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忽视历史的每一个细节


  出生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清朝末年官宦世家的李宝嘉,写了一部著名的小说《官场现形记》,通过相互串联的写实性的官场故事,反映出一个王朝行将灭亡前的百孔千疮,昭示了清王朝覆灭的必然性,读来令人扼腕。

  小说中有这么一段故事。江浙严州有伙盗贼抢了两家店铺,官府闭城搜捕未果,心里害怕起来,而外面谣言蜂起,说是这伙盗贼是城外大山里专门出来借粮的“大王”,现在有了粮草,不久就要起兵造反了。本来就草木皆兵的地方官吏信以为真,雪片文书传到省里告急,省里特派防营统领胡大人率领大军前往剿捕。

  乘船从杭州到严州,本来只有两天水程,但胡大人行了六天还未到。你道是什么缘故?原来,胡大人与随行官弁乘坐的两条船都是拉皮条的娼船,好色的胡大人及其随员都被美色缠住了,船主兼龟公为图嫖客银子,故意磨蹭,明明白天行了七十里,晚上却又退回三十里,而巴不得多快活几天的胡统领一帮人对此也是心照不宣。

  当得知严州并没有什么土匪的实情后,胡统领一伙竟合计出一个假戏真做的“妙计”来,以此在朝廷库帑里开销吃喝玩乐靡费的银子,同时集体冒功谋取更高官职。而同样心怀鬼胎的严州主政官员心里的小九九与胡统领不谋而合。

  胡统领姗姗来到严州,两下相见,严州知府装神弄鬼地禀称先前土匪如何猖獗,自己如何死力剿灭。胡统领听了,正言厉色地说:“虽然老兄说土匪已经肃清,但据我多年经验,后患方长,何不趁我三军聚会之际,扫荡一回,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是当晚便筹谋划策,调兵遣将,翌日一大早传令发兵。

  府里上下明知胡统领这是唱无中生有“空城戏”,但都竭力配合。胡统领率领的大军将乡下村民认作土匪,所过之处,纵使兵勇烧房毁舍,奸淫掳掠,将一处处村庄弄得血雨腥风、十室九空。就这样,大军四乡八镇洗劫了一圈后,奏凯班师。

  这边府县得了“捷报”,大小官员一齐出城迎接。胡统领得意洋洋的入坐严州府为他在船上摆下的“庆功宴”。

  期间,坐在另一条船上、正要过来给胡统领进酒奉承的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忽见县衙一人来报乡下来了一群告状的乡民,说是统领大人的兵勇把他们家的房子烧了,人杀了,东西抢了,女人也强奸了。庄大老爷听了,立马叫衙役回告乡民,他们的冤情自己全都知道,待回过统领大人,定要为他们伸冤。

  庄大老爷过船拍过胡统领的马屁,并不将受害乡民告状的事说出,径直回到衙门,在人头攒集的衙门前下轿,搀起为首的两个叩求伸冤的老人,大骂作孽的兵勇,说已禀过统领,一定要正法几个悬首示众,替他们除恶伸冤。随后坐上公堂,向跪在堂下的乡民痛心疾首地说:“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我是你们的父母,天下做儿子的受了人家欺负,做父母的岂有不痛心之理!这种冤屈,就是你们不来,我也是一定要捉拿凶犯的。”众乡民听了,感激涕零地齐喊“青天大老爷”。

  庄大老爷叫告状乡民先下去核计哪个被杀,哪家被抢,谁家妇女被人强奸,谁家房子被火烧掉,补个明细状子呈上来,明天一早去向统领索要凶犯,当场正法。

  第二天,庄大老爷却将心里筹划好的为胡统领消灾弭祸的良方进献给胡统领以邀功请赏。返回衙中,重新将一干伸冤乡民提来审问,说已禀明统领,今天就要正法两个犯事兵丁,所有被害人家全部从厚抚恤。随即便叫众人把写好的明细状子呈上来。众人呈上状子,庄大老爷用银子敷衍了几个牵头的主儿后,便指着一个乡民道:“你说你老婆、女儿被人强奸,此事关系甚大,须拿出确凿人证来,你指证后,我立马办人。”

  当时,胡统领率领的兵勇肆意施暴,来去如风,众乡民和受害者于混乱惊吓中哪里记得,即便记得凶犯的囫囵形貌,又到哪里去找寻、指认?所以被问的乡民一时语塞。庄大老爷又指着另外几个道:“你家小工被打死,谁是凶手?你家房子被烧,也要查出放火之人。”众人听了,都是一句也对答不上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庄大老爷见大家无言以对,立马换上一副雷公面孔,厉声喝道:“本县素来爱民如子,决意要为你们伸冤,你们怎么反过来欺瞒本县?现在你们的状子都在本县手里,已禀过统领,统领向本县要证人,本县就得向你们要,你们若交不出人证,不但要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子,还要办你们诬告罪!”吓得众乡民一齐磕头告饶。

  庄大老爷见状,又换上一副菩萨面孔,说:“幸好本老爷晓得你们有冤无处伸的苦处,若换了别人…… 现在你们说怎么办?”见大家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便叹了口气说:“我有一个开脱你们的法子,就是把兵勇的恶行都推到土匪身上,你们一家换一张告土匪行凶作恶的呈子,另外开一张领到抚恤银子的领条,由本县拿去向统领为你们求情。但有一桩,你们遭土匪荼毒,统领帮你们扫平了土匪,临走时应孝敬几把感恩的‘万民伞’。”众人听了,又一齐磕谢。

  庄大老爷见目的达到,立刻叫早已准备好的代办把保状写好,又补了两个公呈,一个是禀告土匪作乱,请兵剿捕;一个是感戴统领率兵剿匪,除暴安良,捎带着写几句百姓遭受的苦处。起先几个乡民不肯这样写,说庄大老爷是体恤子民的好父母,而统领的兵一个个无法无天,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庄大老爷便叫手下人开导说:“若不把统领恭维好,这抚恤银子他如何肯发下来?你们既然没有凭证,伸不了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几个现银呢?再说,不这样写,老爷到统领跟前也不好替你们说话,若把老爷惹恼了,要办你们诬告罪,岂不是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大家听了,只得忍气吞声,任凭摆布。

  一桩天大冤案,就这样在庄大老爷这个老州县斡旋下瓦解冰消。庄大老爷一箭双雕,既赢得了上司胡统领的欢心、赏识,为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儿子、女婿打开了升迁、做官的通道,又落了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终其一生处于腐朽没落、风雨飘摇的清末,其祖父、父亲、伯父都是科第出身,家族中担任朝廷官员、甚至身居中枢高位的很多。作者幼年丧父,由时任山东道员、东昌府知府的堂伯李念之抚养,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糜烂的清末官场丑态乱象,以及列强对中国的巧取豪夺,悲愤之余,将所见所闻付诸笔端,通过对清末官场写实般呈现,昭示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厦倾覆的必然结局。从上面简述的书中的一个片段,不难看出清末官宦集团是何等的穷奢极欲,对百姓愚弄欺诈、草菅人命,而百姓在封建王权的高压下表现出集体性麻木与驯服。一起普通盗抢案因谣言而惊动朝廷,未经调查细究,竟派出大军前往围剿,而统率三军的胡统领及其随员却是一帮利欲熏心、五毒俱全的酒色之徒,一路专事吃喝嫖赌。当得知遭劫案的严州并无土匪的实情后,竟索性假戏真做,共同骗取朝廷“剿匪”巨额库帑和加官进爵,而和胡统领们同属一丘之貉的严州府一干官吏,和胡统领心里打的算盘不谋而合,彼此互相配合,共演“双簧”,无辜的百姓竟成了他们清剿的“匪徒”,一路烧杀抢掠,犯下累累血债。这场乌龙“剿匪”,胡统领和严州府不知哄骗了清廷多少雪花银子,惨遭屠戮的百姓鲜血不知染红了多少官员的顶戴。

  封建皇权治下的官吏鱼肉百姓的狡狯狼戾在老奸巨猾的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心机之深、歹毒之极令人叹为观止。他将遭官兵祸害的地方百姓申冤视为千载难逢的向上司炫耀才干、邀功请赏的良机,他一个人在“红脸”“白脸”舞台角色间娴熟转换,面对受害“子民”,一会儿悲天悯人,正气凛然;一会儿法相威严,利诱恫吓,而在被自己拿捏了“把柄”且可决定自己及家人宦途命运的胡统领跟前,以为其平息冤案、消灾弭祸为筹码,狗一样摇尾乞赏。在处理这桩一目了然的冤案中,胡统领像一个高明猎手,环环相扣地把受害百姓像待宰羔羊一样,一步步诱进自己设下的圈套,最后软硬兼施,将百姓一天血海深仇尽情化解不说,还驱使百姓为残害自己的胡统领送上歌功颂德的“万民伞”。

  在这场荒诞闹剧里,我们看到清王朝军队里自普通兵勇到高层统帅,府衙里自七品知县到州府大小官吏令人作呕的丑态,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确在扮演着正走向灭亡的大清现实官场中的角色,一个个戴着演戏必备的道貌岸然的面具,长袖善舞,为了一己之私彼此尔虞我诈,对上沆瀣一气、瞒天过海,对下鱼肉百姓。通过这一写实片段,不难窥见末世大清王朝对于广大劳苦大众来说不啻于人间地狱,而对于主宰国家、百姓命运的酷吏来说,则是酒池肉林、穷奢极欲饕餮盛宴,然而也是自掘坟墓、走向灭亡的最后的狂欢。

  从李宝嘉用生动而冷峻的写实笔法向读者呈现的这幕闹剧里,我们还看到,维护封建统治机构运行、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生活创造财富的劳苦人民在封建统治者长期压迫和愚弄下逆来顺受、忍辱含垢。然而,从已经展开的历史画卷看,我们知道,掩盖在这屈辱、隐忍之下的,是日益高涨、汹涌奔腾的岩浆,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这炽烈的岩浆将呼啸喷出,烧毁压在他们身上的吃人世界。李宝嘉去世后仅过5个年头,1912年,历经近300年的大清王朝经过劳苦大众发动的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扫荡,在继起的辛亥革命狂飙中轰然倒下。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文/彭水周,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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