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章:欢腾的蜿蜒河

2021-12-12
作者: 老金 来源: 乌有之乡

第十章   欢腾的蜿蜒河

  有人向往延安,李志栋、李凤跂,

  还有孙秦钟和季友尊,一番筹划,登上西去的列车,

  黄土高原频频招手,欢迎他们来神秘的大西北访问。

  四位青年,一到古都西京,就产生了隔世之感。

  李凤跂奇怪地询问其他三位同学:同一时代,

  西京人与北京人形象气质为何迥然而异?

  北京人走路,身板端正,讲话谦和,透着自信;

  秦人立眉竖眼,端肩腆肚,酷似兵俑?还有满脸皱纹;

  难道高原之风,真的就这么硬?青年并没有读过多少古籍,

  连秦腔都不清楚,怎能读懂陕西的历史,理解秦人的性格?

  

  秦人,颛顼之子孙,

  在迷信君王永固的年代,夏桀残暴,支持商汤灭夏;

  而六百年后,武王伐纣,却莫名其妙参与殷商复辟?

  秦人出身,并不显贵,甚至可以说是草根。

  秉性耿直,不服输,有股子犟劲,

  因而性格明显生冷倔硬。

  《秦风·无衣》唱道: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语词沉郁,格调雄浑,饱含大西北人特有的悲绝与坚强。

  

  跨过渭水,

  青年进入神秘的黄土高原。

  河川苍茫,村影如幻,

  信天游划着空气游荡,自在高亢;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沟壑弥漫,梁峁之间,

  忽然响起声声唢呐,寥廓,苍凉,悲怆。

  青年抬头瞭望,神思趁机飞往远方。

  

  群山起伏,宛如大鹏展翅。

  走到山根,方知桥山;环松绕柏,前有黄帝陵碑,

  后有桥山双驭碑,左面有汉武仙台;驻足帝陵,感受震撼,

  规规矩矩,三鞠躬。遥想人文先祖踏遍神州,三山五岳,

  无一处不欣欣向荣,几人顿时慷慨万千。

  青年满面灰尘,在沟壑行走四天,

  精疲力竭之时,革命圣地,

  突兀眼前。一连串窑洞,宛若布带系腰间;

  延河奔流,大桥横卧;山峦如屏,巍巍宝塔赫然矗立。

  青年高举双手,欢呼雀跃,革命圣地,我们来了!

  

  天黑了,来不及参观,

  青年悻悻住进窑洞。

  夜色漫上来,禁不住好奇,齐刷刷站到窑洞前面,

  月光明亮,延河泛起碎银般光影,

  山腰一排排窑洞,灯光闪闪,尽显昔日风采;

  仿佛一艘无以伦比的邮轮,停靠神秘的港湾。

  熟悉的诗歌,回荡在耳畔:胸口呀,

  莫要这么激烈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着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夜深了,

  视线模糊了,无数缥缈的小水滴,

  悄无声息,降落青年脸颊。

  噢,下雾了,魔幻的世界变淡,

  夜色更加朦胧。青年返回窑洞,灯光幽幽;

  长长的土炕,如梦如幻。人钻进了热被窝,

  激动之情依旧不能平静。

  孙秦钟眨眨眼睛,终于吐露心声,

  一九四七年秋,为了牵制胡宗南进犯延安,

  人民解放军决定攻取佳县,可是缺粮,难以开战,

  佳县人民表示,老百姓的粮食,可以全部拿出来,

  支援前线,粮食不够杀羊,羊吃光了宰牛。

  部队打到哪里,支前民工跟到哪里。

  前线吃饭,民工吃树叶吃树皮。

  战斗结束,毛主席来到佳县,深情写下这样一句话——

  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一面。

  

  谁都没想到,两年之后,李凤跂插队陕北。

  当上延河湾公社方家河大队大队长。

  知青全走了,但李凤跂没走。

  看了许多知青回忆录,发现有人甚为后悔,

  不乏破口大骂,无意之中暴露了本来面目。

  有那么一阵儿,李凤跂倍感郁闷,

  也想撰写回忆录,

  展示插队的心路历程,但最终没写,

  并非他回心转意,而是某天遇见从瑞金来的老红军,

  身经百战,数次负伤,却在革命胜利之前作了农民,

  在黄土高原扎根,开荒种田,生活了大半辈子。

  

  两人并非初次见面,早在当年,

  就已成为忘年交。一老一少,

  互诉衷肠,回忆永生难忘的往事,共同总结这样一段话:

  我们实践了当初的诺言,这让我们感到无比自豪。

  实践理想与承诺的人不需要任何解释,

  所有思忖都已沉入心底,

  所有往事都已变成历史,无须后悔;千百年来,

  历史变幻无常,并非每人都能到达原有思想境界,并非,

  每一阵风都能带来鸟鸣,每一炷香都能燃烧忠诚。

  

  北京顺义西北,平原与山地交界边缘,

  分布着一连串的锥形小山丘,

  旁边分散着一块连一块的谷子地。

  同学劳动回来,挤满庄稼院,稀里哗啦洗手洗脸,

  一人盛一碗菜,抓两牙烙大饼,三五成堆,

  蹲着站着,吃得喷喷香。

  忽然,王昆仑一手端碗一手比划,

  初三四班崔绳要求留丁家庄插队你们怎么看?

  

  李志栋伸出一根手指说,他这是想学董加耕,

  董加耕务农日记一刊载,言辞响彻全国。

  朝前迈一步,饭碗举在胸前,朗诵:

  一个青年,要根据革命需要,

  选择人生的道路。

  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第一线,

  解放前枪林弹雨的战场是第一线,

  而今广阔农村是第一线;我要到农村去,

  劳动是大熔炉,我就是矿石,我将百炼成钢……

  

  就在这一群年轻人讨论这一问题时,

  另一群年轻人已经付诸行动。

  手指在地图上戳点,最终停留天山脚下。西北是汗腾格里峰,

  东南是塔克拉玛干,这里就是新疆古镇拜城。

  选择被相关同志劝阻,

  建议他们去内蒙古,告诉说可以为他们联系。

  这当然好,在这些人帮助下年轻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这是一个充满激情与理想的行动,

  广播电台和人民日报即刻报道了他们的消息,

  称他们是革命闯将,

  说他们代表青年运动的方向。

  兵团战报欢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潮,

  即将兴起。

  

  卢松在被青年的行动震撼了,

  旌旗猎猎,卢桂铭当年的热血在他体内沸腾,

  当即给卢桂铭写了一封信。

  只是这信太简短,只有十几个字:

  爸爸:

  我决心到内蒙插队,把青春献给边疆草原。

  卢松在

  一九六七年十月九日夜

  在信里,他忘记了征求父亲的意见,

  但卢桂铭毫不在意,当即给他回信,

  而且更加简短:

  卢松在:

  好男儿志在四方。

  卢桂铭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三日晨。

  

  一封信,只有短短七个字,

  既有豪壮气概,也有缠绵情结。这样重要的信,

  为何写得这样简短?这样简短的信,有谁能读懂?

  他这样写,是在表达支持卢松在的态度,

  还是表白当年的所作所为?

  七个字,幻化成一队人马,

  从纸面走下来,沿着崇山峻岭蜿蜒而行,昼夜兼程,

  在朔风狂吼中,穿过皑皑白雪的荒原,走进鹤城。卢桂铭,

  在铁路局一干二十多年,把白发苍苍的岳母和孩儿,

  丢在北京城。

  

  青年壮举,

  感染了刘仲藜,甚至更为强烈,怀着忐忑,回到家里。

  刘樾坐在沙发上,狂飙让他陡然生出些许华发。

  拍拍沙发扶手,示意刘仲藜坐在身边。

  刘樾问是否有话要对爸爸说?

  刘仲藜反问:

  您看没看人民日报的相关报道?

  花白头颅晃动,尽管做了思想准备,还是扛不住震撼。

  他闭目冥思,当年南下,父亲是否也这般惶惑?

  他曾经两次南下,但命运最终还是把他送回北京。

  

  刘樾微微睁一下眼睛,

  谁能把握命运?

  还是让我给你讲个故事,知识青年的故事。

  刘仲藜摆手,不,您不讲我也知道,邢燕子、董加耕……

  刘樾不理会他的态度,你知道现在的故事,

  我给你讲从前的故事。

  谁?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吗?

  他和父亲一样温和的外表下面藏匿着猖狂。

  

  故事并不遥远,

  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故事的主人公?

  而她却又实实在在地在那里生活。

  这些曾经让一代青年热血沸腾的榜样,实繁有徒,大矣哉!

  激动人心的画面浮上他的脑海:朴实的青年,

  围拢毛主席身边,满脸都是幸福。

  那位穿花格布袄的女青年,

  激动而又腼腆,她正在为毛主席点烟。

  这一幕情景让人羡慕与向往,这位女青年就是徐建春——

  中国的第一颗知青明星。

  

  徐建春,

  山东掖县后吕村一个普通农民的女儿,

  一九五一年小学毕业,才十七岁,

  那年农村开展互助合作,徐建春就组织互助组,

  那时妇女不下地种田,

  她破除旧习惯,

  向老贫农学习怎样种地。

  她组织大家读报,学习科技知识,

  实行民主管理,把互助组搞得热火朝天。

  

  当地党委,

  发现了她的事迹,大众日报发表长篇通讯:

  徐建春——农村知识青年的好榜样。

  人民日报转载了这篇通讯,这是党报为全国知识青年,

  树立的第一个上山下乡先进典型。

  你看,她有了多大作为呀!

  讲到这儿刘樾的眼睛里迸出一颗晶莹的泪花。

  

  卢松在和刘仲藜,

  一个团支部书记,一个班长,

  在红旗招展中,身穿草绿色军装,

  胸前佩戴大红花,满怀豪情,从天安门广场出发,

  朝着目的地——内蒙古锡林郭勒东乌珠穆沁旗,前进了。

  那天,柳黪站在广场上,站在欢送的人群里,

  激动不已;送行的人说来信;开拔的人回答保重。

  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结结巴巴,把每句话都说得相当简短,

  告别之手在天空挥来挥去,

  迟迟不肯放下。

  

  转天,柳黪再去学校,

  陡然发现班级少了领头羊,

  情绪立刻惆怅起来了。

  忽然北大荒来人了,他便有了异样感觉。

  两个穿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面色黝黑,

  满嘴苞米渣味儿的干部刚露脸,便在同学之间引起骚动。

  左边同学对右边同学说:知道吗,农垦改成建设兵团啦!

  右边同学说:这样一来不就是部队编制了吗?

  后面挤上来一个同学说:要是那样还等什么?

  

  没有哪个青年缺少抱负,缺少理想,

  激情迸溅的时刻,总是充满传奇,总是充满愿景。

  有时候,他们态度坚决明朗,

  并不意味,思想透彻了,把事情考虑清楚了;

  有时犹豫不决,顽固不化,并不说明思想保守,甘愿落后。

  他们的思维有时显得幼稚而奇怪,决定常常出人意料。

  

  这会儿,柳黪没有多想,他还没和父亲商量。

  再说还有时间,还可以再等一等看一看,

  看形势的发展,看看形势的变化。

  可是班级里有好几个同学坚决果断。

  曹泱站起来说我报名,

  我去边疆。语气坚决,气概豪迈。

  这让柳黪相当吃惊,坐在下面不停嘴地慨叹:

  你看人家,书生白面,却保留了曹家的气概,

  在关键时刻,斩钉截铁。

  

  柳黪只看见曹泱的气势,

  却不了解他的思想脉络和他的家庭影响。

  说曹泱就不能不说他父亲曹焱大工程师。

  想当年曹焱也是热血青年,抗日烽火燃起,

  若不是先行南下,说不定就去了延安。

  抗战胜利了,大工程师到了上海,在一家纺织厂当总工程师。

  国民党大撤退,总工听从了地下党安排,毅然决然留在上海,

  从此,走共产党指引的路,

  成为曹氏一家两代人的坚决追求。

  毛主席已经指示,知识青年要面向农村,

  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还犹豫什么?

  

  曹泱的报名,在同学中间引起骚动。

  刺棱刺棱,好几名同学异口同声:辅导员,我们报名,

  都去北大荒,把火红的青春献给边疆,献给农垦!

  呵,好耳热的誓言。

  柳黪歪着头,把同学看了几遍,

  平日里默默无语,这会儿怎么这么干脆?

  在北京车站欢送同学启程的锣鼓声中柳黪下定决心:

  到北大荒去,和同学一起,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傍晚,一家人都回来了。

  他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不能不说,

  他闪烁其词:爸,我报名了……

  父亲不解,问报什么名?

  他慌张:报名东北……

  孩子的母亲不在了,父亲不希望儿子远行,

  话出口却变了样儿,怎么事先不和我商量?大哥看了看天,

  推开门出去了。剩下的人,沉默不语,把头低到了心口窝。

  

  忧郁难除,柳黪茫然恍惚,又去了学校。

  辅导员一见他就说,你的事还要再商量。

  什么?柳黪惊讶,还要商量,不是决定了吗?

  辅导员惊愕:怎么?你还不知道?

  你的家人都不同意啊!

  怎么会这样?谁不同意了?

  你大哥找老师说你父亲不同意。

  

  柳黪一跺脚,蹭蹭棱棱跑回家,坐在炕上生闷气,

  眼泪噗噜噜往下掉,过去大事小情都由你们做主,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不让去我就不能去?

  我都这么大了,有没有自主权?

  不让我去北大荒,难道让我在家待着?

  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里吃闲饭,难受不难受?

  你们说说,这种情势,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攥着拳头擂窗台,

  哗啦,哗啦,窗玻璃用叫唤回应他。

  他又攥着拳头擂炕沿,砰砰,炕沿往上跳,

  告诉他反抗。他委屈,愤怒,斗狠,

  到处撒气。不成,我要去东北,

  那儿有我的理想。这回不去,以后就没机会啦!

  他坐不住了,热血往头顶上拱。他想骂街,想找人打架。

  他的眼睛微微一瞥,就瞥见了架几案底下那根擀面杖。

  擀面杖不长不短不粗不细,花纹生动,鲜红欲滴,

  让人血脉喷张。顺手抄起擀面杖,光当一声撞开屋门,

  一溜烟,往东四牌楼跑,他要让人看看,谁也阻止不了他。

  他发疯了。

  

  气哼哼,

  闯进玻璃门,深褐色门框挂着白木牌,

  上面写着体态饱满的馆阁体——

  物资局生产资料服务中心。

  穿过办事大厅,冲进了幽静的院落,

  四下踅摸。大哥从南屋走出来,疑惑地看着柳黪。

  委屈的泪水盈满暗淡眼眶,长长手指一伸,

  指住了大哥,还未说话,

  嘴唇就哆嗦了,

  你,你为啥干涉我,

  为,为,为啥不让我去东北?

  

  大哥镇定自若,柳黪晃了晃擀面杖,

  这就是我,我的事不用你管!已经十八岁的柳黪,

  单薄得就像一棵蒲草。大哥捉住胳膊,

  轻轻一推,噔噔噔退了好几步,

  脑壳碰到墙壁,呜呜地哭。

  北屋跑出老师傅,花白头发,

  慌慌张张扶住柳黪,声音颤颤巍巍: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看了大哥一眼,

  你看给委屈的。大家都要冷静,冷静,有事回家说。

  

  柳黪靠着墙壁,眼泪哗哗地流,满腹委屈,

  讲理讲不清,想驴不是个儿,眼泪有点儿咸,就抿住了嘴巴,

  肩膀一耸一耸,狠劲儿抹了几把,脸变成了窦尔敦。

  窦尔敦铁青脸,跺了跺脚,

  转身跑了。

  

  恰在此时,隔着两条胡同,一所大院里,

  也发生了类似事件。不过他们没有动武,

  辩论双方也不是父子兄弟,而是学生家长和老师。

  他们的辩论,

  让今天的一些人不可思议。

  但辩论却是必需的,否则,可爱的小女孩儿,

  就不可能在十年之后,成为柳黪同学的媳妇。

  

  这个家庭,

  有姊妹两个,报名申请奔赴北大荒。

  姐姐初中毕业,妹妹初中一年级。

  姐姐十八岁,妹妹刚满十五岁。

  妹妹一脸稚气,她的行事,

  让她的班主任忐忑不安。

  班主任怀有慈母一般的柔肠,担心女孩儿,

  能否适应北大荒冰天雪地漫漫荒原的环境!

  

  多年之后,

  妹妹还记得班主任是怎样跨进她家屋门。

  她想事,就对脚下的台阶视而不见。

  一脚踩空,脑袋磕在门框,嘴唇立刻肿胀,蹭蹭生出两棵花脸蘑,

  鼓鼓胀胀,黑里透红。花脸蘑不动,从缝隙里挤出两句话:

  老萧,你再好好想一想,不想留一个在身边吗?

  不留。老萧现在是老八路,当年是小八路,

  出走时考虑过类似留与不留的问题。

  妹妹还小,你说她能适应吗?

  蘑菇嘴补充一句,希望她能说服老萧,即使不为自己考虑,

  也要为孩子考虑。她万万没有料到,老萧的态度异常坚决,

  哎呀,她已经不小了。我当年参加八路军时比她现在还小。

  

  老萧想起光荣史。当年她比女儿还小,一步步走向延安。

  翻越摩天岭,一脚踩空,险些跌下悬崖。

  回忆那一幕,她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

  和革命浪漫主义的情怀。

  要不是队长一把抓住我的袄领,

  我早就献身革命了。

  

  蘑菇嘴往一块挤了挤,农村可是艰苦呀!

  老八路说:艰苦是肯定的,这个我知道。

  说起当年,不比现在艰苦吗?

  越艰苦才越锻炼人。

  蘑菇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两朵蘑菇又长大一些。蘑菇嘴不出声,

  老萧也不出声,她不出声,因为想起和女儿的对话。

  女儿小学毕业,老萧轻轻地问她,知不知道大米从哪儿来?

  女儿兴奋回答,妈妈,这个问题考不住我,大米从米厂来。

  

  老萧止不住激灵,

  连忙矫正,

  闺女,我是问大米从哪儿长出来?

  女儿立即想到大院那棵大槐树。

  夏天伊始,大槐树结了一嘟噜一嘟噜槐树豆,

  大米是不是和槐树豆一样?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见过槐树结豆,没见过槐树长大米,

  在京郊,她看见麦田一望无际,金黄可爱,

  就想大米是不是从麦田里长出了的?

  很快做出否定:不会,我没见过麦田长大米!

  女儿十分诚实:妈,你的提问太深了,我回答不上来。

  

  老八路感慨,这么大孩子连大米从哪来都不知道,

  这种教育方法怎么能行?蘑菇嘴没能说服老八路,

  柳黪却用另一种方式,让柳德茂承认了事实,

  他到派出所注销了户口。柳德茂长叹一口气:

  去吧,明天到北新桥买个衣服箱,

  收拾好了再走。

  

  火车站人山人海。

  父母神情慌乱,一会儿这么着,一会儿那么着,

  在慌乱中等待颤栗的一刻。远去的人显得平静,

  微笑着安慰父母,

  与送行同学亲切话别。

  送行者恋恋不舍,离京者豪情万丈,

  别忘了把学校的情况及时告诉我们。

  

  广播响了,列车就要发车了,

  柳黪一阵心慌,忘记了挥手,匆匆忙忙登上了列车。

  同学慌手慌脚涌向车窗,胡乱挥舞手臂。

  柳黪站在一堆圆屁股后面,朝窗外搜寻。

  列车启动,父亲立即被光光当当的声响震撼了,

  猛然摇晃,脸色惨白如纸。

  柳黪慌忙转身,看见了周唤声,

  潸然泪下。

  

  他紧紧咬住嘴唇,想,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是上战场,何以哭呢?他需要坚强,思想却摇曳不止。

  熟悉的将离他而去,未知的将走进他的生活。

  理想展开翅膀,飞向天空,

  眼睛里涌起了波澜,所有一切,

  即刻模糊不清。

  

  太康三年,

  辽道宗来大河泛舟,让黑龙江有了自己的名字。

  黑龙江是一条宽广美丽的大河,就像一首遥远的古歌,

  纵是千言万语,也难道尽它的神秘与传说。

  探索黑龙江,

  人们发现了肃慎,

  黄帝分封,昌意受封大兴安岭;

  后裔始均,逐女魃于弱水之北。公元前2231年,

  肃慎人朝见帝舜进贡楛矢石砮,揭开黑龙江千古历史。

  

  黑龙江,

  依傍小兴安岭,奔腾两千公里,

  在一个名字叫同江的地方,

  与清凌凌的松花江汇合,这里是一片沃土,

  五十年代初,人民解放军在茫茫草莽划出农垦第一犁,

  从此之后,黑土地便为新中国奉献了丰富的谷物。

  松花江下游有一条最小的支流,这就是蜿蜒河,

  发源绥滨北部湿地,草木茂盛,河水潺潺,

  向东转东北,河曲增多,故称蜿蜒河。

  蜿蜒河,有河汊注入七里信子河,

  人们便将蜿蜒河,看作黑龙江右岸支流。

  松花江向北,蜿蜒河有三条河汊与松花江左岸勾通,

  因而,许多人又把蜿蜒河视为松花江的支流。

  

  蜿蜒河,之所以名声显赫,

  并非因为它注入了黑龙江,或者注入了松花江,

  而是因为它是大金皇族女真完颜氏故地。

  传说女真完颜,由汉语蜿蜒转音,

  完颜氏属野女真,更早为黑水靺鞨分支,

  迁徙海古水,从那里崛起,成为华夏北方雄师,

  湮灭大辽,以淮河为界,虎视眈眈,

  观望窝居杭州的南宋。

  历史从来不看人的脸色行事,

  越是近代,华夏民族悲剧越是惨烈。

  

  不可否认,

  发生在黑龙江最大历史事件就是蒙古族雄起。

  传说,混沌初开,有了天地,有了黄河,

  太阳的女儿坐着小船来到秀美中原。

  姐姐止步南方,妹妹止步北方。

  姐姐生男孩,手攥一把土,嗨哎嗨哎地哭,叫海特斯,

  意为汉族。孩子长大了,抡起锄头刨地,种出了庄稼。

  妹妹也生男孩,手抓马鬃,安啊安啊地哭,叫蒙高乐,

  意为蒙古族。孩子长大了,飞身马背,

  浪漫放牧牛羊,成为游牧民族的先祖。

  

  太阳后裔的传说,

  让人惊奇,却不影响别样的传说,那是人类的智慧,

  更是人类美好的遐想:成吉思汗的根祖,

  是苍天降生的孛儿帖赤那——苍狼,

  他的妻子则是豁埃马阑勒——白鹿。

  他们渡过腾汲思水,在鄂嫩河源头不儿罕山,

  生了个儿子,名字叫巴塔赤罕。

  蒙古学者满怀遐想撰写蒙古秘史,

  且以美丽传说开篇更出乎人之所料,

  蒙古秘史是蒙古民族最早的历史长卷。

  世界学界,夸赞它是人类文学史的神品,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它列为了世界名著。

  

  往事如烟,事迹如魂。

  有人深夜读史评价,历朝兵变皆惨烈,唯独陈桥成典范。

  杯酒释兵权,曾几何时让赵匡胤引以为傲,

  继而改革,建枢密院分权,实行所谓更戍之法,

  崇文抑武成为国策,结果,文官腐败,武官不思报国,

  有能耐的上了水泊梁山,有血性的成了方腊,

  皇帝剩下一副软骨头,仗打不赢,只好韬光养晦,

  使钱讨人欢喜,

  

  靖康元年正月,金兵以北宋藏匿大金叛将为借口南侵。

  姚军偷袭敌寨,却被金兵全歼。

  后来查明为逼主战派议和,

  有人指使投降派,

  有意无意泄露偷袭。钦宗恐惧,

  又下令不可得罪金兵,有霹雳炮手发炮,

  竟被枭首。

  

  大军赶到汴梁,金人撤军渡河,

  本可全歼滞留南岸之敌。怎奈投降派在黄河边树起大旗,

  严令宋军不得越旗追杀,否则一概处死。

  种将军建议集合大军驻屯黄河两岸,防止金兵再渡,

  又被投降派拒绝——金兵不来,岂不白白浪费库银?

  

  靖康之耻,

  正史少有记载,胜利者企图掩饰强横而经常篡改历史,

  失败者为了遮掩屈辱则经常隐瞒历史,

  历史细节,被忽略得无影无踪。

  徽宗钦宗被迁五国城,一路踏冰卧雪,

  金人仍不满意,又封徽宗昏德公,给予羞辱。

  到达五国城,徽宗落魄,有国不能思,有家不能归,

  只好坐井观天。

  

  靖康之难,百姓遭殃。徽宗钦宗,为了苟延残喘,

  竟把宗亲民女明码标价,抵押金兵,受尽强暴与蹂躏。

  确庵耐庵者,愤怒编纂《靖康稗史笺证》,详细记载亲历,

  双方协议:准免徽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六人为质,

  以宫廷器物充贡;准免割黄河以南土地及汴京,

  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

  宫女二千五百人,女乐一千五百人,

  各色工艺三千人,岁增贡银绢五百万两。

  准俟交割后放还;如不敷数,听任帅府选择。

  

  靖康之难,有多少女性被金人掠走?

  开封府状云:妃嫔83人,王妃24人,帝姬公主22人,

  嫔御98人,王妾28人,宗姬52人,御女78人,

  近支宗姬195人,族姬1241人,宫女479人,

  采女604人,宗妇2091人,族妇2007人,

  歌女1314人,贵戚官民女3319人。

  计11635人,折金607700锭,银2583100锭。

  除去已缴数额,尚欠金人金342780锭,银871300锭。

  

  王妃不甘屈辱,斡离不告之:

  汝是千金买来,如何不从!王妃争辩:谁所卖?

  谁得金?斡离不回答:汝家太上手敕,皇帝手约,准犒军金。

  王妃问:谁须犒军?谁令抵准?我身岂能受辱?

  斡离不嘲讽:今既失国,汝即民妇,

  循例入贡。是谁让金兵残暴?是谁让宋皇懦弱?

  

  起初,

  柳黪对北大荒的认知,全部来自电影老兵新传,

  以为就是亘古荒原,后来才知道绝非蛮荒之地,

  七千年前,华夏民族已经在那里生活,

  沉淀了厚重而深远的历史,

  蕴积了丰富多彩的古代民族文化,

  收藏了许许多多离奇绚丽的神话传说。

  

  雄鹰坠落陈惠公庭院。

  惠公走近查看,尖锐的箭簇射穿了雄鹰的脖颈。

  这箭一尺有余,非普通细竹青铜箭,草青色桦木制成箭杆,

  耀眼黑石制成箭镞,陈惠公百思不解,向孔夫子请教。

  孔夫子微笑:雄鹰从东方飞来。

  昔日武王灭商,威震四方,肃慎敬献楛矢石砮。

  先王昭明其德,便在箭杆铭刻——肃慎之贡矢。

  

  楛矢石砮,与众不同,水花石磨成箭镞,

  即民间所谓靺鞨,产自黑龙江与松花江水下松脂,

  千万年演变,状似板栗,坚硬如铁。

  这小石头,黑里透红,

  让肃慎每战必胜,宛若神灵。

  

  辽代,黑水靺鞨,演变成生女真,有五国部之说,

  辽史载五国部包括:剖阿里、盆奴里、奥米里、越里笃、

  越里吉。越里吉,即依兰;越里笃,即桦川;

  盆奴里,即汤原;奥米里,即绥滨;剖阿里,

  即俄罗斯哈巴夫斯克。越里吉,距离大辽最近,

  成为五国头城。

  

  女真人擅长骑射,

  只要发现熊罴虎豹,便跟踪追猎,直至将其捕获。

  女真人,极善模仿,咬住桦皮哨,模仿鹿鸣,

  呦呦几声,引来麋鹿,张开楛矢石砮,嗖的一箭,射杀。

  女真人活得自由自在,喜欢白色,夏天穿麻布,

  冬天穿兽皮,富人穿貂皮狐皮貉皮,

  穷人穿牛皮马皮狗皮鱼皮。

  男人穿束袖短衣,女人穿大袄锦裙。

  男人剃光头顶,却在后脑勺梳一条大辫子;

  而女人,则两耳垂戴沉沉的金耳坠,脖颈佩挂银环。

  女孩儿长大了,一点儿都不封建,跑到大街上唱歌跳舞,

  展示美貌才华,吸引最中意的那个小男孩把她娶回家。

  

  可是,若碰上硬小伙儿,胆子就更大了,

  看上哪个小女孩上去就抢,抢到手成了自己的媳妇。

  那个媳妇也很奇怪,甘心情愿为他生儿育女。

  女真人死了,一埋了之,连棺椁都省了,

  不像汉族丧葬礼仪,烦琐复杂。

  让人惊愕,父亲死了,儿子敢娶老爷姨太太做老婆,

  哥哥死了,弟弟敢取娶嫂嫂做老婆,叔伯死了,

  侄儿敢娶婶婶大妈做老婆。这种风俗,你说怪不怪?

  

  柳黪听而不闻,

  一笑了之。

  在他看来,女真人最大贡献就是把火炕带到了华北,

  他出生那年,孱弱至极,若不是火炕早就没命了。

  他在东北生活,享受了数十年火炕文化,

  仙逝之前,念念不忘火炕妙处,说:

  哼,这老腿,还是睡火炕得劲儿,舒服,不腿疼。

  可是,他享受了火炕却不知火炕文化的最大意义,

  就是结束了黑龙江先民穴居以及以深为贵的保温历史,

  从此走上了地面,走向了更高的物质文明与道德文明。

  

  女真人文明起来了,

  就把大宋皇帝劫掠到了五国部头城,

  让他坐井观天,演义辛酸历史剧。

  同样享受了火炕文化的宋徽宗,却不像柳黪那样怀念火炕,

  他始终怀念他的王朝,为世人留下两首凄凉的绝句。

  一首是: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影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

  望断天南无雁飞。另外一首是:九业鸿基一旦休,

  猖狂不听直臣谋。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

  

  五国部,

  只有奥里米国相沿有序,

  又有考古资料佐证。

  史学家认为,奥里米国在两江合流之处奥里米和屯,

  元明两代水陆城站有奥里米站,辽志附海西东水陆城站图,

  标有奥里米站。民国建县称敖来密,至今还有敖来村、

  奥来河及奥里米古城。当然,

  柳黪并没想到他即将奔赴两江汇合之处的国营农场,

  在女真五国部古奥里米国,他将在那里与先民重合。

  

  列车昼夜不停,最终停靠在一条山沟里——

  这就是鹤岗火车站。朝阳万丈,光芒所到之处宛若火焰,

  车站四周,恍惚环绕一圈镏金山丘。

  走出车站,一座广场,

  几辆墨绿色解放汽车驶来,

  路面凹凸不平,车厢左右摇摆。

  

  汽车闯入树林,清流横亘,花树葱茏。

  一座蓝桥,一栋瓦屋,一架路障,

  旁边站着警察,摆一摆手,

  汽车咔嚓刹住车轮。

  这里是梧桐河,

  哨卡就是边境检查站。

  小干事跳下车,笑嘻嘻打招呼。

  警察脚蹬车轮,手扶车帮,在车厢里逡巡。

  看看,数数,朝司机举了举手,汽车立即疯狂奔驰,

  顺着大地的倾斜面,驰入苍茫的绿色原野。

  

  到家了,

  太阳放射红光,一切变得金光灿灿,

  红彤彤。汽车乘机拐了一个弯儿,放慢速度,

  停在城镇南缘石子路旁。绿柳迎风,

  树冠仿佛馒头。小桥流水农家,

  波光粼粼,金光闪烁。迎面一栋栋红瓦房,

  色彩光亮鲜艳。看惯了京城灰墙灰瓦四合院,

  就觉得红房子异常奇美、新颖,精神焕发。

  

  又要分别,

  五个同学都分配去了一分场八队,

  只有杨越一人去一分场九队,

  这让柳黪多少感到遗憾。

  谁知队长的传说马上又鼓舞了他,

  机务队长骄傲地介绍,八队虽小,却有山有水,

  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突兀一座小山,让人多么神往。

  何况山脚下还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河以及遍地鸢尾花。

  

  拖拉机停在路旁,

  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引擎突突地召唤,

  两只大轱辘,围了一圈八字脚,跟着一起起哄撒花。

  三十名同学迫不及待,爬上车斗坐好,

  拖拉机喷了几口黑烟,

  铆劲儿朝前跑,

  柳黪看不惯这样的做派,

  着急啥,让大家看看原野不好吗?

  

  忽然,

  红柳丛里蹿出几只黄狍子,柳黪大喊大叫:

  快看呀,梅花鹿!方柏龄嘿嘿地笑了,

  不要看错,那可不是梅花鹿,

  那是傻狍子!你看它头上,没有角。

  柳黪的脸蛋儿红了一下,却不尴尬,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我来到北大荒第一天就看见狍子啦!

  谁都没料到,话音未落,方柏龄突然插了一句话:

  别高兴得太早,以后你还能看见大灰狼呢。

  人狼对峙,那才叫惊险刺激呢!

  恐惧倏然而降,同学战栗,

  拖斗调皮地跳了两跳。

  真有大灰狼?孙宏磊惊恐不已,

  跳动的拖斗把他的声音颠得颤了又颤。

  

  孙宏磊身高面瘦,

  双眼漆黑闪亮,脸颊好似两块嶙峋怪石。

  在学校,他参加了井冈山红卫兵,连续写了几张大字报,

  三论彻底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名声大噪。

  这会儿,眼神暗淡,

  胸膛好似上演一场安塞锣鼓,

  鼓点如滚雷一般震荡,让他难以承受。

  

  方柏龄颇似老太婆,瞟了孙宏磊一眼,

  话题一转说,这马架生活真叫苦,可是越艰苦越有意思!

  我们的马架很简单,一根草绳捆两棵树杈,

  两边一劈就成人字架,挨着排,

  码几趟,搪上桲椤子榛材棵,苫上茅草,就成了马架子。

  马架子两头做个框,挂上草帘,就是门。

  马架里挖一条沟,两边平台就是炕。

  铺上厚厚的茅草,要多喧腾就有多喧腾。

  俺们白天劳动,晚上睡觉,高兴了倚着门框唱歌,

  你们大伙儿说一说,俺们这些革命战士是不是相当浪漫?

  

  同学们个个听得出了魂儿,

  老太婆的神话就多了,北大荒的黑土地真是太肥沃,

  马架里铲得溜平儿,可是树根子没挖出来,

  春风一吹,树根子就发芽啦,

  晚上,我一伸腿儿,脚指头就被剐了一下,

  早晨起来看,啊,不得了啦,怎么长出一棵大树来!

  

  老太婆说,

  最让人难忘的还是下大雨。

  劳动一天,俺累了,脑壳一沾枕头打起了鼾,

  下大雨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听人喊,

  发大水啦,晕晕乎乎爬起来,

  抓着脸盆往外淘水。

  淘完水,大家伙儿全乐了,

  你瞅着我,我瞅着你,都成泥鬼了。

  这会儿要是大灰狼瞧见俺,一准把它吓堆碎。

  

  拖拉机突突叫唤,两只拖斗一颠一颠往前窜。

  柳黪忽然提出建议,王队长,狼的故事放以后再说,

  您现在先给我们说说那座山,它到底在哪儿?

  王九龄不抬头,手指头朝前一伸:

  就在那儿,前面不是吗?

  在指尖上同学看见亮丽的风景线:

  宽宽的沟渠穿过草滩,微风吹皱了一洼洼碧水。

  绿茵丛丛,奇花异草。可是山呢,充其量一座小土包,

  长满大白菜,宛若黑发少女戴着一顶翡翠皇冠,

  相比之下,柳黪更惊羡山后那片绿柳林,

  隐约几栋红色房舍,不啻一幅江南山乡水墨画。

  

  麦收如救火,

  柳黪刚朝麦场迈进,就被景象惊讶了。

  大地碧波荡漾,宛如绿色的海洋。

  晒麦场酷似一条虎鲸下潜,宽阔的脊背向两侧倾斜。

  南端晒麦棚,四面透风,颇具巴厘岛神殿风韵,

  方柱整齐排列,稳稳当当举起红瓦棚,

  倚柱远望,蓝天里一座山峦,宛若海市蜃楼。

  老班长说那山上曾有猛虎,女真人南迁,跟着走了。

  

  尤特兹,拉着新麦朝着麦场直冲进来,

  柳黪和孙秦钟跑上去,打开车厢,

  哗啦,金黄色麦粒宛若瀑布,迸溅胳膊上,

  让人感觉一阵儿清凉。两人一蹿,爬上车箱,甩开臂膀,

  挥舞木锨如战神,转眼卸下一车新麦。

  老班长看得清楚,挑起大拇指:

  嘿,这些城里学生,

  真不简单。

  

  晾晒小麦,一把木锨一排人,

  一锨一锨往外翻。

  柳黪翻一遍麦,突发奇想,

  改变方法,一把木锨插在麦垄中央,

  宛若犁地一般推着木锨朝前跑,麦粒呵呵地笑,

  顺势朝滚向两边。破开这一垄,再破那一垄,

  两垄合一垄,变成新麦垄。别人翻一垄,柳黪翻两垄,

  回头看看周唤声,低着头,依旧一锨一锨翻麦子,

  洋洋得意朝他喊:喂,看看俺怎么翻!

  周唤声,悄悄瞥了一眼,不理会。孙秦钟看见了,

  惊叫一声——好办法,学着样儿吱吱翻小麦,像浪花。

  

  边疆之晨,空气清新,

  太阳当空,光辉灿烂。

  翻一遍麦子,老班长极其高兴,大声招呼:休息喽……

  同学撂下木锨,互相碰撞朝晒麦棚跑,蹚起几粒小麦。

  晒麦棚里,零零星星堆放几垛麻包,灌满了小麦。

  大伙儿不在乎麻包有没有土,倚着靠着贴着,

  有人爬到顶上四仰八叉,又惬意又舒服。

  一阵清风掠过,吹得孙秦钟浑身上下簌簌痒痒,

  他想唱歌又不好意思唱,就叫嚷:周唤声,唱一个歌儿。

  孙宏磊瞥一眼跟着起哄:唱歌,唱歌,唱一支青春的歌。

  

  周唤声,毫不扭捏,扯开喉咙,放声歌唱: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站在那高处往上一望,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旁……

  

  有人起了头,孙宏磊就不甘寂寞了,

  毛遂自荐:我给大家唱一支歌。

  不待大家同意,就高唱起来:红太阳照边疆,

  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

  劈开高山,大地献宝藏;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

  哎嗨——,延边人民,斗志昂扬,

  军民团结建设边疆……毛主席领导我们胜利向前方……

  

  夏秋之交,高潮来临,

  小业主出身的柳黪和资方代理人出身的孙宏磊,

  在思想和行动上表现出一些明显的差异和取向。

  孙宏磊似乎潜藏着一种特质,父亲身上的冒险家精神,

  在他的血液里汩汩地流淌,有几回甚至已经沸腾起来,

  搅得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满处踅摸。

  

  生产队已经成立三年了,却依然没接通一条电线,

  玉米脱粒机全靠引擎带动,晚间全靠煤油灯照明。

  知青宿舍悬挂一盏大号煤油灯,宛如盘腿而坐的胖娃娃。

  已经够亮,偌大一间宿舍连犄角旮旯都能看清楚。

  孙宏磊却感觉暗淡,买一盏小油灯自用。

  却不知这种小煤油灯将来会成为珍贵藏品,

  否则一定多买几盏,且不会在上学之前遗弃。

  

  每晚班会之后,孙宏磊都会点亮这盏煤油灯,

  坐着小板凳,学习一会儿毛泽东选集,有时还埋头写一阵儿,

  记录一天当中最值得人们回忆的事情。他不光追求进步,

  还积极探索知识青年的使命以及上山下乡伟大意义。

  他有这样的抱负,只是暂时还不想告诉别人,

  他默默地准备着,有朝一日像楚庄王那样,

  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柳黪,

  对农场生态环境、劳动和饮食,

  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

  似乎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父亲的血液,而是挹娄人的血液;

  似乎北京并非他的故乡,而奥里米才是他的故乡。

  人们发现,奥里米的天空和原野,经常诱发他无限遐想,

  天空辽阔湛蓝,白云宛如奔马,头顶一轮太阳。

  大地蒸腾,卧虎离山宛如从地下缓缓升起的碧玉,

  在袅袅水汽中荡漾,幻化成为令人向往的海上蓬莱仙境。

  

  清纯的大地,朴素的人民,

  不断上演欢乐喜剧。经过几天的晾晒,新麦干透,

  可以装袋运往总场磨面啦。男人灌麦,女人缝袋。

  孙宏磊光着大脚片跳进了灌麦的人堆儿里,

  一起哄,男人展开了竞赛。

  他挥舞铁搓,灌了满满一袋,

  呼呼喘粗气,直不起来腰杆子。

  

  柳黪低头笑,他就喊:

  喂,别光低头使蛮劲儿,看看老班长是怎么样灌麦子的。

  老班长熊强,一双手又黑又硬,抓住谁手轻轻一攥,

  那人就嗷嗷鸟叫唤。同志说,你这是人手吗?

  怎么比熊掌还硬?从此老班长有了雅号——熊掌。

  但老班长不生气,有时还很得意,不管咋说,

  熊掌听着像兄长,权当大伙喊他大哥了。

  同志气他,姓啥不好?偏偏姓熊?

  他咧嘴一笑:谁说熊姓不好?楚王就姓熊,

  从鬻熊开始,大凡继承王位都要在人名前加熊字。

  乖乖,怪不得喊他熊他还这么高兴,原来熊就是王呀!

  

  熊强当了兵,赶上十万转业官兵奔赴边疆的高潮。

  那是怎样的情景?大文豪郭沫若发表了他的豪迈诗篇——

  向地球开战:你们……解甲归田,不,这是转换阵地,

  向地球开战……你们不愧是不断前进的革命家!

  诗歌揭示了奔赴边疆的意义,鼓舞了熊强,

  他一路朗诵着郭沫若的诗歌来到农场。

  诗歌豪迈,生活却异常的严峻,

  转过年熊强就亲历了一场生死决绝的人生考验。

  

  当人们查阅黑龙江省地图的时候,

  一定会注意到宽阔的黑龙江。

  黑龙江浩浩荡荡从西北沿着小兴安岭左侧一路高歌猛进,

  在一处叫做名山而实际上没有山的地方放慢了脚步。

  在东面,松花江款款而来,成为了它的情人。

  两条大江,手拉着手,一同奔向大海。

  两条大江亲密携手的地方,形成一个尖锐的夹角,

  这里有广阔肥沃的土地,沿岸满是茂密的枝干黝黑的爆竹柳,

  再靠里侧一点儿,散落着一团团的直冲云霄的成片青杨白桦。

  

  从春到夏,大青杨散发着宜人的香气;

  秋天,桦树卷起皮裂,叶片慢慢变黄,金灿灿诱人。

  中部是一条小河,仿佛婴儿一般熟睡。

  河流北岸是波浪起伏的土岗,

  上面柞树成林,棕色壳斗宛如北欧人眼睛,隐藏密叶之间。

  这条小河就是蜿蜒河。蹚过河往南,就是沼泽地。

  稍高之处,生长着一片片红梗三春柳,

  还有黄花驴蹄草,以及丽花形如蝴蝶的湿地黄芪。

  远远地望去,沼泽里芳草萋萋,野花怒放,让人迷恋畅想。

  

  春天来了。

  熊强和同志们在美丽的蜿蜒河畔建立起第一个生产队,

  开沟犁划开了荒原,一条黑龙蹒跚着脚步奔向远方。

  桃花水四处流溢,同志们就成天在泥浆里吧唧。

  农工班姚春花不幸病倒了,烧得像火炭儿。

  熊强与老班长抬起姚春花就往总场跑。

  卫生员跟在后面,累得呼哧带喘。

  小河涨满了水,冰凌漂浮水面嘎嘎叫。

  担架抬不过去,老班长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

  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回过头来,一双大眼亮如火炬,

  老班长脱下衣服跳进冰河。熊强慌了,赶紧跟上去。

  

  他们相当幸运,在总场医院药房顺利拿到了药品。

  往回走,熊强建议抄近道,穿越柞树林。老班长同意了。

  两人走在柞树林。熊强一抬头,迎面站着大狗熊。

  宛若一座黑铁塔,张牙舞爪,昂脑袋嗥叫。

  两人惊出冷汗,班长拽住熊强拼命跑。

  两人跑出柞树林,跑进了沼泽地。

  狗熊不追了,熊强被班长攥得张不开手。

  河畔美丽无情,花海暗藏着杀机。

  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老班长一脚踏进大酱缸。

  赶紧儿把药抛给熊强,只来得及喊一声:拿好药品……

  黎明时分,熊强蹀儿蹀躞回到生产队。姚春花得救,

  而宽厚宛如慈父的老班长,却永远的回不来了……

  

  柳黪遛一眼老班长。

  老班长光着胳膊,肌肉疙瘩黑黝黝,直蹦跶。

  老班长手里那只铁皮簸箕磨得锃光瓦亮,

  老班长一手提梁一手攥柄一插一抛,

  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金黄色麦子宛如浪涌,一浪一浪涌进麻袋。

  整整四下,老班长灌满了一条麻袋。

  柳黪看了,心里光当一声有了灵动,朝李向贤招招手:

  来,这回看我们了。弯下腰,胳膊抡得像火车轮,

  欻欻,欻欻,四簸箕灌满一麻袋。一口气灌了一百包。

  

  李向贤累晕了头,

  一使劲儿,拽翻了麻袋包,仰着脑壳倒在麦堆里。

  麻袋翻了个过,砸在肚皮上。冰凉的麦粒灌了一裤裆,

  李向贤赖在地上不起来,一个劲儿叫唤腰摔没了。

  柳黪直直腰,轻轻踢一脚喊他起来抻麻袋。

  说罢摇一摇头,汗珠甩在麦堆里,宛如下了一阵儿雨,

  老班长看见跷起大拇指:赞口不绝:个个都是好样的。

  

  两个人冲过来,步履如飞。

  年长的是副班长,手里一根小扁担,不长不短,

  中间粗两头细,垂着胶皮套,酷似两只大耳环。

  年轻人是孙秦钟,冲得太猛,

  蹭得孙宏磊一个屁股墩儿坐在麦堆里。

  孙秦钟朝他嘻嘻笑:叫你歇着你就歇,甭客气!

  

  麦堆旁,摆满大麻袋,

  孙秦钟和副班长,站在第一条麻袋两侧,一个下蹲,

  顺势将麻袋一角从大耳环里掏过来;喊一声起,

  抬着麻袋一溜小跑。副班长耍膘耍惯了,

  一会儿不让耍都不成,

  弯膝盖,扭屁股,模仿猴儿样,

  大麻袋让他扭得丢当,孙秦钟实在受不了,

  一面紧跟着跑,一面鸟叫唤:扭断腰啦!扭断腰啦!

  

  整整一个夏天,

  柳黪惊奇又兴奋,眼球跟着老班长的手来回转。

  老班长踅囤墙,又挺拔又浑圆,宛如站岗士兵,

  而他踅出的麦囤,前面鼓肚后面撅屁股,好似一只大肥猪,

  倚着树干蹭痒痒。他跃跃欲试去扬场,却被麦屑迷了眼睛。

  老班长教他懂得掌握风向,说罢示范几木锨,

  麦粒抛向天空,宛若一群飞鸟上升,

  一刹那又变成细雨,纷纷扬扬,洒落麦场。

  麦瘪子,麦壳子,好像彗星尾巴拖了长长的一溜。

  而那些灰尘羞愧难当,慌慌张张藏在风里不声不响逃跑了。

  

  柳黪跟着老班长学装窑,

  坐在窑顶关键位置,却一把没抓住抛上来的砖坯,

  亲吻了脑门,留下了亮晶晶的黑色纪念。

  老班长让李向贤孙秦钟运麦秸,留下他一起烧窑。

  柳黪挥舞二齿叉,往窑里送麦秸。

  窑火通红,老班长却说这不成,窑温太低。

  趴在地上,塌腰撅腚架胳膊,观察窑火的模样儿。

  通红的火光映照在老班长身上,仿佛一只铜铸镇水神兽。

  老班长说出了秘密:添柴要均匀,窑火发白,温度才能达标。

  听罢,柳黪终于明白,炉火通红,那只是小说家们的想象。

  

  人生逆变,常在一瞬之间,卢铧犁的武断乡曲,

  影响柳黪,让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叙事起点。

  来自乌苏里江的一辆新式坦克,

  被送往中国军事博物馆。

  当晚,生产队又召开了职工大会,

  不论拖拉机手还是农工,都知道在东北那个方向,

  从二龙山到抚远,缺少一条纵贯南北战备大动脉。

  

  油灯下,

  队长正襟危坐:改造二抚公路,

  既艰巨又光荣,筑路艰苦,

  需要发扬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下面,我宣布名单:倪新华、周树众、杨晓灵、王梵玉。

  今天有些奇怪,不知为啥,卢铧犁读到这里停顿了,

  大圆脸憋成紫茄子,顶了半天气,宣布——还有柳黪。

  

  柳黪一面倾听一面寻思:

  要是我,第一个宣布柳黪名字,因为他硌了我眼,

  成了肚里孙猴。现在到底有我了,可是还有两字,

  是余秋里同志的专用,怎么好让孙猴享受?

  柳黪坐在那里毫无边际活动心眼,

  何况,我怎么能睡一觉就三忠于四无限了?

  看来,我必须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真正发扬革命精神,

  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让他们看看我的真面貌。

  

  这是真正的北大荒,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

  灰白色公路蜿蜒而行,雨水浸泡,车辆碾压,路面翻浆,

  看上去更像唐宋元明画卷里的九曲黄河,波涛翻滚。

  大解放不知疲倦,在公路上跳了一整天摇摆舞,

  在夕阳逐渐变红变暗的时候,终于停靠在兵站一侧。

  

  淡黄色的兵站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

  建筑全部用新鲜的大青杨树层层垒建,人字形屋顶,

  青杨剥了皮,露出淡黄色树芯儿,

  中间一条通道,两边大炕,

  擀面杖粗的新鲜杨木杆,铺砌炕面;

  浅黄色立柱顶着脊檩,圆圆的房椽从脊檩斜向脚底;

  房门开在山墙上,前面平台,三级踏步,甬道通往公路。

  柳黪顿时为之一振,气壮山河,豪迈地说:

  我肯定,就是走遍全世界,

  也没人能看到这样漂亮、这样清馨的兵站!

  就是法兰西卢塞河谷的别墅与宫殿也比不上这样的兵站!

  

  清晨,车队重新上路,

  无边无际的草甸,几片茂密的树林。

  道路翻浆,汽车犹如海上舢板,

  在路的狂涛里起伏颠簸。

  白灿灿的太阳移到头顶,车队到达目的地。

  大草甸茫茫无际,遍地裂叶蒿、牛鞭草,还有乌拉草。

  虽然年轻的兵团战士缺少湿地常识,不懂欣赏,

  然而不断吹来的徐徐熏风,已经让他们惬意陶醉。

  

  吃罢午饭,

  兵团战士操起斧头锯子搭建帐篷,

  到处是热火朝天劳动场面,

  帐篷架构做好了,

  小伙子累得顶不住劲儿,

  斧锯一丢,身子一歪,躺倒在地,

  排长虎着眼睛喊:起来,起来,太阳马上落山,

  再顶一会儿,苫上苫布,再休息。苫布拉上了棚顶,

  夕阳如血,红光熠熠,余晖将绿帐篷映成茶色。

  

  清晨,营盘初具规模,门楣上一幅油彩画:

  茫茫草原,红日初升,万丈光芒。

  门柱方塔悬挂字牌:

  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两侧馆阁体大标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夏至时节,熏熏春风,又燥又烈。

  八班战士奉命割草,这是一群生猛小伙,一个上午,

  割了两垛干草。班长说,歇一会儿吧。战士杨德躺进草垛,

  摸呀摸的从裤兜里摸出一盒迎春烟,边说抽烟边往外甩。

  青年第一次来到草原,不知草原的禁令,

  春天,绝不可以在野外吸烟。

  吸足了烟,几个人又撅屁股割草。

  

  风儿轻轻地吹,夹杂泥土的清馨,班长抽抽鼻孔:

  杨德,你闻闻,是不是有烟味?杨德一回头,

  立刻吓白了脸——草垛腾起了火焰。

  班长傻眼了,战士傻眼了,

  就是这么一愣神,火焰变了脸,

  宛若钻出法瓶魔鬼,说一声大膨胀几倍。

  班长猛然醒悟扑上去,不想火焰一闪跟着风跑了。

  

  疲倦的眼睛发现,

  火焰生出无数双脚,宛若金色蜈蚣朝着东南奔爬。

  怎么办?杨德大喊。班长双目圆睁,

  我们扑火,你回连报告。是!脚儿已经蹀躞。

  连长听罢报告,英雄气概立刻在瘦长身躯和嘶哑喊声里呈现,

  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我们要用青春和热血,谱写英雄的历史!

  吼了之后,身先士卒,

  率领一连的战士,扑向火海。

  

  火焰熊熊,

  留下一片嘶嘶冒烟的黑草甸。

  周树众带着柳黪、杨晓灵,跟着队伍奔向了火场。

  慌乱中忘记拿上一件扑火器械,柳黪追上火龙,

  无法扑火,只好用脚踩踏,火焰毫不客气,

  燎着了他的裤脚。旁边几棵柽柳,伸手去拔却拔秃了,

  人仰马翻,撸破了手,血迹斑斑。

  正不知所措,听见有人喊,脱了棉袄打!

  恍然大悟,抖擞肩膀,把崭新的棉袄抓在手里。

  毫不吝惜,毫不迟疑,双臂一抡,画了一个满满的圆,

  就把新棉袄拍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上和黑色的草甸子上。

  

  周树众圆抡棉袄,见火就拍。脸蛋横着黑手印,

  满头黑发宛如刺猬,裤腿扯碎了,露出蓝色绒线裤。

  两人撞在一起,周树众把棉袄拍在柳黪棉袄上。

  柳黪一抬头,看见一张花猫脸,

  周树众盯着棉袄不撒眼,喊棉袄着火了!

  柳黪抖了抖棉袄,看见几颗红眼睛,来不及想,

  伸手就抓,被红眼睛咬得吱哇乱叫,气急败坏拼了命,

  见了就抓,抓了就扔。

  

  红眼睛太猖狂,你抓了这个,那个立刻钻出来。

  周树众一手拎棉袄,一手攥拳头喊,快浇水,把它弄湿了!

  荒草甸,哪儿找水!柳黪脑壳来回晃,急得转磨磨。

  周树众朝地上一指:草棵底下不就是水吗?

  塔头挤在一起,上面苔草,烧光了,

  黑查查的像河北人的后脑勺。

  柳黪将棉袄浸入水洼,

  提起来再抡,

  湿呱呱抡不动。

  

  人累了,火龙也累了,不再嬉戏,

  身子一软,瘫在一片树林旁边。

  四野静谧,只有大地在喘息。

  兵团战士逐渐聚拢,肩上披着黢黑潮湿的棉袄,

  手里提着摔烂的树条,互相瞅一眼,哧哧地笑:

  你看你,像个黑李逵。那个说:哎,

  比来比去,还是比不过你这个猛张飞。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铺路进度迅速加快,卸车比赛进入高潮。

  柳黪,善于观察和琢磨的天性得到发挥。

  他发现,四个人挤在一辆车上卸石头,看似热闹却不实际,

  不如一车两人,从后面贴着车皮往下推。

  他的建议得到周树众的支持。那一天,两个人,

  仅仅四分钟卸了一车石头,创造了全连卸车新纪录。

  谁知道,纪录马上被二排四班战士打破,柳黪耿耿于怀。

  

  卸石头,还有窍门可挖,他这样说,

  周树众却不支持他了:你是不是想说,一个人卸车更快?

  柳黪摇摇头,延续他的思路:谁说一个人卸车了?

  仍然是两人卸,只是改变一下卸车方法。

  怎么改?难道你想拿脚踹吗?周树众冷嘲热讽。

  柳黪瞪起眼睛,跟你说正经的,什么态度?我是说改变姿势,

  能够提高速度!这么拿铁锹,一边说一边比划。

  周树众继续调侃,你做啥?划船吗?柳黪气得没招:

  等会来车,

  我给你示范!

  

  正说着,来了一辆运石车,仿佛要求柳黪立即做示范,

  柳黪不客气,爬上汽车,握铁锹就像握一把大扫帚,

  一下接一下,向车厢后面铲石头。噢,原来这样儿,

  周树众明白了,赞口不绝,嘿嘿嘿,还真顺劲儿啊!

  这一车只用三分钟,两人就卸完了。

  往常卸完石头都是柳黪扫车,这一回,

  柳黪跳下车朝周树众扬扬下巴:哥儿们,

  怎么样?学着吧!

  

  大雨初歇,昂首眺望。

  太阳当头,白云翻滚;黄花盛开了,金光灿灿。

  忽然五彩缤纷,让人惊诧,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双彩虹!

  不过这一回,柳黪没能兴奋那么长时间,

  他收到了卢松在从远方寄来的信,

  先是兴奋,继而伤感,信这样写道:

  

  我的火栗马,成为我最可靠的朋友。它俊美,

  连美男子都惊艳。它弯下脖颈,优雅亲吻自己高高的胸脯,

  让人陶醉。它一甩头,红鬃毛像绸缎一般飘舞。

  我跨上火栗马,天空变成蓝玻璃,草原变成绿玻璃,

  我变成风,呼啸在蓝绿之间。

  

  我插包到乌勒吉大哥家。

  这是个和谐的家庭,有乌勒吉大哥、俄日郭塔娜嫂子,

  还有额吉巴达玛,和侄儿呼和德勒黑。

  我家蒙古包有五个哈纳,覆盖白色天窗毡顶盖,

  和蓝色包顶装饰布。民歌唱道:

  蒙古包是盛开的萨日朗,

  库力图日嘎是她美丽的花瓣儿。

  

  我们逐水草而居。夏天,营盘设在高坡,撩起毡脚,

  清风习习;冬天,营盘设在山背弯,就是寒气也难以入侵。

  勒勒是赶车人吆喝牲口的声音。

  我家有六辆勒勒车,一辆带有车篷。

  我家勒勒车轱辘是用两块弯木瓣拼成的圆轮,

  行则车为室,居则毡为庐,我们就这样迁徙。

  

  我家五口人,都穿蒙古长袍。

  我这样介绍你会说,

  蒙古人哪有不穿长袍的呢?可是,长袍和长袍却不一样。

  阿拉善诺颜阿布娶了公主,他们的长袍就受到宫廷影响,

  有股贵族味。鄂尔多斯的男人喜欢穿肥大的高腰细腿裤;

  传说,鄂尔多斯先祖抢来媳妇之后怕她逃跑,

  就在媳妇头上系两根乌尼杆,后来演化成希薄格。

  察哈尔人用库锦沿边,在开衩的地方显露着白色羔皮。

  

  科尔沁人喜欢穿麻底抠花布靴,右胯挂餐刀,戴瓜皮帽。

  巴尔虎人不分男女老幼,喜欢穿下摆宽大的长袍。

  古代认为绵羊最具繁殖能力,所以妇女头饰模仿绵羊角。

  我们乌珠穆沁人,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长袍,

  还有一种乌土木勒德勒皮袍,用烟熏成焦黄色,

  这种长袍非常耐穿,不怕潮,不变形,还能防虫蛀。

  腰带能整束散乱的衣裳。有谚语说,腰带是兴旺的象征。

  

  我现在会唱好几首蒙古长调了。

  有人说蒙古人谁不会唱长调?可我要告诉你,

  内蒙古各地长调不一样,呼伦贝尔长调抒情,恰似行云流水;

  科尔沁长调叙事辽远,催人泪下;鄂尔多斯长调苍凉,

  别有一番西部韵味;锡林郭勒长调高亢华美,

  恰似雄鹰长空;阿拉善长调舒缓,宛若悠悠之朔风。

  

  草原上有谁不怕白毛风?

  对了,我们叫白毛风,你们叫大烟泡。

  乌勒吉大哥嗅出了白毛风的味道,

  草原狼袭击了大队马群。乌勒吉大哥撑着套马杆,

  一跃蹿上青骢马;扎布苏大叔威风不减当年,

  骑上黑骏马紧追。两人冲下山坡,立即被白毛风吞没。

  草原狼裹满了雪,就像圆滚滚的刺毛鬼,疯狂追咬大白马。

  乌勒吉驱赶头马朝东面跑,马群如潮,几欲掀翻扎布苏。

  

  白毛风怒号,仿佛看不见的大手将马群推向西面。

  一向沉稳的扎布苏大叔,那么大年纪好像发了疯,

  长长套马杆抽得比乌勒吉大哥还狠。

  黑暗里,惊马踩踏了恶狼,

  还是恶狼撕咬了惊马,一概看不清楚,

  魅影沉浮,似乎就是一川翻天覆地的泥石流。

  乌勒吉大哥和扎布苏大叔,与白毛风和狼群,还有惊马,

  整整搏斗了一夜。黎明时分白毛风减弱了,狼群撤退了,

  乌勒吉大哥和扎布苏大叔,最终将马群赶回了营盘。

  看见他们满脸的冻伤,我终于知道谁是真正的英雄。

  

  俄日郭塔娜大嫂,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那天同样是让人战栗的暴风雪夜晚,

  我刚刚蜷进被窝,就听俄日郭塔娜大嫂大喊大叫,

  我赶紧穿上毡靴和皮袍,提起马棒,冲出蒙古包,

  不待我看清楚,两条腿首先战栗起来。

  俄日郭塔娜大嫂骑在大灰狼背上,使劲儿摁住狼的脑袋,

  我仔细看,啊,俄日郭塔娜大嫂的脸已经变成了狼脸。

  忽然大灰狼一拧脖,脑袋掉转过来,张开血盆大口。

  我吓得腿肚子转筋,一屁股瘫坐草地之上。

  忽然听见一种古怪声,我抬头一看,人就傻了,

  怎么回事?大灰狼一口吞了俄日郭塔娜大嫂的胳膊。

  不,看错了,是俄日郭塔娜大嫂将胳膊杵进大灰狼嘴里,

  狠狠抓住大灰狼的喉咙,让大灰狼扭不了头,闭不拢嘴。

  

  侄儿呼和德勒黑冲上去,

  抓住了大灰狼的尾巴。

  我冲了上去,揪住了大灰狼的两只大耳朵。

  獒龙也蹿了上去,咬住了大灰狼喉咙,

  大灰狼踢蹬几下脚,腿就伸直了。

  我回头看了大嫂一眼,

  吓了一跳,仿佛母夜叉,野蛮而美丽!

  我佩服俄日郭塔娜大嫂的行为,就说大嫂你真勇敢。

  可是大嫂不以为然,轻松地朝我说:这咋能叫做勇敢呢?

  你想让咱蒙古人眼睁睁地看着狼吃羊,那绝对不行!

  

  八月的黄昏,太阳烧得像融化了的岩石,

  可是青色的草原却越来越暗淡。

  兵团划走了我们的牧场。

  刘仲藜决定参加兵团,我却想随队迁回珠恩嘎达布其。

  看来我们要分道扬镳了,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和眷恋。

  但我有火栗马,有额吉,有乌勒吉大哥,

  有俄日郭塔娜大嫂,还有侄儿呼和德勒黑,

  我不孤独!我们又要向西迁移了,

  放过牛羊和烈马,

  也放过风沙和雪暴,最爱喝烈性酒,

  最爱唱蒙古长调,大山压不垮,大风刮不倒……

  

  那日清晨,最后的两车石头卸在了公路的合龙处,

  排长精神抖擞,举起铁锨大喊:公路合龙啦!

  修路战士跟着欢呼:公路合龙啦!

  柳黪挑着土篮,来到合龙处,双手抓住横梁,

  看准了,狠命一磕,将满满两篮土全部倒在了石头上;

  看见战友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双手高举土篮,酷似狂魔:

  合龙啦!合拢啦!我们完成任务啦!我们可以回家啦!

  

  清晨,迎着朝阳修路战士打点行装启程。

  大解放汽车在公路上奔驰,赛过疾风。

  黑黄两色在车厢边缘旋转,黄色是草甸,黑色是农田。

  忽然,修路战士变成了取经归来的唐僧和孙悟空,

  解放汽车变成了祥云在五彩天空飞行,人人欢畅淋漓。

  

  松花江,宽阔似海,

  行至中流,水天一色,大船凝滞。

  周树众捅一捅柳黪,满脸疑惑:大船怎么不动?

  柳黪笑了,怎么会呢?这是航行平稳,让你没了行走之感。

  你看旁侧,柳树通后移,说明大船一直在前进。

  周树众长叹,身在其中不知真相。

  

  黑油油的土地让人心旷神怡。远远的,

  柳黪看见绿漆大解放一字排开,

  威风凛凛停靠松花江边。

  驳船靠岸,征战半年之久,修路战士,

  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扛起行李,熙熙攘攘欢天喜地登岸;

  又坐上了大解放车,遥望前方,还乡之情,更加的迫切。

  

  风在耳畔呼啸,柳黪又看见了那座红色的城镇,

  不由激动起来,在汽车刹住车轮一刹那,

  朝天空挥舞一下拳头,大喊:

  战友们,我回来啦!

  一团棉絮应声从他的破棉袄里飞出,

  带着焦煳的气味和颜色扶摇直上,飘向了旷野。

  

  他又看见了馒头柳,

  细眉一般的柳叶已经发黄,在微风中盘旋而落。

  一片柳叶,轻轻降落在他的头顶。

  举手拈下,捻了一下叶柄,朝地面一抛,

  柳叶竟然在天空中旋转飘荡,宛如一只万花筒,

  让人眼花,心绪不宁,万端惆怅,欲罢而不能。

  

  呼唤,

  在空旷的逐渐变黄的草甸上空飘荡,

  迅速被荒草吸收,潜入黑土地。

  以至于柳黪没有丝毫的震撼。

  只有那朵茴香籽一般的小蓝花花,

  似乎听到了那个断针一般微弱的声响,

  或许,还带有一些儿发自内心的嘤嘤伤感。

  蓝花花似乎具有神性,体会到柳黪此时的心境,

  回应似的在枯黄的草丛里猛然闪亮,继而倏忽消失。

  

  各排统统回归各营去了,

  只有一排留在总场,没有理由,没有说法,这就是命运。

  现在好了,排长因为有家属,不得不回连队,

  副排长去了司令部,当上参谋;

  两个大个子去了木材厂,

  当上了大锯手;柳黪和周树众、金赪峰,

  还有王志文、郭富江去面粉厂当上面粉工人或榨油工人;

  其他几个知青都去了酒厂,嘿,这回他们不愁没酒喝啦!

  

  总场北部,

  过了十字路口往北,一条岔路向东延伸而去。

  岔路两旁,清一色大青杨,参天而立。

  树叶落了,树皮显得更加清丽,散发着清醇的香气。

  岔路西面是修理厂,东面是食品厂,中间是面粉厂。

  柳黪对面粉厂的地理环境感觉相当满意,

  置身熙攘的院落,仿佛城市工厂。

  南面一道绿栅栏,栅栏外面一趟大榆树,

  枝条低垂,轻轻摇曳;西面地量衡,运粮车辆正在过磅。

  东面一对漂亮的黑色铁艺门,里面车水马龙,喇叭声声。

  院落正中一座面粉楼,红砖砌筑,三层对称结构,

  厂房里面机器轰鸣,传动皮带噼啪作响,

  面粉袋显得十分乖巧,收到实实在在的礼物之后,

  毫不害臊,扭动婴儿肥腰肢,在磅秤上幽默地跳肚皮舞。

  

  东北面一团杞柳,枝条鲜亮红紫,藏匿一幢凹字形房舍。

  柳黪满头奇幻,跑过去趴在玻璃窗上朝里面窥探。

  两排铁柱子,中间木地板,一群男子汉,

  个个赤身裸体;窗户一黑,

  便有人拿眼睛瞟看玻璃窗,做鬼脸子,

  一个男子汉抄起红木杠,横插在铁柱子上,

  众人撅腚,齐声喊起号子,嘿呦嘿呦,

  柳黪浑身一热,臊了一个大红脸,赶紧落荒而逃。

  

  柳黪认识了面粉厂,

  也认识了面粉厂党支部书记和厂长。

  党支部书记姓严,叫严玉桂;

  厂长姓梁,叫梁生福。

  严玉桂刚从团部后勤处调到面粉厂,一提姓氏就骂:

  狗日的,他爹给他起名刘庄,俺就不能姓庄了?

  俺家庄严写信,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谁想事没办成,还搭了条命。

  为了纪念庄严大胆抗命,俺们庄姓全都改成了严姓!

  

  很快,柳黪领教了严姓的尊严和厉害。

  有一天,严玉桂说面粉厂阶级斗争盖子一定要揭开,

  就像裤裆里的疖子,你总是捂着盖着,

  脓疮就会在肉皮底下发炎,

  流脓是早晚的事。

  在那间土坯房里,严玉桂连续召开了三次党支部委员会议,

  就把全厂二十八名共产党员发动起来了。共产党员一模范,

  群众就跟着起来了。群众一起来,阶级斗争盖子就揭开了。

  

  那天下晚儿黑,

  严玉桂站在主席台前面刚一宣布揭发开始,

  台下北面立刻站起好几个人来,争先恐后,抢着举手,

  大喊大叫:我说,我先说。

  灯光昏黄,严玉桂眯缝着黑眼睛左右逡巡,

  手指尖在空中来回滑动,最后指向了西北角的蔡迎春。

  

  据说,蔡姓最早是炎帝神农氏的一支部落,

  以长尾鸟为图腾,在商殷甲骨文里蔡又作“杀”解,

  有人猜测,这种长尾鸟就是山雉,好斗,至死方休。

  女知青蔡迎春来自哈尔滨,

  小个儿,瓜子脸,说话干脆,巴巴的。

  今天她穿了工作服,谁敢碰她,谁就得蹭一身白面。

  

  蔡迎春怕人看不见,站到椅子上,

  猛一看宛若凌空云端的玉观音。

  时间紧张,提高了吐字速度,宛若机关枪,哒哒一梭子,

  哒哒哒又一梭子。姜芽似的手朝前一指,

  鲁龟蒙不要脸,说吴芬眉毛好看,

  否,芙蓉如面柳如眉,黄金不惜买蛾眉,

  蛾眉柳眉才好看呢。我这么说,谁都能看出来,

  鲁龟蒙的目的非常明确,拉拢知青成为他们小集团的人。

  

  鲁龟蒙坐在西墙根,刚要扬脸看蔡迎春,一听这话,

  忙不迭扭回了头,冬瓜样的脑袋扎进大裤裆,

  还往下拽蓝帽檐,遮住那双羞愧的眼。

  柳黪坐在蔡迎春旁边,一抬头看见了她的柳叶眉。

  有人说,眉是七情之虹,眉毛一蹙可传情,

  蔡迎春的愤怒让柳叶眉变成黑疙瘩。

  柳黪忙不迭寻找到鲁龟蒙,

  就看见了他的窘态——

  活灵活现,跟地主韩老六一模一样。

  柳黪顿生厌恶:就这个模样,他肯定不是个好人。

  

  四班长站起来了,细高清瘦,大分头油黑,

  盖住眉毛和眼睛。柳黪想,脸这么白净,头发这么黑,

  是不是和天天在油坊榨油有关系?

  正在这么胡思乱想,

  就听四班长说:那天路过装卸班,

  看见高明德和鲁龟蒙,躲在旮旯里嘀嘀咕咕,

  就听高明德说他是副厂长,为什么在这个位置没入党?

  

  听见四班长提起这件事,

  严玉桂插话:为这事我找过他,

  没想你越敬他越歪歪腚。

  四班长应和就是,

  他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大家造成一种假象,

  让同志们感觉面粉厂整党有问题,而且问题出在党支部。

  我们党支部都由谁负责呀?当然是严玉桂同志。

  大家可以睁大眼睛看看,高明德之用心何其毒也!

  

  四班长一席话,

  不啻一颗重磅炸弹,震惊四座。

  柳黪的眼睛瞄向副厂长,副厂长梗着脖子黑着脸。

  还没进面粉厂,柳黪就认识副厂长了,

  就是他把他们领进的面粉厂。

  副厂长,大高个儿,脸庞有棱有角,

  美中不足脸上有几颗黑麻子。柳黪想不通,

  这样高大英俊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丑陋的心理呢?

  

  又有人站起来,一张嘴就说,欧阳梓橦也参与了此事。

  他们几个都是红色造反团成员,凑一块堆儿很有渊源。

  柳黪被震惊了,他俩一个班组,

  咋都不能想象,这事能牵扯欧阳梓橦。

  欧阳梓橦如同老大哥,经常指导他扛麻袋上肩。

  欧阳梓橦很有文艺细胞,

  给面粉厂宣传队写了不少曲目。

  柳黪在心里画魂,就这么有才华的人,

  怎么会参与阴谋呢?可是,倘若没有参与阴谋,

  为啥不站出来给予坚决反驳呢?或者澄清一下也好呀?

  

  周树众准备站起来发言。柳黪小声问他:

  你都知道啥你就发言?周树众回答,不知道不能揭发,

  不能揭发还不能表态吗?关键时刻,

  要让党了解你的态度,了解你跟党走的决心。

  什么,什么,阳光灿烂的世界,为啥还有这样的事情!

  

  这个揭发,那个揭发,

  揭发来,揭发去,竟然揭发出一个小集团来。

  为首之人,就是那个副厂长高明德,

  同伙儿有欧阳梓橦,

  还有鲁龟蒙。

  大伙儿还揭发,他们常去副厂长老爷子家,

  在那里沟通情况,策划阴谋。

  提起阶级斗争,柳黪立刻心惊肉跳,

  到底怎么回事?真就揪出一个反革命集团!

  

  无论如何,

  最终几个人都承认了,

  每个人都写了检查,都受到了纪律处分。

  柳黪似懂非懂,这么个小面粉厂,

  居然也窝藏了一伙人,

  反对严玉桂领导的党支部;

  而且这伙人明明白白生活在他身边,

  就在他眼面前晃荡,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还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是老大哥,相当精明强干。

  他跟欧阳梓橦去过那个秘密联络点,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扯闲篇,说了许多事儿,

  他初来乍到接不上茬,稀里糊涂,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他才朦朦胧胧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弄得懂它!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面粉厂掀起了生产高潮,

  还有军事训练高潮,经过卧倒匍匐,隐蔽观察,翻越铁丝网,

  一对一拼刺刀训练之后,忽然察觉似乎还缺点儿什么,

  支部会上,严玉桂指着办公桌上的几颗训练手榴弹说:

  这种死疙瘩,只能练习投掷,

  要是有一颗真手榴弹,投出去就能轰的一声爆炸,

  那将大大增强实战性,让军事演练更加刺激。我敢肯定,

  面粉厂所有青年参加军事训练的积极性就会更加高涨!

  

  梁生福,

  能生福,也能生祸。

  坐在严玉桂下边说,就你点子多。

  上面不发给你真手榴弹,你说你能怎么办?

  严玉桂说,上面不发,难道我们还不会自己造?

  梁生福说,咋的?你当我造不出来咋的?

  

  制造手榴弹,

  可是一项硬任务,一般人造不了。

  这么艰巨的任务由谁来完成?

  支部委员们争论不休,最后都觉得周树众最合适。

  大伙儿一致选择周树众,可不是一般的理由,

  而是就在前几天,周树众展示了一次出色的表现。

  

  春天来了,

  委员们坐在一起讨论春种,

  梁生福敲敲桌子说: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

  解决了吃菜问题,工作积极性就会更高。

  严玉桂一激灵,跟着畅想:对呀,

  要是在菜地打一眼机井,

  浇上了水,保证蔬菜年年丰收。一年四季,

  春夏秋冬,兵团战士都不愁没有菜吃。

  好,梁生福相当得意,就在菜地东头打一眼井!

  

  兵团战士挖穿黑土层,挖穿黄土层,挖出细沙,

  最后挖出了水。梁生福看一眼井下说再淘一淘,

  就可以安装井壁了。天津知青崔敏说我人小好转身,

  我下去把井淘干净。淘好最后一桶沙,

  崔敏很有成就感,

  朝着天空喊最后一桶了,赶快往上摇!

  黑影抄走沙桶,刚转过身来,

  轰隆一声闷响,黑影扔下沙桶回头看,

  声音直打颤:不好啦,塌方啦,崔敏被埋在井底啦!

  

  周树众撅着腚,在一旁铲土,

  问一声啥?一步蹿到了井沿边,伸长脖子一看,

  东侧井壁严重塌方,形成一个大凹兜儿。

  来不及细想,一纵身,跳了下去,

  嘴巴没忘记先亲吻一下辘轳,留下厚实的唇形。

  

  周树众展开双手,一通乱抓乱胡撸,

  就把崔敏挖了出来,手指头血淋淋的,抓哪儿哪儿流血。

  他抓住井绳,井绳就流血了。他使劲儿往下一拽,

  井绳就唰唰地往下系。他把井绳拴在崔敏腰上喊,

  往上拽!井绳一收,崔敏说不成,腰受不了。

  周树众不管那一套,这危险,受不了也得受。

  井绳上下系了两个来回,周树众撅着红猪嘴爬上了井沿。

  他还没站稳,梁生福扑上去抓他手,连声夸奖好样儿的。

  

  周树众找到严玉桂,立正站好:严书记,

  听说厂里决定制造一批真手榴弹,我要做先锋模范,

  让我来做吧。严玉桂微笑:对啊,对啊。

  这对你也是一个很好的考验。

  周树众不会翻砂,就去修理厂跟翻砂工学习。

  不知道炸药配比,就去后勤处装备股跟唐助理学习。

  跑回来三天三夜没睡觉,躲在小屋里做试验,

  最终浇铸三颗菠萝样的手榴弹,

  装上炸药,拎到大坝,一咬牙甩出去,

  轰隆一声开了花,宛如一棵庞大无比的剑麻。

  

  东边是梁生福,西边是严玉桂,

  一人手里攥着一颗手榴弹,

  肩并肩,低着头,仔细端详手榴弹上的菱形花纹,

  又细又均匀,仿佛一棵黑色的菠萝。

  严玉桂咧嘴笑:呵呵,

  你看这家伙,做得多精致。

  老梁啊,你看再做十颗怎么样?

  梁生福眯眼笑了:嗯哪,再做十颗。

  

  实弹训练开始了。基干民兵手里持训练木枪站大坝前面。

  松树枝头长满新鲜嫩芽,仿佛披了一件薄薄的绿纱。

  韭菜长出硬梃,有些已经绽开小白花。

  豆角架齐齐整整,豆角蔓上爬,宛如小青蛇,

  一条条,摇摆嫩绿的蛇头,寻觅最中意的那根架条。

  

  民兵排长面迎朝阳,脸蛋儿金光灿灿,洪亮地喊一声:

  同志们!基干民兵应声做出一个立正。

  民兵排长问,今天实弹训练,大家准备好没有?

  民兵回答准备好了!太阳却从凌乱中听出些许不自信。

  

  民兵排长没有注意这些,

  他感觉良好:投弹开始,周树众出列!周树众向前迈一步,

  民兵排长拾起一颗带有菱形花纹和浅黄色把柄手榴弹,

  面色严肃地递到他的手里。周树众立正站定,

  面容庄重,他要给同志示范,

  让同志了解他的手榴弹究竟有多大威力。

  他拧开保险盖,拽出铁环一拉,手榴弹哧哧冒烟。

  他跑几步一个垫脚,胳膊后举向前一甩,手榴弹飞上天空。

  

  阳光灿烂,手榴弹愉快地在蓝天飞翔,

  宛如旋转的向日葵。一声巨响,泥沙宛如剑麻四处迸溅。

  民兵震惊,石童甚至魂飞丧胆。好!倘若苏修胆敢侵犯,

  叫他有来无回!民兵排长转向石童,你投下一颗。

  什么?我……石童瞪大眼睛。对,就是你,不想试一试?

  

  石童两腿颤颤,黑色菠萝在他手中发抖。

  甭怕,掌握要领,使劲儿朝前一甩,抛出去就行了!

  石童闭上眼睛,拽下导火索,火捻吱吱,

  火花在衣摆上舞蹈。他低头查看,

  忘记手里攥的手榴弹。

  快扔出去,手榴弹!民兵排长大声叫喊。

  石童慌忙抛出,大家仰面朝天,没看见旋转的向日葵。

  再看石童,手榴弹从指间掉落,砸到了他的脚后跟。

  

  所有人都惊呆了,仿佛大地冒出一片七扭八歪的枯树桩。

  突然从枯树丛里窜出一条身影,扑向将要爆炸的手榴弹。

  轰隆!声音又闷又响,周树众倒在血泊里;

  足尖后面是三个蹬踏出来的楔形脚窝,

  鲜血从胸膛流淌出来,殷红一片黑色土壤。

  

  厂部办公室里,梁生福惶惶踱步,两只手掌左右捶打,

  头一扭,转向严玉桂:你说,发生了这种事,

  叫我们咋向上级交代?叫我们咋向家长交代?

  严玉桂紧紧贴在椅子背上,

  撑住胳膊,双手推桌面,两腮颤抖:立即召开支委会,

  讨论此事,做出正确决定。他咬牙切齿,狠叨叨地说。

  

  党支部委员会简短而激烈。支部委员胡澄,

  哭丧着脸,拖着他那独有的长音说:这可是个大事故呀……

  这个胡澄,一向自豪,常以刚直忠义自居。

  据说,胡澄之胡来自东夷,

  是一支以青身白头突鶘为图腾的部落,

  胡澄三十八代先祖是宋朝胡铨,因刚直忠义名昭史册。

  绍兴八年,秦桧主和,胡铨认为此膝一屈,不可复伸,

  国势凌夷,不可复振,启奏皇上斩首秦桧。秦桧闻之大怒,

  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之罪,将胡铨贬谪二十二年。

  

  听了胡澄之语,严玉桂太阳穴上的青筋蹦了好几蹦。

  胡澄还想说些什么,被团支部书记二棉袄打断。

  老胡你只提及事物一面,咋不说另一面?

  依我看,那一面更重要,更有意义,

  更为我们所提倡,那就是革命英雄主义精神。

  这是榜样。我们失去了英雄,却得到了光辉的榜样。

  失去一位英雄容易看见,得到一个榜样却不那么容易看见。

  

  严玉桂把忧郁的脸庞转向了二棉袄,目光逐渐闪烁起来,

  炯炯有神:说得对。大凡事物总是由两个方面组成,

  就是好的一面和差的一面。好的一面更有意义,

  更加重要。我们应该好好总结一下,

  总结周树众究竟是怎样的青年。我们必须看到,

  周树众同志是知识青年当中涌现出来的又一个先进人物。

  

  你们不是已经注意到,他来厂之前,

  曾在抚远修路,卸车、铺石、挑土,磨破了肩膀和手掌,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来面粉厂之后,他政治上要求进步,

  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和同志们一起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

  发生在春天的那个催人泪下的场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今天又是个生死关头,他在想什么?

  他想的是同志们的安危!面对牺牲,他勇敢地冲上去,

  这就是舍己为人的精神。这种革命英雄主义行为,

  必将成为推动、鼓舞和激励我们前进的巨大力量。

  周树众的一生,是完全彻底为人民的一生,

  在他头脑里,只有同志,只有他人,没有自己。

  我们要完成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就要培养千百万周树众这样一心为民的共产主义新人。

  

  周树众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正是毛泽东思想哺育了他,

  促使他能够迅速成长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兵团战士。

  毛主席曾经这样说:在中国,这类英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

  可惜文学家们没有去寻找他们。现在手榴弹一声爆炸,

  把一个英雄人物推到我们面前,难道我们还看不见吗?

  我们要抓住这一英雄典型,广泛宣传,教育知识青年,

  也教育我们这些在解放战争中成长起来的老同志,

  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

  永远忠于党和人民的革命事业,

  争做一心为民一心为公的优秀兵团战士!

  

  严玉桂不愧为优秀的政治工作者,他以他的雄辩,

  感动了所有支部委员,他以他的深邃思考,

  统一了所有支部委员的思想,

  一致通过了学习周树众争当共产主义新人的决议。

  

  周树众的事迹和党支部的决议,被严玉桂连夜报送到团党委,

  团党委即刻做出决定:追认周树众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授予烈士称号;在东山树立塑像,开辟烈士陵园。

  团党委号召每一个革命的兵团战士,

  向周树众同志学习,

  掀起比学赶帮超热潮。

  

  柳黪整理了周树众的遗物,他留下的可供纪念物品,

  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套棉大衣、黄棉袄、黄棉裤,

  和一双黑色棉胶鞋;三套咔叽布军便服,

  以及两件白衬衣和两条灰秋裤。

  炕梢,整整齐齐摆放一套毛泽东选集,

  和一本红皮毛主席语录,书眉上面满是钢笔字,

  翻阅次数太多,卷了边角,多处页缘还有深色指痕。

  

  在柳条箱里,柳黪还看到三本黄色牛皮纸封皮的日记本。

  轻轻翻阅,里面用清秀的笔画记录了动人心魄的话语,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

  毛泽东时代的青年,要做百花丛中一枝花,

  团结同志,共同进步……

  

  柳黪参加了周树众事迹巡回汇报团。每次到各地巡回汇报,

  都被周树众的英雄行为所震撼,都为周树众的真诚所触及。

  即便几十年后,他依然被这种精神所感慨。而那时,

  有些人已经不大提及他们了,即便提及,

  也认为他们是傻子受骗青年。而柳黪不然,

  他愈来愈坚定地认为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

  他们都是火红年代的革命青年,

  拥有最真实最壮丽最激情的人生,

  这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否定,

  也永远否定不了。

  

  周树众的母亲应邀来到边疆小镇受到兵团战士的夹道欢迎。

  严玉桂上前握住那只清癯的小手说:大姐,你是伟大的母亲,

  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都会认真地向你致敬,向你学习。

  你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做出了伟大的奉献。

  我们奉献的只是青春和年华,

  而你奉献的却是儿子和他的生命。

  

  如此完美处理和解决周树众事件,完全出乎严玉桂预料。

  他双眼异常明亮,再看清晨红日,就觉得格外灿烂,

  再聆听鸟儿在柳树趟儿鸣叫,就觉得更加清脆。

  那一天,他连续接待了五个英雄学习团,

  晚上送走最后一批学习者,

  疲惫不堪,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

  竟然还有梦,大道漫漫,一群英雄昂首阔步前行。

  而他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面。忽然情形变幻,

  站在人民大会堂舞台上,他摇身一变成为大合唱指挥,

  指挥棒被他舞得上下翻飞,宛若风暴在大海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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