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第一次坐汽车


  我家距离县城五十多里路。我们这里属于平原与丘陵交界地带,一条不太宽阔的沙石公路,不需拐什么大弯,也不需爬什么大坡,一直向东走,不费多大力气便可到达县城。

  小时候人们去县城多是地跑去的,没有谁舍得掏一两毛钱坐车进城。农村里自行车稀缺得很,极个别人家才有。那 时候能够骑自行车去县城,也是很眼气人的事情。

  从县城到我们公社所在集镇上,有一大一小两辆班车,每天轮流着来回跑。两辆班车有分工,一个上午打来回,一个下午打来回。个别时候,一天之中只有其中一辆班车打来回。那辆大一点的班车,车窗以下刷着红漆,座位也多,能坐二十来个人,人们叫它红底票车。红底票车里面的座位是海绵垫子做的,坐上去很舒服,人们也叫它软底票车。另一辆班车,样子类似后来的依维柯,里面座位全是木连椅,环绕着两侧车窗和车后墙设定,形成“u”型结构。这辆车外面自车窗以下刷的是绿漆,人们叫它绿底票车。和红底票车相比,绿底票车的座位是硬木连椅,大家也叫它硬底票车。车内座位质地不同,车票的价位也有差别,软座车票价比硬座车票价要贵一些。

  小时候,只听大人们不知多少次谈论过那两辆班车,可从没听说谁坐过。我们村子距离集镇很近,有二三里路程。站在村子西北边,可以看到集镇大半部分轮廓。县城在村子东边,通往县城的公路从村子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穿过。站在村子北边,每天都能看到公路上来往的汽车。那时候汽车太少,很多时候眼巴巴站了了半天,也看不到一辆汽车从公路上开过。每天最常见的,只有那两辆打着来回的班车。

  大概是我五岁或者六岁那年吧,一天晚上刚吃过饭,祖父从伯父家住的西屋里晃悠到我们住的东屋里,笑眯眯抚摸着我的头说:“想坐汽车不想?”

  乍然间听祖父说坐汽车,就像过年听到鞭炮骤然响起似的,我猛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祖父,惊喜中夹杂着迷茫。心里打着嘀咕:祖父是不是逗我玩的?过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张着嘴巴,顿吃吃问祖父:“真的呀?”祖父神态平静,笑意堆在脸上,用手在我头上使劲摁了一下,说:“小彪将,真的!”

  那一刻,我像是在做梦,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不会是真的。反复看着祖父慈祥沉稳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便将信将疑了。平日里祖父没事时候,喜欢跟我们逗笑几句。特别他吸烟的时候,我们常围在他身边,争着用鼻子嗅他吐出来的烟雾,觉得很好闻。这时候,祖父便开始逗我们玩。他用右手把烟袋嘴一擦,把眼袋嘴儿伸向我们,笑眯眯地问:“谁敢吸一口?”小孩子不知高低轻重,不假思索地对着眼袋嘴儿猛吸了一下。刹那间,嗓子卡得极度难受,忍不住急促咳嗽起来。好大一会儿,嗓子才慢慢恢复原状,我们眼泪流着埋怨祖父不该让吸烟。祖父宽厚地笑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缓缓说道:“记着,小娃儿们不能吸烟。谁吸了,谁长大以后说不来媳妇。”从那以后吧,再没人提吸烟的事了。

  开一般玩笑,祖父间或有过。开坐汽车玩笑,祖父从来没有过。半信半疑之中,心里依然抱着极大希望。怀着这个希望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坐上了汽车。

  我们家和伯父家的兄弟姐们中,都是姑娘大,男孩子小。男孩子里,伯父家只有堂哥一个,堂哥上面有两个姐姐。我们家,我是男孩中的老大,上面有三个姐姐。弟弟们还小,离不开大人照料。只有我不需要大人照看,基本能顾得了自己。祖父说让我坐汽车的话一落拍,三个姐姐便围了上来,叽叽喳喳跟祖父喊叫:

  “也让我们去坐汽车吧?”

  “不行,东屋和西屋,各去一个。你们等下次吧。”祖父的话里含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姐姐们撅着嘴,对祖父露出强烈不满。她们纷纷指责祖父偏心男孩子。稀罕男孩子是农村人的共识,由来已久,谁也改变不了。姐姐们得不到满意答案,一个个嘴里嘟囔着,悻悻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喊我起床。其实那一夜我根本没有睡多长时间觉,整个晚上脑子里都盘桓着坐汽车的事。祖父拉着我和堂哥,踏上了去街上的路。我和堂哥甭提有多高兴,一路欢唱蹦跳,跟过年似的。

  到了街上,祖父领着我们来到国营食堂,一人喝了一碗胡辣汤,吃了几根油条。那美滋滋的感觉,自是无法言说。去街北坐车的路上,嘴里不停打着饱嗝,心里依然翻卷着浓浓油香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上了车才发现,连我们三人加在一起,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六七个人。司机等了一会儿,再没人上去,和售票员一嘀咕。车“嗡”的一声开走了。

  我依偎在祖父怀里,心里既高兴又害怕,老半天不敢抬起头看车窗外面看。在祖父反复劝说下,我终于抬起头,怯生生透过窗玻璃往外面看,只见公路两边的大树、房子飞快往车后奔跑,跟猛然倒下去似的。心里很是疑惑,颤惊惊问祖父:

  “爷爷,你看,那树跟房子咋往后边跑?”

  祖父看了看其他乘客,又看了看我,笑着说:“不是树跟房子跑,是车在跑。”

  我惊异地看着所有人,他们都含笑看着我。一个和祖父年龄差不多的老头很和善地说:

  “小家伙,你再看看,是车在跑,还是树和房子在跑?”

  我使劲扒着玻璃窗往外看,眼睛都看花了。越看越觉得大人们在骗我,那树和房子明明在往后跑,他们咋说是车在跑呢?一路上,心里一直嘀咕,大人们怕是又逗笑我吧?带着难解的疑问,我迷惑了一路。直到祖父喊我下车时,才突然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祖父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堂哥,慢慢走下车。我一看,也是个街道,但没有我们那里的街道大。心里很诧异,觉得这不像是县城。跟堂哥咕哝了一下,问祖父:“爷爷,县城咋这么小?还没有咱街上大呢。”祖父嘿嘿一笑,瞅着俺俩说:“行,还不癔症。这不是县城,是个小集镇。今儿是想让你们坐坐汽车,咱们就坐到这里。改天有空了,我再带你们去县城。”

  听了祖父的话,我和堂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自打昨天晚上祖父说坐汽车,我一直以为是去县城,原来只坐到这里。看来,心里梦里想去的县城,成了很缥缈的事儿了。失落归失落,总算第一次坐了汽车,心里的高兴劲儿还是压住了遗憾。很快,我和堂哥开始缠着爷爷要东西吃了。

  祖父领着我们在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在路边一处茶馆里坐下,一人要了二分钱一碗白开水。我和堂哥真有点渴了,一边伏下头吹冒着白雾的开水,一边急急喝着,恨不得一口气把它喝完。祖父慢悠悠从腰里取下烟袋,装上烟,用火镰把火纸捻子点着,对着烟袋锅使劲地吸烟。停了一会,祖父对我和堂哥说:“这儿离咱们家二十里路,叫半店。先前一家富人在这里开了一处店铺,生意兴隆。老掌柜死后,他两个儿子分了家,店铺一人一半。老大分家后到外地做生意去了,留下老二守着半个铺面过日子。后来人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半店了。”

  听了祖父的话,心里不觉想:“祖父咋懂那么多事情?”说完话,祖父只顾吸烟了,我和堂哥瞪着眼睛,怔怔看着祖父,老半天都没有合拢张开的嘴巴。

  那天上午,我们在半店吃了午饭。正是中秋季节,天气凉爽里依然透着微微的燥热。吃过饭后,我们在饭馆里歇息一会儿,跟着祖父地跑着往家里赶。由于天早,祖父也不着急,走一段路,坐在路边歇息一会儿。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我们才在夕阳余晖里,看到了自己的村庄。

  祖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那次坐车的经历,我记忆犹新。那时的汽车,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村北边的公路,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次拓宽与硬化。路上的车辆,再也不是小时候半天才能看到一辆两辆了,每时每刻都有大小样式不同的车辆,穿梭似地呼啸而过。

  2012-4-29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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