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基因作物如何一次次死灰复燃？

　　导 语

　　作者 | ANIKET AGA：印度克雷亚大学教授，环境研究和人类学，著有《转基因民主:当代印度的转基因作物》(Genetically Modified Democracy: Transgenic Crops in Contemporary India)。

　　 MAYWA MONTENEGRO DE WIT：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环境研究系的助理教授。她结合了政治生态学、科学技术研究和农业生态学的理论与方法，专注于研究在争取公正和可持续食物系统的斗争中知识政治(knowledge politics)的作用。

　　翻译｜侯自

　　校对 | 于同

　　责编｜竹节虫

　　后台编辑｜童话

　　全球农业企业试图借助转基因食品（包括抗虫茄子）来开拓低收入国家的市场。这些产品在必要性和安全性上正经受巨大争议 |图片来源：Pallava Bagla/Corbis via Getty Images

　　去年9月【译者注：首届联合国粮食系统峰会召开于2021年9月23日】举行的联合国粮食系统峰会被一股强大的反动员力量压制，这股力量的参与者有农民和科学家，还有与全球土著社区和小规模粮食生产者结盟的民间团体。正是这些人负责落实峰会宣布的目标：终止饥饿和推广可持续农业。科学家和活动家们指责主办方在粮食安全、民主责任、可持续性以及生产者和工人的人权问题上迎合跨国农业企业，做出了妥协。

　　自2021年7月以来，反对峰会的声音逐渐增强。数百个草根组织对峰会组织者提出质疑，批评他们以狭隘、技术官僚的方式界定粮食体系问题，并提出“伪解决方案”，如生物技术干预，而没有支持更可持续、公正、以人为本的农业模式。

　　同样在7月，菲律宾批准了黄金大米和Bt茄子的商业化种植。Bt茄子可以产生一种能杀死果蛀虫和芽蛀虫的蛋白质，黄金大米则号称富含β胡萝卜素，也就是维生素A的前体。菲律宾因此成为南亚和东南亚第一个批准转基因大米的国家，同时也是继孟加拉国之后，世界上第二个批准转基因茄子的国家。

　　编者注：2024年4月18日，菲律宾法院做出了商业推广黄金大米违宪的判决，勒令菲律宾政府撤销此前为转基因黄金大米发放的系列生物安全许可，并叫停一切相关商业活动。详细内容可点击标题了解《采访菲律宾转基因诉讼案原告团体，听听进步社会活动家们的声音》。

　　菲律宾农业部外的抗议者 | 图片来源：Facebook

　　转基因作物的支持者将菲律宾的这一举措视为科学的胜利。自从两年前联合国宣布将召开食品峰会以来，各方势力就试图将科学技术在解决全球问题上的应用，限制于一套以投资者为导向的革新方式。在这一框架中，农业生物技术与数字化被推崇为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关键。

　　时值各国政府就峰会后的行动方向展开讨论，我们必须认识到，仅依靠技术解决农业和粮食系统中复杂的结构性问题，这种做法在历史上向来收效甚微。在转基因作物培育的二十多年中，其研究、开发和应用的各个方面都引发了科学争议。

　　从根本上讲，转基因作物源于殖民资本主义的农业模式，这种模式则是通过掠夺土地、剥削工农劳动力、利用女性身体、压榨土著知识与生态体系而建立起来的。上世纪60年代的“绿色革命”将这种模式输入南亚和东南亚的前殖民地国家。如今，这种农业模式不仅导致了农业债务的飙升、土壤贫瘠、对本土种子和生物多样性的威胁，还侵蚀了农民的知识和技能。也有人指出这种农业模式与新型病原体的出现，以及我们在疫情中的脆弱性增加有关。为了达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我们必须瓦解这种殖民主义的农业模式，并基于生物多样性和农民知识及技能，以有前景的农业生态学方法取而代之。

　　尽管存在上述问题，跨国农企仍然将黄金大米和Bt茄子定位为服务于贫困人群的技术，以争取全球南方小型农户和消费者的支持。自2008年起，位于菲律宾的国际水稻研究所便在比尔&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的支持下，与先正达公司（拥有该大米的专利）合作，主导了黄金大米的研发工作，旨在解决贫困人口，尤其是儿童和孕妇中的维生素A缺乏症（简称VAD）。

　　一个关键但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儿童究竟能否从大米中吸收到β-胡萝卜素？大米中的维生素A含量相对较低，与一些更符合文化习惯的食物，如胡萝卜和某些叶类蔬菜相比更是如此；并且，大米中的维生素A在室温储存、空气暴露和烹饪过程中会发生降解。

　　唯一一项喂食研究发表于2009年，成年对象食用了黄金大米，同时搭配黄油、食用油、腰果、肉和沙拉。其中超过300千卡的能量来自脂肪，而高脂肪食物有助于维生素A的吸收。但这样的食谱远不能代表贫困、短粮家庭的实际情况。此外，虽然将该基因特征引入孟加拉国本地大米的尝试取得了一些成功，但在印度，类似的试验只培育出了一种不适宜种植的品种。

　　这些严重的局限性足以让任何一个项目搁浅，但对黄金大米的造势依旧风生水起。2016年，超过120位诺贝尔奖得主在一场热情洋溢的“作秀”中签署了一份呼吁书，支持黄金大米，孟山都的前公关高管等人也参与其中。与此同时，菲律宾食品与营养研究机构的研究却表明，无需黄金大米，对维生素A缺乏症的对抗已经取得了显著成果。菲律宾对营养教育、补充剂供应和其它公共项目的推进，已经将维生素A缺乏症的患病率从2003年40.1%的峰值降低到了2018-2019年的15.5%。

　　PAN Asia Pacific和MASIPAG员工在纪念世界饥饿日的抗议行动中反对黄金大米 | 图片来源：PANAP

　　Bt茄子是印度公司Mahyco研发的产品，孟山都公司持有其26%的股份。人们担心Bt茄子会诱导人体对抗生素产生抗性，且Bt茄子在毒理学分析上存在重大缺陷，对生物多样性也会造成威胁，因此它在印度的推广已经停滞了十多年。然而，与康奈尔科学联盟（受盖茨基金会资助）和美国国际开发署有关的参与者，却成功在孟加拉国和菲律宾推广该转基因产品。Bt茄子摇身一变，被他们包装成一种能够同时减少杀虫剂使用量和降低虫害减产的革新产品。

　　然而，支持这些说法的研究往往都是短视的，且局限于经济效益。自2002年开始，Bt棉花在印度推行时，用的是相同的口号，即减少农药使用和棉铃虫造成的损失。科学家们在回顾18年的经验后发现，大规模栽种仅几年后，粉红棉铃虫就对Bt棉花产生了抗性，农民不得不喷洒大量有毒的混合杀虫剂。该报告[1]总结称，Bt棉花并没有带来长期的农业效益，它对印度农业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增加了农药使用量与种植成本。

　　在北美和南美国家，玉米、油菜和大豆的转基因作物市场已经饱和。为了进一步扩张，农业企业正将目标锁定在低收入国家的市场，以及小规模作物，例如茄子、小米和木薯。他们还在考虑对这些作物也进行基因编辑。

　　因此，联合国粮食系统峰会的特使阿格尼斯·卡利巴塔(Agnes Kalibata)是来自盖茨基金会赞助的“非洲绿色革命联盟”，也就不足为奇了。同样，联合国与世界经济论坛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之后，峰会所推崇的科学路线开始向该论坛提出的粮食体系的“第四次工业革命”靠拢，二者的契合也得到了解释。

　　为了将利于投资者的科技创新与世界经济论坛强调的自由贸易理念挂上钩，峰会领导层提出了一个过于简单的科学图景——科技创新可以独立于权力和政治因素，直接改革食物体系。

　　但是，数十年的研究表明，生物技术具有路径依赖性。随着专利等制度出现，大学进行生物技术研发变得越来越有利可图。更多的生物技术研究意味着更多的实验室设施、教职员工岗位，以及更多的资金来支持从事该领域工作的学生。久而久之，开展和发表批评转基因作物的研究变得越发困难。事实上，生物技术已经“排挤”了其它创新，包括农业生态学。

　　不过，随着研究人员的深入了解，农业生态学的优势也逐渐明朗。例如，2009年一项研究对菲律宾农民科学家网络中的840名农民进行了比较，结果发现，88%的生态农民在食品安全方面得到了改善，而未实行生态种植的农民中，这一比例仅为44%。向生态农业转型的农民比以前多吃了68%的蔬菜，56%的水果，55%的富含蛋白质的主食，以及40%的肉类。印度跨学科研究中心的德巴尔·德布的最新研究表明，印度东部土著农民的混合种植模式，比工业化耕作的单一作物模式的产量要高得多。

　　一位非洲原住民农民 | 图片来源：联合国粮农组织

　　批评者会说这些研究是精心设计的。然而，2019年，高级专家小组(High Level Panel of Experts)接受了挑战，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与主流技术官僚的环保版本相比，生态农业获得的研发投资要少得多。而且，农业生态学还能够在生态系统和社会层面上产生效益，特别是当正规研究机构认识到社会运动的作用，并重视妇女权利的地位时。

　　物种多样且复杂的农场也更具韧性和可持续性，一项对过去20年研究的新的元分析发现，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农业生态学的实践改善了营养和粮食安全状况，而且实践越多，收益就越大。

　　尽管小农户与土著农学家自身就是专家，他们的处境依旧艰难。COVID-19疫情加剧了原有的脆弱性和不平等，它突显出，一个基于全球供应链、市场决定供应和出口导向的食物系统是脆弱且危险的；而这正是联合国粮食系统峰会所倡导的模式。比起那些不切实际且缺乏科学依据的方案，我们应该支持民间组织与土著人民所代表的，数以亿计的农业劳动者的呼吁：在人权、农民权利及食物主权的框架下，为生态农业提供强有力的国际支持。

　　参考资料：

　　[1]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477-020-0615-5

　　原文链接：2021-12-27，

　　https://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how-biotech-crops-can-crash-and-still-never-fail/

　　原标题：

　　How Biotech Crops Can Crash—and Still Never F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