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麻将馆(五)
放下麻将馆的事情先不说,看看上沙村的位置。
上沙村在糊涂河的上游。糊涂河,是海河水系子牙河的上游支流之一。它发源于山桥儿沟村一带,向西南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至界河折向东流,切穿系舟山和太行山,东流至献县臧桥与滏阳河相汇成子牙河后入海。糊涂河全长580公里,流域面积两万平方公里。800来米宽的糊涂河在直行几十公里之后,在上沙村的西边拐了几个小弯子,进了小平原地区,随着水面变宽,水势也舒缓了不少,舒缓的河水又在上沙村外边拐了个大大的弯子,形成了个大沉积扇,类似地理上所说的半岛。上沙村就在这个半岛上的突出部。
上沙村在糊涂河北岸,过河南向走六十几公里,就是省会。省会就不用多说了,千篇一律,无非就是数不清层数的高楼,拥堵的车流,没有什么情趣的公园,不伦不类的雕塑,凹凸不平还满地狗屎的便道,西服革履的“996”,破衣烂衫的农民工,听不完的噪音,躲不开的雾霾。最高大上的是一排一排的不锈钢栏杆,把人管理得笔杆调直。而能和上沙村扯上直接关系的,除了来这里检查督察巡视宣讲的“组”以外,就是糊涂河里的沙子。
上沙村不到三千口子人,姓氏五花八门,多是解放前自己来定居的。一少半在沟西边,一多半在沟东边。说起这沟,并不是天然的沟,有大队的时候,为给地里浇水方便,集中全村五个生产队的劳力,利用冬闲,两年时间挖出来的。原先叫大渠,宽二十多米,长有一千三百多米,穿过一片经常被薄雾笼罩的小树林,到头注入一个方圆一百六十几亩的洼地。
因为跟糊涂河连着,常年满水,里边有鱼有芦苇,也有不少荷花一类的植物,村里人叫淀子。那时的年轻人哟,耍对象的时候,都爱来这淀子边上看荷花。周敦颐说,“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年轻男女往水边树底下一坐,眼光寻着水面,鱼儿激起的一圈圈涟漪向远处散去,闻着小风吹过来的阵阵清香,如同在一幅菡萏摇曳生情,人面桃花相映的国画里,美得令人遐想。佳人美境,两相成趣,年轻人看着荷花就把终身定了,满满地都是诗情画意。
大渠和淀子保证了村里六七千亩地的用水。村里浇地的时候,直接从淀子里引水,方便快捷,水源充足。来水太大的时候,水势继续顺着小渠沟漫走,七扭八拐到了低洼处的天然沟,欢腾奔涌着流进小清河,从小清河哗啦哗啦地回流糊涂河去了。
俗话说,靠水吃水,靠沙吃沙。糊涂河上游修建水库以后,从上、下沙村开始,下游河道断流,变成了干枯的河床,繁忙的河沙开采,让昔日平缓的河道被挖的千疮百孔,大风季节,黄沙漫天飞。老辈子人所说的鱼米之乡,书本里记载的肥田沃土,只能保留在一些大岁数人的记忆里。大渠当然也没有水了,村里人心里别扭,再也不叫大渠,改称大沟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几十年下来,鱼米之乡的人们,少了几分水灵气,多了几分粗犷。
书记胡三儿胡安国晚上穿过大沟上的小桥,来找徐大根。前几天和大敦子哥俩那儿没定分好,跟着自己去弄沙子的事,必须有徐大根点头。胡三儿今年不到五十岁,高中文化。平头,白净脸,高眉骨,直管鼻子,俩眼睛不小,黑眼珠大,眨巴眨巴地透着股子狠劲,轻易不笑。打从引起大人们注意,就有人看出来,这小子,绝不是别人夸他那样,内向木讷老实,将来肯定是个狠角色。
胡三儿这几年老是一身西服,卡着领带,弄得城里人似的。胡三家在上沙村的西边,上徐大根家道儿不近,就开着自己的路虎车来了。这可是村里头一辆好车。来到徐大根家门口,按了一下“嘀嘀”,停好了车,从副驾驶座位上提起准备的礼物,这才下车锁好车门子往院子里走。
徐大根家的院子不小,五间青砖正房还有东西厢房。院子有差不多一亩地,空地方散乱的扔着几把石锁,是儿子孙子们练力气用的。这房子是徐大根的父亲母亲带着三个儿子,土改的时候分的。徐大根的父母去世,两个弟弟也结婚搬出去了,就都归了徐大根。年头久了,有些破旧,大敦子二墩子几次提出要把房子翻盖一下,徐大根都不同意。徐大根心里合计,旧点是旧点儿,可冬暖夏凉,如果换成新材料盖起来,可能还不如现在。
胡三儿来到门口,徐大根和几个壮小伙子在院子里聊得热闹,看见自己进来都不言声了,仔细看了看,有大敦子二墩子,他们俩的几个儿子都在,还有个穿警服的,知道是徐二根在省里当警察的儿子。就嘴里叫着:“徐叔,歇着呢,我看您来了。”心里可想着,徐家这一堆汉子,看上去个顶个都是人物,要是能够在自己身前身后地围着,那可是有点儿气派了,需要的时候可真能给自己搪事。心里想着,脸上没什么笑容,嘴上可就更甜了,“徐叔,这是您侄媳妇特意从省里带回来孝敬您的。这是两瓶五粮液,还有几条烟,抽着玩吧。”
徐大根满脸纳闷:“坐,坐吧。怎么还带着礼啊,有什么大事是怎么着?”“瞧徐叔说的,没有什么事情就不应该过来看看您吗?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从小还少受您点拨啦?”胡三边说边拉过来个马扎子坐下,从皮兜里拿出烟盒,冲着几个人抖搂,等着几个人来接。
看几个人都没有接烟的意思,就自己点上一只。“徐叔,我过来是跟您说说,我墩子兄弟和几个侄子上我公司工作的事情。墩子兄弟和几个大侄子在地里捣鼓食儿,一年弄不了几个钱儿,进城打工也累不是,要是上我公司里去,又轻省又多挣钱,还不用离开家,不是挺好的事情吗?我已经和墩子兄弟谈了,他们说还得您点头……。”
徐大根脸上没有笑模样,看着胡三说:“嗷,这事啊,我知道,他们回家说了。可没有说明白他们在你的公司里干什么。你那个公司手续办齐了吗?”“手续您放心,正在办。墩子兄弟过去,不用干什么体力活,每天跟着我去沙场转转别离开我,有下沙的人过来,他们给往回劝劝,就行了。以后公司大了,好位置还不是随便安排,马上大敦子就可以先进村委会。”徐大根说:“直接说吧,让他们几个做保镖,有事情冲前边,是这意思吧?”
胡三沉了沉,慢慢悠悠地说:“算不上什么保镖,壮壮场面就是了。眼下下沙的 人和咱们村里有点矛盾,需要人手,沟西边的人我都组织起来了,东边就指着墩子兄弟带个头儿,人多力量大不是。”
徐大根用戏谑的眼光看着胡三说:“要说呢,你是书记,你说了就算,这还是护着村里的利益,我是真没什么意见。不过有个条件,答应了就让他们全过去,答应不了就没办法了。”胡三总算乐了,“您说说吧,什么条件还能难住咱们?”徐大根伸出手,大姆指和小手指头一挑:“配六把盒子炮!”
胡三儿直接回城里了。打从当上书记,就一门心思的琢磨着怎么弄沙子发财。2000年开始,就组织人在糊涂河干流上沙段开采河砂,通过有组织地实施,形成了对上沙村河砂开采的控制,并且逐渐往下沙村的地界侵蚀。自2009年起,胡三儿出面并指使手下,又在北河干流清远河段大肆开采河砂,获利有几千万元。胡三儿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当不了马云也要当胡云。
有老人好心提醒他,犯法的事情千万不能干,有法管着呢,他立刻就烦了,甭信那个,什么事情都靠法来管,非得天下大乱不可,把法立到家里去,日子都过不下去。他认为,我说沙子拉到工地就是钱,象征着美好生活,你们跟我说刮风就起漫天沙土,爆土扬尘地破坏环境,那是老家伙和年轻人的“三观”不同。鸡同鸭讲就不如不讲。以后随着钱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村里的老人倒也轻易见不着他了。一家子在城里买房定居,村里的房子和院子,平常就是他养着手下生活休息的地方。
胡三儿因为下手早,积累得多,开始的时候是打着为村里谋利益的旗号,在挣钱的同时,也经常从手指头缝漏出来点儿,给村里的困难户施点小恩小惠,甚至村里无依无靠的几个老人,每月都发给生活费,买米买面,送单送棉。村里国家拨款修了主路,几条走人多的小路,他也掏钱给整了整。几个后开的公司,还有什么养鸡场,养鸭场,蔬菜大棚的也低价包给村里几个大户人家,条件虽然苛刻,别人总还有得赚。不过以后心态变了,钱儿越多越舍不得,白天掏点钱干了什么,晚上回家就后悔,激动起来就想扇自己耳刮子。别人是晚上干坏事,白天忏悔,他是白天弄点好事,晚上后悔。
一系列的表演,倒也给胡三儿弄来不少口碑,各种荣誉证书一大堆,保证了他支部书记的连选连任。偶尔胡三儿书记有什么事情,要经过沟东边唯一一条像样的街道,总要放慢脚步,看着小柏油马路和一墩一簇的绿化植物,一间接一间的门脸,恍惚之间就觉着,这些都是因为自己当了书记,才给村里带来的变化,太阳就是自己这公鸡叫出来的,心里很受用。以后村里人知道他干的好事,所有支出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也真是“以后”了。乡里市里都连成了一片,再知道也有点晚了不是。
胡三儿坐在别墅的沙发里,端着红酒杯大口吞咽的时候,觉着自己已经是一个有洋味的城里人,比起自己爷爷不知道要能干多少倍。多几亩地,多几间房,咸菜里有几滴油就被管治了,也太笨了。胡三儿不知道的是自己被忽悠了,洋人平常不喝红酒,吃“牛排”的时候凑合,平常都是喝香味浓郁的酒,像“白兰地”什么的,一两口就完,日常是喝咖啡。他可就是适应不了咖啡,喝完了睡不着,老想不痛快的事情。
想做一个有洋味的“城里人”,哪有那么容易,普通农民可以认为给个居民户口就脱贫了,你胡三儿居然也认为住城里就是城里人,就这见识,这不是典型的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吗!何况哪个城里人敢说自己家和农村没有一点联系,不管是多牛x的人。说自己是纯粹城里人的,不管是学者还是专家,基本可以确定他开玩笑,有几个人的根儿不在农村?不信?往上倒五代试试。觉着寒碜可以不说,心里得有准数,当个城里人没有啥可牛的,急急忙忙地和农民撇清关系真是没有必要。
举凡天下,是肉就有狼惦记,还肯定不是一只。糊涂河里的沙子,拉到工地就是大把大把的钱,下沙村里的虎子怎么能不懂,不过是下手晚了,胡三儿已经在糊涂河里赚了大钱,虎子才刚刚起步。原因是手里没有权,不能在一开始就打着为村里谋利益的旗号召集人手,何况还蹲过笆篱子。但是虎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其码他找来的手下,就胜胡三儿一筹,笆篱子里的朋友,都是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狠角色,属于“清一色”。
虎子是从笆篱子里边出来的,这决定了两拨人日常行事风格的不同。胡三儿的沙子是工地来买,虎子的沙子是拉到工地去卖,需要虎子先找司机,胁迫大车司机到自己的沙坑拉沙子,给的运价又低,有司机不愿意,跑到胡三儿的车队去了。虎子知道了就要恐吓司机,扬言抓住往死里打,要不就是在运沙车的必经之路上下卡子,收过路费。
这几天胡三儿在下沙的人来信儿,虎子厉害了,已经有二十多个人经常聚在一块。钢管镐把的也准备齐全,恐怕找着合适的借口就开打了。胡三儿思忖,自己一方,人是不少,可二十多个司机并不是自己的手下,人家拉沙子是工地联系的,拉一车挣一车的钱,挣不着钱人家转身就走。能够给自己出把子力的,除了两个姐夫一个弟弟是家里人,村里的四五个铁杆儿都不是能拼命的主,从城里带回来的“大脑门”他们几个外地人,倒是看着狠怖来呆的,关键时候是不是真能冲得上去,也得验证。
要命的是,姐夫和弟弟这几年手里有钱以后,太能“作”,胡三儿紧拦着慢拦着还是沾上那玩意儿了,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看着人就“空”了,一犯瘾就没精神,什么事情也顶不上。手下基本上属于软,懒,散的类型,有点十三不靠。
想来想去,真和虎子干起来,人数不占优势,还在明处,时刻防范太被动。想干过虎子就得想办法,紧急关头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要多往里裹伙人。发财要有道,还要有“术”,有人说了,用巡航导弹杀人才是正义的,身绑炸弹同归于尽就是邪恶的恐怖分子 。要避免同归于尽,当务之急两件事,一件是避免直接冲突,再做点手脚,弄个“导弹”一类的东西,让公安把虎子一伙一锅端,另一件就是赶紧添人。沟东边有几个小子还行。薛景有几个铁杆儿,先拉过来再说,麻将馆也得插把手,不能让那个老东西在那儿“啊啊”“啊啊”地叼买人心,自己才是一把手!
还有那个徐大根,娘的,跟我要“盒子炮”,我有盒子炮还用提溜着烟酒去你们家。胡三儿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先是气得脸发青,待会竟然又把自己气笑了。等着吧,早晚收拾你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