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结”的经济账与人的“堕落”

2023-05-28
作者: 丛瑞安 来源: 一丛野草一嘉宾

  这次,我们先不将目光直接聚集到劳动过程上,而是从最日常也是最普遍的经济收支的角度,去考虑一下,日结工的生活状况乃至未来发展是怎样的。当然,由于我关注的对象主要集中于马驹桥,因此在许多方面会重点参考马驹桥的数据。此外,当前大量的日结工作都通过各类微信群招工,因此工资方面会更具普遍性一些,代表全北京整体水平而非完全局限于马驹桥一地。本文中的所有数据,均来自本人长期和当下总结的亲身经验和访谈材料。

  一.从一个理想化的小伙子入手

  让我们先塑造一个纯粹的、理想中的小伙子吧。他年轻、精干、能吃苦、怀揣梦想远离家乡,来到了马驹桥。他没什么手艺,做不了大工(就是有技术的如瓦工、电工一类)。他为人善良,工作认真,希望通过在马驹桥做日结工,实现他理想中的未来,这个未来八成是回家买房,娶妻生子,开个小店之类的。因此,这个优秀的小伙子会每天都去做日结工,一天也不休息,也每天都能找到工作,同时保持着说得过去的、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的生活条件,来给自己攒钱。

  在马驹桥和各种微信群里,他能找到自己需要的工作。这些工作内容不一,时间不一,收入不一。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假设他不去干需要压日结的工作(比如前三天不给钱,第四天开始日结,直到连续干了一个月才会把那三天的钱补上)。我们也可以根据现实和分析的需要来假设,他只做白班,因为这样他会保持自己在来马驹桥以前的作息,也能够和普遍的社会节奏相吻合。工资大概是多少呢,我们定在170元以表示宽宏,这个价格远高于轻松工作,但是低于更累的工作,总之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价格。当然了,我们预定雇主是会管一顿饭甚至一瓶水的。由此,他一个月的工资就是30×170=5100元。虽然在北京这个大城市不算什么,也确实入不了各大社交平台上优秀诸君的法眼,但绝不能说这是一个低收入,不能说这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穷人的收入水平。

图 运气不好的话,雇主只能管这样的饭

  他的开支是多少呢,我们按照衣食住行来计算。衣服方面,他会从拼多多上买衣服,也会从街头的衣服店里买便宜的衣服。他生活简朴,行李箱里也放着一些带来的衣服,一个月花在衣服上的钱平均在50元(由于没算上洗衣服的钱,所以也可能会更高一些)。饮食方面,每天都有雇主管的一顿饭,剩下的早饭和晚饭都在马驹桥吃。他得吃点肉,但是不会去点好几个菜,也不会去吃烧烤和火锅,那么他每天花在吃饭饮水上的钱也有20元,一个月就是30×20=600元。住方面,我们可以把他一个月的开销定为600元。如果开销是600元,那么他在马驹桥有两种选择。要么他按日租房,20元一天可以为他在马驹桥买来一个床铺,或者是上下床中的一个,或者是一个屋子里摆的几张普通的床的一个。要么他按月租房,600元一个月可以让他获得一个单间。这个单间有一张床,有一把椅子,有可能还有柜子和桌子,基本不会有窗户,也不可能在屋里面有可以洗澡如厕的地方。如果幸运的话,他这个单间所在的楼里会有房东设置的公共洗澡间和厕所。因为他不用空调,也不用电磁炉做饭,所以我们可以暂且忽略水电的价格,而且用水用电的钱可以从别的开销中挤出一些剩余来填补。行方面,他不出去游玩,所以也基本用不上交通费。当然,有可能有时候会在别的区找到一个工作,他就需要坐公交坐地铁,那么我们就先按照一个月50元来算吧。衣食住行之外,他努力做到不抽烟不喝酒,但还需要交话费。我们可以把话费设置为一个月100元,这不仅是因为他不太好容易得到WiFi,也因为我们可以用这100元中多出的部分填补其它开支计算中的空缺。医药的话,他因为年轻力壮几乎不需要吃药,我们也可以把这部分暂时忽略。总之,这么算下来的话,他一个月的开销应当大约是50+600+600+50+100=1400元。

  这么看来,他一个月能攒下5100-1400=3700元,这真的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如果他一年干十一个半月(剩下半个月回家过年)的话,他一年就能攒下3700×11.5=42550元。这些钱,可以拿去孝敬二老双亲,可以去准备风光过个好年,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攒起来。我们不管他怎么花吧,总之我们是知道了,这个在马驹桥的优秀年轻人,能通过自己的日结工作养活自己,还能在养活自己之外剩下42550元。通过他的努力,他在干了几年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让自己未来的生活过的好一些,回到老家买房开店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且慢!在这个童话故事讲完以后,我们要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真的会有这样的情况吗?毫无疑问,我们设置的这个小伙子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一个被修改和极端化了的当代骆驼祥子。因此,我们必须要问,为什么这样的人不存在呢?诚然,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种生活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每天的经历都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因此我们也就不能得出一个精确的、普遍的、和现实完全一致的结论。但是至少,我们可以一点点推进,让这个理想化的故事在最后具有更多的真实性。

  二.身体的疲惫:生活规律与工作强度

  我们先从身体开始讲起吧。这个优秀的小伙子,会面临着身体上的挑战。首先,马驹桥的生活规律是(而且当下尤其如是),人们早上四点半多开始在街角集合,五点多以后达到高峰,而大多数白班日结工作也都集中在五点到六点、最多不到七点之间。所以,这个小伙子早上需要四点半以前起床,洗漱完成后,到街边的小店里坐着吃早饭,或者买个包子、买杯粥或豆浆,挤在街角的人群里站着吃。如果要挣到150元,这就意味着往往会要到下午六七点钟下班,因为这往往意味着12小时的工作。而且,下班以后并不一定能很快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是因为,对于日结工作而言(甚至对于大多数工作而言),路上往返的时间当然是不可能算在劳动时间内的,虽然路上的往返许多是工作单位和中介派车来回的接送。一个在马驹桥工作的人,可能在马驹桥做日结,也可能去大兴,去顺义,总之时间是不定的。也就是说,他回到马驹桥的时间,也就往往是在七八点钟了。下了车,走进村子,坐下吃一顿饭,走回屋子,通常最早也得是将近八点了。他当然需要放松,需要娱乐,还需要收拾东西和睡前洗漱。总之,他真正入睡的时间,也不太像是会早于晚上十点钟。十点钟,他关灯睡着了,而第二天早上四点多他就要起来。这里的计算,看起来是夸张了某些时间,但是不要忘了,我们这里说的是一个每天都要坚持做日结的小伙子,而要让他每天这样工作,我们也就只能算一个平均账,得出一个大致的数据结果了。

图 将近五点的马驹桥街头(人已经很不少了)

  不管怎么说,每天睡六个多小时,外加坐在往返工作的车上小睡一会,人是很容易吃不消的。当然了,我不是不知道现代白领的生活,也不是不知道许多现代学生的生活,他们当中许多人也是远距离通勤、大量加班导致最终只能睡六个多小时。但是恕我直言,具体的影响并不一样。学生们是坐着的,白领们也是坐着的,而日结工们许多是需要站着的,有不少是需要体力的。而且,他们没有工作前的咖啡,就连工作时的茶水也大多数情况下没有,缺乏精神刺激品使得他们易于昏昏欲睡,难以振作。工作的环境也是嘈杂的,有时是炎热和寒冷的,还是往往时刻面临着训斥的。在很多时候,日结工的工作内容还是肮脏和沉重的。虽然有时确实可以说某些体力劳动是一种锻炼,但是当休息和饮食等都跟不上时,这种锻炼便在相当意义上是一种损害。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有力的消磨着他们的身体,有力的消磨着我们之前想象中的这个小伙子的身体。

  “休息休息吧”,他会这样想。为了某种平等起见,我们可以暂且让他每个星期休息一天,以和996们的白领保持有趣的一致。这样的话,他每个月就会大约少工作4.25天,也就是收入少了4.25×170=722.5元。他的每月收入就变为了5100-722.5=4377.5元。那几天雇主本可能管一顿饭(和水)的钱也许要算进去,因为这是正餐,我们就取个正,算是40元,这样他的开销就是1400+40=1440元。这时候,他的结余就变为了4377.5-1440=2937.5元,一下子少了四分之一左右。不要忘了,此时我们的计算仍然是极其保守的,极其忽略其他可能的开销的,并且生活质量只是维持在一个相当低、相当让人感到压抑的水平的。

  三.精神的匮乏:社会关系与工作闲暇

  接下来,让我们转向精神。在马驹桥这里,精神的压力同样是明显存在的。第一种精神压力,通常是孤独。在这里,许多人是孤身一人,住在自己的昏暗的房间里,或者坐在等工的街头。他们遇到事情没有能商量的人,遇到麻烦没有能帮忙的人。纵然一天可能说不少话,但这些话都是说给一转眼就分开的陌生人的,或是停留于给家乡亲戚、远方网友的文字中。当然了,等工的街头是热闹的,但是这种热闹背后却是自己一个人的束手无措和百无聊赖。对一个人来说,这是很容易导致精神上的痛苦的。

图 街头时刻都有热闹的围观和讨论

  不过,这里仍然是有朋友关系的。来到马驹桥后,我们之前说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自然也想交几个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像别的许多日结工那样,他在街头、在工作场所、在各类微信群上,交了几个朋友,或者说至少有了几个熟人。在这里,如果乐意交朋友的话,总是有办法的。交了朋友做什么呢?他们可以偶尔聊聊天,特别是在等工的街头聊几句;他们可以分享自己感觉不错的日结工作,并相互约着一起去;他们还可能一起吃饭,甚至喝几口酒放松放松。然而,问题也就同样来了。在马驹桥这里,社会关系往往离不开钱。朋友之间相互借钱、相互要钱、相互请客,都是极其频繁的事情,而无数的社会关系也就断在这些直接的金钱里。除了直接的金钱,还有间接的金钱。两个熟人见到了一个好工作约着一起去干,但是被罚钱了、或者工作因为某个人的错误被抢走了,就特别易于引起一场吵闹。在马驹桥,情绪的压力既让人们在街头保持着一种热闹的冷漠,又像一个爆竹一样时刻可能炸开。我们的小伙子很善良,他可能借了几次钱,请了几顿饭,当然也吵了几次架。逐渐的,他就会变得又厌恶这种关系,又依赖这种关系。厌恶是因为觉得交往的朋友不行,交往中让人讨厌的事太多;依赖是因为在马驹桥这里,除了这种关系以外,比较难找到别的什么关系,而没有社交,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又是孤独和无助的。别忘了,他们是日结工,他们没有公司和单位,也就缺少了基于工作单位所建立的相对稳定一些的、更有制约一些的社会关系。对了,维持社会关系当然要多一点开销,但我们无妨狠狠的压低一些,一个月50元,可能用来喝口酒,加个菜,借几块钱。当然,这50元必然是一个极其受限的数字,我们这个小伙子这个时候还仍然是个极其节约的人。由此,他的开销就上涨到了1490元。

  可是,精神的匮乏不仅来自社会关系,还来自工作和闲暇。在日结的工作中,他们往往被吆五喝六。老板可以批评,工头可以训斥,而且长期工往往也在不断的冲他们大声喊叫和指责,并时刻敦促他们工作。这个长期工当然未必是一个坏人,而是说他只是在与日结工长期打交道中,得出了不这么做就不能让这些人干活的结论。当然了,也不能否认这个长期工可能想通过这种形式,满足一点权力的快感。不管怎么说,在日结工作中,这个小伙子往往感受到自己不受尊重,感受到自己身边充满了敌意。相较这些人,日结工之间在工作时的关系倒是通常不错的。工作休息时,可以坐着聊聊天,骂骂今天的工作怎么怎么不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一天工作完成,这些聊得不错的人也就基本散了,大部分人不会再在第二天的工作中见面,难以成为熟人,更难以成为朋友。总之,在工作中,日结工们缺乏尊严、缺乏相对稳固的社会关系的状况是持续的,每一天的工作都是没有归属感和不稳定的。其结果就是,工作本身更加令人厌恶,参与工作本身更加令人痛苦。那么,这时候,他就要在经历了许多工作,有了一定对于不同工作的了解,长期感受到身体和精神双重痛苦的前提下考虑一个问题:什么工作可以干?

  四.工作的挑剔:什么工作可以干

  在这一部分的讨论开始之前,我们可能得先对上一部分做一点点反思。本文标题中的关键词不是“经济账”吗,为什么第三部分不像前两部分那样充满了数字,而只是有一个似乎可有可无的50元,剩下的都是对精神状态的讨论?这里要说明的是,这种对精神状态的讨论,恰恰就是经济的一部分。本质而言,除非极个别情况下,日结工作是没有金钱的成本的,其仅仅是出卖自己的体力。因此,对日结工而言,成本-收益核算中的成本不是金钱开支,而是劳苦。这里用劳苦这个说法,是参考恰亚诺夫、黄宗智等对于农业劳动的分析。我这里所说的劳苦并不是单纯指劳动强度,而是说在劳动中感受到的、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痛苦,包括工作时长、体力需求、工作环境和内容肮脏程度、管理人员的责骂和工作附加要求(如是否允许带手机、是否必须穿防尘服)等。由于日结工作的特殊性,日结工每天(或大多数日子里)都需要不断地关注劳苦和收入的关系,以及自己整体的经济状况,并作出自己的工作选择。

  在此基础上,我们就可以开始对于工作选择的讨论了。一个理想化的工作,当然是高收入、低痛苦的。因此,日结工当然会涌向这样的工作。但是,日结工作的供给是有限的,而且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在微信群上找到日结工作还好一点,如果是在街头等,那就完全是一个碰运气的事情了。此外,由于街头有着大量的临时工,每个人的自身条件、经济状况、对于工作劳苦的感受等各不相同,因此在许多情况下,选择工作的窗口期是短暂的。大部分时间里,并不是有许多日结工作同时被提供,然后大家争抢;而是日结工作偶然被提供,不同工作被提供的时间往往有时间差。也就是说,日结工作的选择不是一道有许多选项的选择题,而是许多道一直做下去、不能回头做、而且必须快速作出判断的判断题。一个人难以知道自己选择了这个工作,会不会还有更好的工作等着自己,而就在这种工作的选择矛盾之间,我们的这个小伙子也就变得困扰和麻木了。当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会早早选择工作,或者选择比较常见的工作。慢慢的,在这里呆久了他心里必然会对工作有一个差不多的分类,我们可以帮他把他心里的这个分类总结一下。

图 基于劳苦程度和工资收入的一个大概分类

  这个图当然不准确,而且有许多工作没有写上去。事实上,具体的工资收入和劳苦程度是在变化的,是因人而异的,比如阴天的绿化工作,其劳苦程度就要低于晴天的绿化工作,然而工资通常是一致的;第一次干包装工会被斥责以致沮丧,而干了几次以后可能会将其作为耳旁风。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慢慢的,我们设想的这个小伙子就知道了这些工作都大抵是什么样子。在此基础上,他就要开始考虑,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呢?虽然我们在计算中,可以把每一天工作的平均工资都算作170元,但是对他而言,他自己的决策中必然需要考虑尽可能减少劳苦而增加收入,而且还需要在有工作到来之时快速做好决策,并拥有一定的运气抢到这份工作。

  我们无妨举几个例子。例如,快递分拣是个高收入的工作,但是去的人少,以至于找到这个工作是比较容易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工作的劳苦程度较高。要一刻不停的分拣,搬运着装满了快件的大袋子,扔着一个个快件,还要接受长期工和工头时刻不停的催促和斥责。在这种劳苦下,人不仅会在精神上受到压力,而且身体上也会受到折磨,许多日结工干了一天快递以后,第二天浑身酸痛到起不来。卸车虽然很耗体力,但是某些卸车工作时间较短,工资高,而且没有人时刻斥责,所以很多日结工反而会选择这个工作。保安工作时间短,而且很多时候不需要耗费体力,心里压力也比较小,劳苦程度更多来自于长期站立、日晒甚至是所谓的无聊。但是与之相对的,保安的工资就会相当低。

  总之,我们的这个小伙子会根据自己的状况,来选择每一天的工作。他希望能找到好的工作,却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作才是今天能找到的好工作。他有时会放弃一个工资给的比平时低的绿化工作,但是在此后的等待中却发现只能找到高劳苦的快递和低工资的保安工作。他还需要争抢,时刻冲进街头随时形成的人堆。他还需要运气,让自己可以随时发现这种人堆,并且在工作被别人抢走之前去抢工作。更何况,他没有技术,因此他的工作也不可能有很高的收入。他只得一直坐在街头因为睡眠不足而精神不振的等工、碰运气、争抢,而周围的人们、和之前认识的熟人都在聊着这个工作也不能干、那个工作也不能干。慢慢的,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对于工作的劳苦程度的感知明显增加了。他可以告诉自己,我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日结工作,我只是发现今天的工作都太坑人,我已经坐在街头努力的找工作了,但是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已经不再那么有工作热情了。慢慢的,他也就变成了街头伪装自己在努力找日结工作的人群中的一员了,也开始看着自己的钱包考虑是去找工作,是多等一会工作,还是早点回来睡个回笼觉了。对工作劳苦程度的感受增加,工作选择的偶然和争抢,对合适工作的无知,面对身体和精神痛苦对自己的保护,使得他慢慢的退缩了。

  实际上,在马驹桥,就当下的状况而言,早班招工高峰期时,街头至少能聚集二三百人以上,而真正具体去工作的人,往往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并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供应量小,而且也是因为工人们不愿意选择其中的很多工作,比如快递这样的天天要人、要人众多的工作。就算我们的小伙子不是一个摆烂的人,是一个即使如此、但仍然比这里生活的其他人都要努力的一个人,但是平均算来,他一个月做日结的时间,平均下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天(在马驹桥,这真的是个很努力的人才能达到的平均数了)。这样的话,他的收入就变为了20×170=3400元,这没工作的十天,多出来的饭和水可以根据之前的标准大概简朴的算作100元,而他每个月的结余实际上就变成了3400-1400-100-50=1850元,一年积攒下来的钱就变为了11.5×1850=21275元,远远低于我们之前讨论的结果。

  可是不要忘了,这个结果,本身就是一个被夸张了的数字,是在我们比较宽宏的计算方式和比较简朴努力(虽然已经由于长期的日结生活而消磨了一些)的小伙子共同努力下得来的。真实的数字,只会大大的降低。

  我们还需要强调,我们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马驹桥这样的地方,女性、老人找工作只会比小伙子更麻烦。有的要求性别,有的要求身高,有的要求年龄,这些都使得我们这位年轻小伙子找到工作的可能比这些人要强多了。当然,对于日结工作而言,女性在某些方面可能有着一定优势,比如有时会安排相对轻的工作,有时会有只招女性的工作,有时候会有一些工资好一些的工作。在工作之外,她们也可能因为性别的原因而受到男性临时工的所谓善待。但她们当然也要面临更突出的痛苦,毕竟马驹桥是一个男人的地方,是一个男性对女性欲望和物化极其强烈且直接的地方。她们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别身份获得各种利益,让自己比这里的男性生活的要好一些,但是如果她们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和尊严,那就会面临相当多的困难了。这里并不是在对马驹桥的女性做道德判断,只是说,她们在这里的生活状况同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但是必须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这种困难的全貌。退一步说,面对诱惑,本身就是一种对人自身的挑战。

  五.总结

  通过我们的一步步计算,我们这位优秀的小伙子,已经从一年攒下42550元变成了21275元,而他这个人也从一个勤奋、简朴的人变成了一个受到折磨和打击、但仍然比周围的人都要简朴和勤奋的人。所以,这看起来仍然是一个有点励志的好故事。但实际上,当他在这里长期呆下去以后,他可能就会更贴近一个现实中的人,而这个现实中的人,恐怕根本攒不下什么钱来,至少是攒不下能够实现梦想、改变生活的钱来。

  那么现实中的人是怎样的呢?现实中的人,他会偶尔喝点酒,抽点烟,甚至有各种不良嗜好,而这些是为了发泄生活中积郁的困苦。他会懒得工作,因为他可以在每一天选择是否去工作,而这种自由的另一面就是他可以在每一天都不去工作,毕竟工作本身是痛苦的、而他也慢慢不习惯于每天努力的工作。他可能生病,去诊所打个针;他可能衣服在工作中被刮破了,需要买件便宜的新衣服。他可能需要吃点零食,哪怕是一根烤肠或者一点炸鸡排。当他有钱了,他就会过的好一些;当他没钱了,他就会节衣缩食一些,甚至睡大街。

  他攒不下钱来,因为他可以不工作,而就是因为他可以不工作,工作本身的劳苦在他心目中更加的增加。正是因为这种劳苦的增加,他才会更不愿意去工作。当他不愿意去工作时,他的经济状况就会慢慢变差,生活条件自然也会降低,社会关系也会出现问题,生活中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会进一步增加,催促着他去工作。他就会去工作,或者是伪装自己在努力找工作。等有了工作,他会得过且过,拿一天的钱玩一两天,或者拼命天天工作一个月,然后拿这笔钱休息更长的时间不工作。所以,他会一直困住工作和不工作的循环中,困在一次又一次的劳苦程度和工资收入的计算中,困在有钱和没钱的往复中,困在强烈而短期的痛苦和不那么强烈却漫长的痛苦中。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工作选择的自由性频繁性、社会环境和工作环境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劳苦和收入的计算困难、经济收入上的窘迫性,在马驹桥形成了一个难以摆脱的循环。似乎,离开马驹桥是一个好选择,做一份长期工作是一个必然答案。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对的,但是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此,还应当更深一步。在马驹桥的这个循环往复,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它来源于马驹桥,却又不仅来源于马驹桥,而是来源于马驹桥所处于的更大的环境中;它是日结工作的结果,但却不仅来源于日结工作本身,而是来源于日结工作所以产生的更广泛的结构中。至于这个环境会有什么影响,这个结构是什么状况,为何能摆脱或者为何不能摆脱,这就不是本文所能写完得了。篇幅所限,这些将会在以后慢慢讨论。

  我们在这篇中唯一能确定的东西就是一点:我们描述了这里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状态,分析了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计算了工资、开销和结余,讨论了工作选择中包括劳苦和收入计算在内的现实过程。就在这一步步的分析和计算中,就在马驹桥的长期生活中,我们文章开头设想出的这位理想中的优秀的、勤奋的、简朴的、有理想的年轻人,从那个”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的人力车夫祥子,已经就快变成那个在白事上和妇女抢打挽联一类轻活、慢慢在地上蹭着步子、低着头在路上找烟头的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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