,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衣着整洁朴素,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肩膀上斜挎着一个蜡染的土布书包,那晶亮晶亮的眸子、鹅蛋形的脸庞,酷似一个人……“是你呀,田青青,你啥时候来的?”
“我来好一会儿了,敲门没开,就知道您出去办事儿了。”
“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王晟望着田青青身上单薄的绒衣,一边开门,一边说,“冻坏了吧,快进来!”
田青青进门时跺了跺脚,似乎是要把鞋底沾的灰尘跺掉,又似乎是在外面待得太久脚被冻麻了。王晟望着那张酷似田芳的脸,心里升起一股亲人般的感情。
半年前,田青青从娘子湖一中考上了东江大学。听到这个消息,王晟高兴了好几天。新生入学那天,他去了一趟东大招生办,给田青青代缴了学费。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开具收据时,问王晟跟田青青是什么关系,他挠了挠头皮,一时回答不上来,吭哧了一下才说:“我是她叔叔,她是我侄女。”工作人员盯着他看了几眼,那狐疑的眼神,使他觉得有点儿心虚,仿佛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周末,田青青来了。一见到王晟就问:“叔叔,是您给我交的学费?”
王晟点点头。
“老校长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学费……”田青青说着,掏出一叠钞票,要还给王晟,但被他挡回来了。“这些钱你留着,在学校吃饭、买衣服、买书啥的,今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田青青满脸孩子气地问:“叔叔,您为啥要给我交学费?”
“不为啥,”王晟垂下眼睑喃喃道,“我在你姑姑坟前发过誓,要替她照顾好你的……”
听到他这句话,田青青的眼睛顿时红了。
从那以后,每逢节假日,田青青如果不回凤凰岛,就要来看王晟。小姑娘心灵手勤,一来就帮王晟打扫卫生,把他那间平时乱糟糟的居所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果有空,王晟也会去东大看看田青青,带她在校园里的小餐馆吃顿饭,两个人的来往亲如一家人。
此刻,王晟打量着田青青,想起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就问她最近学习咋样。谁知田青青岔开了他的话:“叔叔,我看到了网上的传言……那封举报信真的是您贴到网上的么?”
“你也知道了?”王晟略感到有些意外,但旋即就坦然地点点头说,“是的。”
田青青又问:“网上有人说您造谣诽谤……真的吗?”
王晟见田青青惴惴不安的神情,反问了一句:“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不,我不信。”田青青摇了摇头,说,“我相信您。”
王晟似乎是成心要考验一下田青青,继续问:“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好人!”
听到田青青孩子气的回答,王晟忍不住笑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想起上午在医院里听骆正叔叔说的那些话,心想,我在骆正叔叔面前何尝不也像个孩子。他本来想说,世界上不只有好人坏人,所谓好人坏人也是相对而言,因为站在不同立场,对好与坏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可这涉及到哲学乃至更复杂的问题,他只好作罢了。
这时,王晟见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去食堂打饭。晚上的食堂没什么人,天气太冷,他打了两份饭回到住所,饭菜已经冷了。田青青手脚快,去厨房把饭菜热了一遍,还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吃完,田青青就回学校了。王晟把她送到离文联大院最近的公共汽车站,看见田青青上了公共汽车,才往回走。风很大,刮得他往前迈步都很难,他只好竖起衣领,侧着身体往前走。刚到文联大院门口,传达室的老张就叫住了他,“你的快递,签收一下!”
王晟有点纳闷,以前他的信件和快递都是送到集团办公楼传达室老鲁那儿的,今天怎么送到文联传达室呢?他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走进传达室,在签收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老张手里接过一个快递信封,对方神情异样地看了他一眼。王晟很少到文联传达室取邮件,同老张并不熟悉,很少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心里不禁跳了一下。
王晟回到住所,拆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一张法院的传票。案由一栏写着“诽谤”,传唤事由写着“开庭”。这是王晟第一次见到法院传票,他觉得惊讶又新鲜,注视着传票上被传唤人一栏里“王晟”两个字,出了好一会儿神。离开庭还有半个多月时间,作为被告,我应该做些什么呢?他像一个没有复习好功课的学生,面对突如其来的考试,有点儿不知所措……
第二天早晨,王晟就接到了顾筝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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