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明:王震将军和他的故里
原编者按:
2021年是我们党的百年华诞。4月11日,是王震将军的生日。为此,我们今天特刊发曾任王震同志秘书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李慎明研究员《王震将军和他的故里》一文,以表达我们的怀念和纪念之情。
文中真实地记录了王震将军和他的故里、乡亲来往的点滴,将一位“热血沸腾、奋斗不息”,又“实在可敬可爱”的全心全意想着人民、为着人民、护着人民的“革命者”质朴又光辉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碧绿的禾田接着碧绿的禾田,1965年早稻大丰收的征兆,在湖南省浏阳县的大地上袒露。禾田里,散落着中耕、施肥的劳动人群。
一个年轻人正边哼小曲,边撒石灰肥。他腰板得绷直,象名正在接受将军检阅的兵士。从畚箕里抓起石灰,顺手一扔,石灰粉随风飘散开去,散落在禾叶上,禾心里。
没料到,倒真有人在检阅这名兵士哩。
一辆小轿车“嗤“的一声,停在公路旁。车上下来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者。只见这位长者将裤管一挽,鞋袜一甩,趟进水田,朝施撒石灰的年轻人走来:“喂,小伙子,你休息一下,我帮你撒上一会儿。”这位长者从年轻人手里接过畚箕,弓下腰,顺禾垄,将一把石灰粉顺风施入禾苗的根内。
“四月八,冻死鸭。”湖南暮春的稻田水,依旧扎骨地凉。长者端着三十斤重的畚箕,一直撒完。年轻人看着长者熟练的撒灰动作,心里既喝采更发毛:哎呀,我站着施肥,只晓得舒服了自己的腰,不顾苦了队上的禾。小车里下来的大小都是个官,这顿克冒(没)得跑喽!
“我说伙计,你把石灰撒在禾叶上,那还不把禾苗烫蔫了?我帮你撒这一畚箕,就这样做,晓得了吧?”长者和蔼地望着年轻人。
年轻人满面通红:“晓得,晓得!”小轿车远去了,年轻人还在纳闷:“不晓得哪里跑来这老先生?”
同田里劳动的有人认得,告诉年轻人:“他是王震将军!”
啊哟,大名鼎鼎的王震将军呀!好普通好平常的人哩!
王震出生在浏阳县北盛区马战村,因家境贫寒,少小离家,外出谋生,在长沙铁路上参加革命。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他先是流亡武昌,接着南返故里,带领家乡人民举起了反抗的刀枪。1930年9月,遵照毛泽东同志的指示,他带领浏北游击队的部分成员离开家乡,赴湘东组建独立师。从此,他转战湘鄂川黔边区,挥师北上抗击日寇,领导著名的南泥湾大生产,南下北返,保卫延安,挺进新疆。戎马倥偬,战事纷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生入死,仅能在枕戈待旦的梦境里与故园相聚。解放后,他历任新疆军区代理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铁道兵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国务院农垦部部长,政务缠身,日理千机,为保卫和建设新中国而霄衣旰食,几次欲踏归乡路,又几次按捺归乡心。
故乡一直牵动着王震将军的心,直至解放后的一个二月间,当时担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偷闲回到阔别近三十载的家乡。
王震先到了长沙。湖南省委准备安排三辆小车前往浏阳,一辆给将军和陪同的省委领导同志坐,另两辆给将军的随行工作人员和省里跟随的保卫人员坐。
这一安排让王震知道了。他找来省委负责接待的肖根如同志:“小肖呀,我这里有几个请求:一是请省委的领导同志忙自己的工作,不要陪同。我是回自己乡里看看,冒(没)得多少正事。二是请不要派跟保卫人员,不要闹得鸡飞狗咬猫跳墙。三是请你们将三辆小车改派一辆旅行小轿,我和我随行的工作人员坐一辆车!”
“王部长呀,你说的前两条我马上向省委领导同志报告后执行。只是第三条难办,我们冒(没)得旅行小轿哩!”
“冒(没)得?”王震的眉毛一挑。
“冒(没)得!”
“咦,我还不算老吧,眼也不算花吧!”王震盯着肖根如,嘴角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昨天我怎么见院里停了一辆墨绿色的旅行小轿车?”
肖根如笑了:“王部长哩, 那是我们接待处用来上街买酱油的。坐不得!”
“怎么坐不得?拉得起酱油菜,就拉得我王震!“
第二天,穿着一套泛了白的旧军装,和农垦部的工作人员一道,乘坐着省委接待处那辆用来购买各种物品的漆皮剥落的旅行小轿车出发了。车子开到马战,司机从轿车尾部拖出一套卧具来。
“哎哟,你格里还藏着秘密呀!带格(这)套新被子做什么?”
“怕您家里缺被盖,领导上让我带了一套来!”
王震摇起了头:“不是怕缺被盖,是怕没得新被子盖吧。不要不要,家里有什么盖什么!”
晚上,王震盖着家里自己纺织的蓝底白花土被子,在三弟馀美堂屋左侧的耳房里扯起了香甜的鼾声。
1959年后到现在,王震又数次返回故里,他每次都轻车简从。“王老呀,您这次刚从医院出来,身体不大好,省里也配‘红旗’啦,坐‘红旗’吧!”“坐‘红旗’做什么,我上次坐的旅行小轿蛮好。”“王老呀,您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了,这次就去个小车吧!”“国家能源紧张哩,坐小车得两部呢!”为了不惊动省、地、县区的各级领导,王震每次总是在临回家前的头天晚上甚至当天出发前,才和省里负责接待的同志讲明,“突然袭击”,使各级领导措手不及,无法从丰迎送和招待。一次,恰好是个星期天,他一早从长沙出发,乘车四十八公里,赶到家乡北盛时,区公所的大门还没有开哩。当王震要打区干部这帮“懒鬼”的屁股时了区里才知道他回到了家乡。
与王震幼时一起发蒙念私塾的一位老人发感慨了:“帝王将相讲究衣锦还乡,可馀开(王震幼时的名字)却是布衣归闾,真是唯大英雄能本色!”
“王老是个热血沸腾、奋斗不息的革命者,实在可敬可爱。”胡耀邦总书记看了王震同志的一个讲话后这样批示。是啊,王老正是这样一个无处不见生命的人。
本来,“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家乡度假的日子里,拜访街邻亲朋,寻觅幼时的足迹,应是一番很好的享受。可他,仍象在工作岗位上一样繁忙。
听说王震回来了,乡亲们都簇拥着前来看望。拄着拐杖的公公婆婆,孩提时代的莫逆挚友,系红领巾的细伢,还有东家的妹子,南院的二嫂,挤得堂屋容不下。咦,一个多么好的调查研究的机会呀!王震索性把乡亲们招呼到院子里,用地道的浏阳土话和大家唠天叨地,道古谈今。谈稻谷的收成,谈土壤的改良,谈荒山育林,谈干部作风,谈村里的教育、医疗,谈社员的生产责任制和家庭副业;大到党和政府的政策,小到家家户户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边思索,边提问,一唠就是一晌。乡亲们对党的感激、对社会主义制度的热爱,对国家颁布的政策法令的赞扬、意见和要求,象绕村的溪水,登南坡,下北田,一边和乡亲们一道采茶叶、播禾苗、打稻谷,一边和乡亲们继续“打扛”(浏阳俚语,意为闲聊)。
星斗缀夜空,杨梅岭万籁俱寂。“嘭、嘭、嘭”一阵敲门声响起。这么晚了,客从何处来啊?周德根老人翻身下床,趿着鞋向门口走去。难怪老人诧异,杨梅岭距村庄三里远,他只身在这里守山育林,很少有人夜上杨梅岭。来客随周德根老人走进屋里。老人在如豆的灯光下打量着来客。来客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周德根老人眼睛眨巴了许久,苦笑地摇了摇头。“我是馀开呀!您老愣是没认出。”“哎哟,馀开呢!”老人又惊又喜:“我说今天喜鹊为啥冲我直唱哩。”王震和周德根老人开怀畅叙起来。王震的弟弟美老子说:“那天晚上,他到鸡叫头遍才回来。”
在乡亲们的眼里,王震可是个大官,但在他自己和心目中,王震却是一个普通的公民,是马战村在外边做事的一位普通社员,是家乡父老兄弟的一位普通的里邻。有人说,只有平等的人之间,才有真正的心灵的交流。王震真诚地与乡亲们平起平坐,乡亲们把心窝里的话也掏给了他。王震每一趟故乡行,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下情大丰收。”
活泼泼的情况装在将军的胸间,将军象指挥兵士一样让它们列阵:重大的,报告党中央;能够当即解决的,与干部群众一起商讨。
那是第一次回家的第三天,别的家都吃过午饭了,还没见他的影子,急得馀美老弟四下打问。
此时,王震正在召集全区各队干部开会:“这两天就要插早秧了,我在田里和几位老人‘打扛’,他们都谈到了密植问题。今天请各位来谈谈这个问题。“
一听这开场白,有人心里擂开了鼓:将军呀将军,你可真会将人军。密植是大跃进的“硕果”,前几天,上级专门下文件,要求下级推广哩。
面面相觑,没人言语。
王震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会场,鼓励大家。
依旧是沉默。那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年月啊。
王震继续鼓励:“莫怕,我最喜爱听真心话!”
有人壮胆了:“现在要推广的密植是挨挨寸,一点风冒(没)得透!”
“对呀!”王震双手抓起自己的头发抖动着:“插禾哪能象我这头发呢,我这头发是太密了。毛主席的农业八字宪法,是要合理密植哟!”
“我们晓得哩,挨挨寸搞不得。主要是怕上级打我们右倾!”有人小声嘀咕。
“我说同志哟,你怕这怕那,就不怕农民冒(没)得饭吃?我让我的秘书把你们挨挨寸的禾蔸拍了照片,我回去要向毛主席当面汇报。共产党人就是要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你们去年挨挨寸的试验田,一亩地担了两担谷的禾,好多产量?嘿嘿,净是些瘪稻壳。”他痛惜地叹了口气,继而又说:“可还硬要吹牛皮,说亩产十万斤,登了浏阳报,今年还要推广!”他把紧握的双拳举过双肩,激烈地舞动着:“这叫大跃进,我看是大跃退!”
王震的凛然正气,使大家弯曲在椅背上的腰猛地一直。会议决定:今年的早晚两季稻,土质水肥条件好的田,株行距四六寸,条件孬的六六寸。接着王震空着肚子,直奔百里外的浏阳县城,又和浏阳县委的领导同志商讨起密植问题。
将军呀,你面前摆不得问题,犹如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这一年,北盛区的稻谷产量比上一年增产近一成。
姑娘生来爱唱歌。将军呢?
王震将军的爱好多啦!他行军打仗爱冲头里,爱读苏沃洛夫传记和《三国演义》,爱和人(推心置腹)聊天,爱和小孙子对弈(尽管输的时候居多),爱喝浓茶……
别漏了,他还爱发火。熟悉王震的人还会这样补充。
“你看我凶恶不?”王震曾这样问自己身边工作人员。哦,他也知道自己爱发火。
这不,他又发上了。时间是一九六三年冬天,在家乡的一个夜晚。
“你们还象个庄稼人吗?你们还配当队里干部吗?败家仔!败家仔!”将军发起火来好吓人呢!他眼睛瞪着,鼻翼张着,面部肌肉抖动着。
面对王震雷鸣电闪、急风骤雨般的火气,马战生产队的干部和被邀来参加会的区长、区委书记象遭霜打的树叶,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理亏着哩,吭个什么哟!
还是1961年冬,王震第二次返回故里,发现乡亲们的日子更难捱了。原来每人每天配给的五小两粮又减了,人们开始用蕨根、南瓜藤、夏枯草充填肚皮贴着脊梁骨的辘辘饥肠。望着乡亲们浮肿着的灰黄色的脸庞,王震的心呢,就象战场上看到正在滴着血的伤员一样作疼啊!回到家乡的当晚,他覆去翻来,辗转难眠。31年前,同赴湘赣边区组建湘东独立师的一百多人中,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不把家乡建设好,家乡人民和烈士们的父老兄弟过不上富日子,活着愧对烈士们的英灵,将来在九泉下也无颜与他们会逢呀!他苦苦思索着,审慎运筹着。
翌日,王震邀集生产队干部开会,宣布四条:一、北盛多丘陵,多水田,利用山脚脚、渠沟边,植桑养蚕。这不需要整壮劳力,老年人、细伢子就行。这样既可出口换外汇,又能增加社员收入,利国又富民。二、开发杨梅岭,栽植板栗、蜜桔。板栗是木本粮食,这样既绿化了荒山,又能应付不测的荒年,改善社员生活。三、生产队没家底,我王震拿钱,从外地买进湖桑、板栗和蜜桔苗,明年二月底前运到。四、马战生产队带个头,把发展桑蚕和开发杨梅岭的工作做好,以取得经验,将来在北盛区和全县推广。宣布这四条后,王震又逐一询问每个干部:“有冒(没)的意见?”生产队干部回答“冒(没)的意见”时,没有想到这四条实质上是将军和他们签订的合同。更没有料到,不履行合同日后会惹得将军发如此大火气。
王震坚决履行合同:1962年2月28日前,把一千株浙江的湖桑苗,一千一百株湖北的板栗苗,一千株江西的蜜桔苗如期运到家乡。
马战生产队干部履行合同的情况呢?一千株湖桑苗,牛啃、猪拱、细伢子折,仅活了十七棵。一千一百株板栗和一千株蜜桔,栽到杨梅岭上,因干旱缺水,绝大部分旱死。
将军能不火吗?
将军爱发火,但这不正是他一往无前精神的有机组成和无私无畏攻坚性格的外在表现吗?
那是长征路上的一次突围,一座很难攻的山头,几次都没攻下。山头能否攻占,维系着全军的安危。王震火了,他用手枪对着突击营营长大声吼着:“再攻一次,攻不下来我崩了你!”“其实我是不会崩他的,那时真火了,吓唬吓唬他”。几十年后,追忆此事时,王震这样说着。战士们见王震火了,羞愧地低下了头。“抬起头来,跟着我冲!”王震和那位营长领着战士们象疾风一样朝敌人卷去了,山头被攻占了。
正是王震的光火,唤醒或振奋了战士们的正气、勇气和摧枯拉朽、高呼猛进的拼搏精神,攻占了本以为攻占不了的山头,干成了原以为干不成的事业。
对王震有深知的人都说:“将军发火归发火,发过后他也后悔,‘唉,你看我这火爆脾气急性子’。”
王震见生产队的干部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面部肌肉松弛了,语调也缓和了:“是我太主观,浏阳不适合植桑养蚕?不是吧。不是还成活了十七棵湖桑吗?你们养了半张蚕,一年就进了五十来块嘛!哎呀,也不晓得你们这船弯在哪儿哟!”
王震沉思了半晌,又说:“这样吧,植桑季节又要到了,明天大家到杨梅岭挖一天山脚,准备重新植桑。冒(没)的意见吧?哟,差一刻下一点,好,睡觉!罗区长、周书记,你俩就别回区上了,就睡我家里,床铺备下了,明天咱们一起挖山!”
真不巧,第二天一早,发北风,屋檐上跌泻着雨的瀑布。“怎么办?”区委书记周名胜问王震的秘书。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长沙,今天不挖就没时间了。不用问,别说今天下雨,就是下刀子,这山也是挖定了!”
称职的秘书,往往能把握领导的思想脉络。果然,王震把饭碗一放,裤管一挽,雨衣一披,扛着镢头就钻入风雨中。
“王部长,鞋,鞋,换上雨鞋!”
“好大雨,穿雨鞋也冒(没)的用!”风雨声中,送来王震的声音。
通往杨梅岭的田间小路上,印下一行深深的脚印。接着,又印下一行行深深的脚印。
杨梅岭?谁起下这么动听的名字。三、四百亩大的杨梅岭,有几株杨梅?几乎全是丛生的荆棘和茅柴。盘根错节的茅柴根好难挖哟!不过,旧社会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被我们推倒了,挖掉了,难道能让贫穷落后根子在这华夏大地上茁壮生长?
冒雨挖了一天山。晚上收工时,王震将大伙又召集到家里,原来他事先准备了几桌饭菜。
“各位今天辛苦了,我知道这几年大家胃肠里没进过多少油水,就没备水酒,主要是办些大油大肉。来,我给各位每人敬一大块红烧肉,家乡面貌的改变,父老兄弟的温饱,就拜托各位了!”父老兄弟的温饱,啊,温……饱……社员们艰难的生活象首低沉如诉的曲子在心头萦回。将军的嘱托重如山呢。罗区长,周书记和马战生产队干部举起碗中将军亲手挟给的肉块,互相轻撞了一下碗边,饥肠辘辘,却久久难以下咽。
雨后的朝霞分外明丽。
王震要登程了,乡亲们簇拥在院子里,赶来送行。王震的大妹妹金婆婆来了,她把王震拉到里屋。妹妹要和哥哥讲几句悄悄话呢!
“听说你又开刀了,让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要看!要不,你走了,我总吊着这颗心!”
“你呀,还是那么犟!好,你看,你看。”王震无可奈何地撩起了上衣。
这时,来催将军上车的区委书记周名胜正好进来,只见将军的腹部,清晰地嵌印着两条三、四寸长的手术缝合线,偏左的一条暗褐色,而中间的一条是微微隆起的鲜红色。金婆婆摩挲着那条鲜红色的手术缝合线,声音发颤:“要注意哩!”王震轻轻拨开金婆婆的手,放下上衣,呵呵笑着劝妹妹:“哎呀,冒(没)的事,莫哭。不让你看,你非看!”
“闹革命时节,你负了几次伤;大前年就让拉过一次刀……工作,咱要,但也要顾顾身子呀!”金婆婆轻轻地揉搓着昨天开山时粘溅在王震衣服上的泥巴点,不放心地继续叮咛着,泥点被搓掉了,泪滴又落到了上边。
王震长叹了一声:“看着乡亲们饿肚子,我心里着急呢!”
战争年代,子弹溜层皮,弹片刮一下的不算,王震负过七次伤。解放后,王震积劳成疾,又动了几次手术。将军动过手术,这周名胜清楚,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顶着风雨,和小伙子们一起开了一天山的将军,竟是又一次动手术后不久。他望着将军清瘦而又微笑的脸庞,也觉得一股酸潮的东西直往眼窝涌动。
三十几岁的周名胜,上学时唱过“花兰的花儿香”、“三五九旅是模范”的歌儿,也听过将军率部开发南泥湾的故事,自觉着懂得了什么叫南泥湾精神。但是,只有今天,在当年光着膀子率三五九旅的英雄指战员们开垦南泥湾的王震将军身上,他才真切地感受了南泥湾精神的深刻含义。北盛区、马战生产队的船儿弯在哪里,恐怕主要是缺乏这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周名胜在心里骂开了自己:“周名胜呀周名胜,你还配当一名共产党,还配当一个党的干部?枉竖着这颗脑袋!”
王震离去不久,湖南澧县蚕科所的两名技术员来北盛区报到,说是王震将军派他们来,帮助北盛植桑养蚕。
接着,王震通过火车又托运来了自己掏钱买下的五千株湖桑苗。
随湖桑苗之后到的,是王震的已经到期或即将到期的五千元公债券以及一千五百元现金。王震嘱咐说:“他这一点微薄的积蓄用于开发和建设杨梅岭林场。澧县两名技术人员的工资也从这里出。”
筹建杨梅岭林场的会计曾礼义捧着这六千五百元的公债券和现金,觉着好重,好重……
将军的钱来的容易吗?就象打开水龙头,就有“哗哗”的流水?那次,王震和夫人王季青来杨梅岭察看,曾礼义无意中拾到他们的几句私房语。将军在那里抱怨夫人:“买块香皂还要花八毛五,三、四毛一块的还不照样用。”王季青笑了:“都说老太太爱叨叨,你这老头子也这么爱叨叨。知道了就行了,还唠唠叨叨的,我耳朵快结茧了!”“刚才他们讲,岭上缺水,又冒(没)的钱买抽水机,板栗苗都旱死了!战争年代,节约每一个铜板用于战争,建设时期,就要节约每一个铜板用于建设!”将军捐赠给家乡这几千元,不正是这样几分几毛地节约积蓄的吗?
1981年11月间,王震大病初愈,又一次策杖回乡。林彪折戟沉沙和“四人帮”一朝覆倾后,将军也曾象孩童一样兴奋得失眠,但更多的是心情的沉重和强烈的责任感。他象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全身心地投入党和人民委托他的那部分工作。噢,大江东奔,月落日升,整整十年了,即使视察工作到了长沙,也没顾上回乡探望。好了,深情的家乡又一次迎来了自己的骄子。将军又一次依偎在故里的怀抱。
“我这次是来拾脚印的,在家里要多住几天。”将军这样对馀美弟说。
谁知,住了不到一天,又对馀美弟说:“不行,我得到县委去一趟。”
“我早就知道你闲不得!”馀美老弟的口气里,三分揶揄,七分赞扬。
王震来到浏阳县委。
“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又来找你们麻烦来了。”王震诙谐的话语惹起一片笑声。王震本人也笑了起来。不过,讲着讲着,他逐渐认真和严肃起来:“浏阳有几种特产你们晓得哦?一是夏布,二是豆食,三是鞭炮,四是菊花碱石,五是雨伞,湘潭木屐浏阳伞嘛。六是竹器,七是……浏阳土特产多了。我如数家珍,主要是不让你们忘了社员的家庭副业。农业以发展粮食为主,但不能丢了多种经营和家庭副业。前些年我们就吃了苦头。浏阳山多,要多打山的主意,喝令三山五岳,向我献宝。要绿化荒山,种樟树、松树、槐树、苦楝、蜡树。近些年,你们栽了一些桑树,还可以再多栽点嘛,使养蚕业有一个大的发展。另外 ,要栽些苹果、蜜桔等果树,这方面北盛就好一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就想吃水果,想增加维生素。发展竹林,竹子可是个好东西,竹笋当菜恰(吃),竹子编饭甑、椅子、畚箕,还能造纸。要发展生产,提倡每家房前屋后都要有个小水塘,养鱼、泥鳅、王八,每年几百斤,除自家吃了外,还可以供给市场。”这时,王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边踱步边说:“中国历来有扬农抑商的传统,中国封建社会能够成为几千年的寿星佬,与商品经济不发展有直接关系。这种旧观念得变一变喽!只想伺弄庄稼多打粮,还不能算是好农民,同时能搞好多种经营和家庭副业,才是真正的好农民哩!”王震停止走动,目光向大家扫来,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你们是七品县太爷,是浏阳百万人民的父母官,就看你们能不能放手为农民做好事,让农民尽快富起来,我希望你们能在浏阳县志上留青名!”
有人说,王震讲话,极富吸引力,他那丰富的实践经验与知识,精辟深刻的见解与思想,敏捷的跳跃式的思维,间或几句形象生动而极富个性的语言,能把听众紧紧攫住。又有人说,王震讲话,极富感染力,他那炽烈的情怀,一往直前的精神和昂奋不衰的斗志,能沸腾听众的一腔热血。不是吗?听王震一番讲话,往往会坐卧不安,怦然心动,甚至自责内疚,血涌脸面,喉咙和手心发痒,想到空旷的原野上,可着嗓子吼叫几声,然后立即动手做些什么,不如此,就无法渲泄胸中迸发的不可遏制的激情。
浏阳县委一班人当时地就处于这样的感情漩涡中。将军委婉的批评,耐心的启迪,热情的鼓励和发自肺腑的叮咛,震撼着浏阳县委一班人的心灵,一股股热血在每个人的胸间激荡、奔突。他们没有辜负将军的期望。今日的浏阳,扛了发展多种经营和商品生产的红旗。
74岁高龄的王震登上家乡的杨梅岭:高大的板栗树撑张着柄柄巨大的绿伞,葱郁的蜜桔树和鲜嫩的茶林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山脚下淙淙作响的小溪旁,簇拥着茂密的湖桑。昔日茅柴丛生、荆棘遍地的杨梅岭呵,如今象江南水乡的姑娘一样娟秀。将军望着这绿地、绿山、绿水,用手中漆得油黑发亮的拐杖敲击着板栗树,朗朗地笑了。
王震来到北盛丝绸厂:立缫机、整经机、摇钎机、络丝机在高大的车间里轰鸣,万千尺洁白晶莹的绸缎在女工手中流泻。丝绸厂正式投产三年多,共创利润76万多元,产品销售国际市场,为国家换取外汇70多万美元。听到这喜人的数字,王震又朗朗笑了。
王震笑得那么惬意,那么舒畅。北盛区的区长和区委书记说,将军的笑是由将军的火气换来的。笑是火气换,多新鲜。
王震的精神,感召和激励着家乡的干部和群众。马战生产队和北盛区的面貌逐年在变,由旧变新,由穷变富。家乡的父老兄弟舒心地笑了。以人民群众之忧为忧,以人民群众之乐为乐的王震也舒心地笑了。
改革开放后浏阳的农民早已不大穿这种服装了,取而代之的是的确良、中长纤维,甚至绸缎、毛料子等。不过在六十年代,这种服装还是十分得体和时兴的呢!它是用白经纱,灰纬纱织成的一种土布缝就,布面上灰白相间,整齐有序,生生象一只只排队列阵的白蚂蚁、灰蚂蚁。不知是何年何代人给起了个蛮形象的名字:“蚂蚁服”。
王震换下那套泛了白的旧军装,穿上蚂蚁,独自一人在田间阡陌转游。他来到马战生产队的邻队杉江生产队的田里,来到一个正在做农活的农民身边:
“喂,老伙计,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美佬子?”美老子是指馀美老弟。浏阳的习惯,对年纪稍长一点的男子都称什么什么佬子。王震一副过路人随意打问的口气。这位农民压根就没想眼前穿蚂蚁服的是美佬子的老兄王震。他也随口答道:
“我们这里没有美佬子,只有个美先生!”
王震一听,话音不对,急忙追问:“美先生干什么呀?”
“美先生养鸭子,他的鸭子可多了,专恰(吃)队上的谷子!”
“冒(没)得人管?”
“他的老兄在中央做事,谁个敢管。美先生的鸭敢恰(吃)队上的谷,我的鸭也敢恰(吃),队上的谷有不少进了鸭肚子哩!”
好了。王震来到区上,找到当时的区委书记周名胜:“书记同志,请把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干部召来,每个生产队再来一名社员代表。”
百多人坐在区公所礼堂。王震走上讲台,凛凛然威视着全场:“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王馀美先生?”
大家知道王震要向他的老弟“发难”了。
台下站起了美老子的知心好友:“王将军呢,解放后,我们农村都互称先生,这算不得什么问题哩!”
“算不得什么问题哩?旧社会,咱们北盛这一带,对周露吾喊先生,因为他是大地主、大恶霸,有权势,人们怕他。对苏汉卿老人喊先生,因为他是老中医,治病祛难,人们感激他。对欧阳巽丞喊先生,因为他是教书人、知识人,人们尊敬他。此外,就是对卜卦的、看风水的喊先生。解放了,我们人与人之间是同志式的关系,不用称什么先生。不过,对知识人,对医生,按习惯称呼先生还可以。”说着,王震指着同他一道回乡的坐在他身子左边的周立波同志说:“周立波,大作家,大学问人,这才是真正的先生哩!王馀美算作哪门子先生呢?有人对我说了,喊美先生,是因为王馀美的老兄在北京做事,不喊他是先生,他的眼皮都不想抬哩!”现在,我宣布:今后,谁对王馀美叫先生,罚谷一斗!这是今天开会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台下轰然爆发一阵善意的也是赞许的笑声。
“第二个问题,是王馀美的二十几只鸭子恰(吃)队上的谷,一天能恰(吃)不少哩!现在大家商议一商议,看怎么个处理法?”
台下有人说:“赔点谷算了!”又有人说:“现在粮食紧张,他哪里有谷呀!我看赔点钱算了!”
王震把身子转向坐在自己右边的周名胜:“书记同志,你是我的父母官,现在群众提了赔谷、赔钱两个办法,你看怎么办?”
周名胜略略思忖:“依我看,要根本解决问题,就把他的鸭子捉起来交售,扣除他应赔纳的那部分款,并罚他一段时间内不准喂鸭子。”
“我看是个好办法。大家伙同意不同意?”王震高声问台下。
台下卷过一阵掌声。这掌声鼓向周名胜的办法,鼓向王震的发问,更是鼓向对自己家人严格要求的王震本人。
鼓掌的人群中,有正在乡下作民兵工作的县武装部的中尉胡世申。王震早就瞄上了他:
“我说那位中尉同志!”
台下的胡世申“叭”的一个立正:“到”!
“你是中尉,我是上将,上将不退伍,晓得吧?”
“晓得!”
“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王震命令中尉同志,即去王馀美家里,把他的二十多只鸭子捉住,不准漏网一只,全部交售供销社。”
当中尉前去执行将军这奇特的命令时,鼻尖儿险些撞着美老弟挑着鸭子的扁担稍儿。原来,还有比中尉腿脚快的人,将王震下令捉鸭的消息通报了美老弟。美老弟知道在劫难逃,自己动手把鸭子捉住,到供销社交售了。
王震兄弟之间的这场风波,就这样带着喜剧一样的色彩宣告结束。
一段时间内,王馀美没有养鸭子,后来又养了,但把鸭子看管得好好的,没敢再让吃队上的谷。
其他社员也都把自家的鸭子看管得好好的,队上很少再发生私人的鸭吃公家谷的事。
在党风和社会风气不正的时候,人们就更加怀念十年动乱之前的纯正的党风和民风,更加崇敬许多老同志身上的经过几十年锤炼的至今仍熠熠生辉的那种近乎刻板的坚强党性。
这种近乎刻板的坚强党性在王震身上表现得分外鲜明。
王震是家里的老大,同辈人都一把年纪了,没人再要求给工作,转“皇粮”户口了。
寒暑易节,时轮转换,同胞弟妹和亲友的孩子象家乡蕉溪岭上的竹子拨节一样,又一代人成长起来。
大弟弟跟前的长子王井写信来,说是高中快毕业了,因病辍学四个月,可能敲不开大学门,让伯父给安排个好工作。
王震没加思索,当即展笔挥毫,给侄儿回了信。
王井打开伯伯的来信,触目便引起他心灵的颤震:“王井侄儿,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你爷爷牺牲的情景吗?”
记得呀,记得!那情景,象用刻刀深镂在记忆的屏幕上。湘鄂赣边区第二次反围剿斗争中,敌人的几挺机枪,象毒蛇的信子一样在山头喷吐着火焰,压制着我以红旗为先导的进击部队。旗手一个个倒下了,但红旗却永远迎风而立。红旗到了爷爷王贵财手里,他巧妙利用树丫、巨石,高擎着红旗继续向敌碉堡跃进。直刺青天的旗杆依旧顽强地向敌碉堡挺进。轰的一声巨响,敌人的机枪停止了嘶叫。爷爷长眠于湘鄂赣边区的青山绿水间。
王井是含着泪水听记王震伯伯讲述这段悲壮的情景的。此刻,泪水又盈满他的眼眶。透过咸涩的泪水,他继续阅读:
你爷爷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壮烈牺牲的,希望你坚定地继承你爷爷和万万千千个烈士的遗志,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好青年。对你将来的工作,我无权插手过问,更不应插手过问。你的工作,由当地学校和政府安置,而你则应坚决服从。
六十年代前期的青年呀,心底纯净地象一汪刚刚涌出地面的山泉,一席情真意切的谈话,一札发自肺腑叮咛的书信,或一幕激动人心的电影,皆能帮助他们抛开一个错误的思想,坚定一个正确的信念。更何况,这番叮咛来自备受崇敬的王震伯伯。王井怀着一切听从党安排的豪情,走向了新的岗位。
二妹子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直接找来了。这次王震略加思索,竟爽快地答应了:“要工作可以,不过得到新疆。”王震见这三个晚辈有点迟疑,唱起了《新疆好》:“新疆可是个好地方,你们没听过《新疆好》这歌儿?那里有吐鲁番的葡萄,鄯善的哈密瓜,库尔勒的香梨,喀什的无花果,全疆各地的大西瓜,都是又香又甜。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牧场,有丰富的煤炭、石油、铁矿等宝藏。那里还有热情好客的各少数民族,他们中间,有我的许多好朋友。他们会和我的老同事、老部下一起照料你们。新疆风大,雪也大。不过,我相信你们建设、保卫边疆的决心也不小。左宗棠曾经作“湖湘子弟满天山”的诗句,你们去吧,开发和保卫新疆的行列里,又会增加几个湖南人!”
那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大发展的时期,那里正需要人哩!王震的两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兴冲冲地到新疆的石河子垦区安了家。
不过,近几年,这姐弟仨有点反悔,几次找到舅舅想往家乡调:“新疆离家远,风雪大,冷!”“请别把新疆说得那么骇人好不好,我可是个新疆通,你们还能骗了舅舅我?离家远,你们根本就没有把新疆当成自己的家。哪天我去见马克思时,我还要请求把我的骨灰撒在天上哩!你们就留在新疆吧,将来和舅舅作个伴!再说,你们进疆时,咱们就讲好了的,将来不许反悔!”姐弟仨还有点不通,王震急了:“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我只认得与我同辈的人,下一辈的人我就认不得了!”舅舅给小辈耍赖,装糊涂,真让人哭笑不得。这铁石心肠的舅舅哟!唉,算了,活作新疆人,死作新疆鬼。
要么不理睬,不安排,要么给人塞到大老远的新疆。总结经验教训。对,不直接找你,采用迂回战术,找你的老部下、老同事。好,成了,美老子的二女子王辉的户口迁到了北京。
成了,没有吧。这件事让王震发现了,立即把王辉“遣送”原籍。王辉离开北京时,王震让王辉带给区委书记周名胜一封亲笔信,信上委托周书记要好好教育王辉安心农业生产,并安排王辉到杨梅岭和周德根老人一起吃住,一方面从生活上照顾老人,另一方面向老人学习,为建设杨梅岭林场贡献力量。
“咦,你怎么在这里呀!哟,鬼丫头,你也在呀!”当穿戴着洁白的工作衣帽的侄女王晚元和外孙女孙团圆冷不丁的从人群中钻出来,亭亭站立在眼前,齐声问长辈好时,王震既高兴,又惊奇,继而问:“你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吧?”俩姑娘掩嘴笑着,顽皮地让长辈猜。
陪同参观的北盛丝绸厂的领导告诉王震:“小王和小孙可是按照选美条件,一级级选上来的,是从大门堂堂正正进来的。”
前几年,北盛区筹办丝绸厂时,曾向王震汇报,王震格外支持:“仅养蚕不够,同时织成丝绸,才能赚大钱,尽快富起来。”王震还交待:“丝绸厂招工,要严格条件,一个后门不能走,包括我的亲属。”丝绸厂招女工时,定了四个条件:一是政治思想好;二是身体好;三是年纪轻,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四是牙龄好,牙龄不齐不好咬丝接断头。这个四条件一公布,北盛轰动了,都称之为“选美”。第一批招了二百一十人,王晚元和孙团圆就入选了。
当王震听说自己的侄女、外孙女和其他女工全部是严格按条件招收时,又朗朗的笑了起来,头上翘起的几缕白发随着笑声颤动:“好,好,你们为端正党风和社会风气出了力。”
湖南省、浏阳县、北盛区的领导都说:“王震老从不开口为难我们。”
从不开口为难?那好,家乡的事儿要您老帮忙,看您怎样应酬了。
浏阳县新建一座石灰窑,装出窑急需大卡车。怎么办?对,派董维去北京,找她的舅舅王震老。
“你来做什么?”
“想让您批几台汽车。”
“汽车?这是国家统配物资,冒(没)得!”
“我们给钱,又不是要你们白送!”
“董维呀,群众中流传这样的顺口溜你晓得不?叫做……叫什么来着?哦,叫做看见别人走后门十分生气,轮上自己走后门十分神气。你是不是格(这)样呀?都骂别人党风不正,自己却仍在那里搞歪门邪道,咱们的党风、社会风气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哟!”
董维着急了:“我要不到汽车,回去怎么给县上交差?连路费都不好意思去报。”
“这好办,路费报不了,舅舅我给报。”
还说什么呢?没啥说的,本来理屈,当然辞穷。不过,汽车还是要想办法买。济南有舅舅的一个老部下在那里管物资。万一济南不行,就奔新疆,那里舅舅的老部下就更多了。不过,舅舅也太“小气”了,国家汽车那么多,听说长春的“一汽”和武汉的“二汽”是几分钟出一辆,还差了浏阳县这几辆?不行,这口气总得出。
董维临走时,气鼓鼓地向舅舅告别:“舅舅,我明天就走了,吃你几天饭,收不收伙食费?”
没想到,舅舅倒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当然得收了。不过是在舅舅这里,钱就免了,粮票还是要交的。”
“交就交,要多少?”
“全部拿过来!”董维把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全部递到了舅舅手里。
王震接过粮票,往往口袋里一捅,“嘿嘿”笑了:“董维呀,我断了你的粮路,看你还怎么往山东、新疆跑!”
哎呀!这个诡舅舅,什么时候把我的底牌抽去了?曾经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略使小技,便让年轻气盛的董维遭到“暗算”。董维急得直搓手,想一把上去将粮票夺回来。夺?不敢。她晓得舅舅的脾气。
果然,舅舅的脸色渐渐严肃了:“你回去转告所有亲属,谁也不能打着我的旗号去办违反规定的事!”
董维只好空手而归。
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沛县可以三年不纳税。浏阳县的领导不死心。正巧,没过好久,王震到了长沙。浏阳县委的领导以汇报工作为名,赶到了那里。
“王老呀,您对家乡的建设一直很关心。”
“少给我戴高帽吧,有什么事呀?”
“那汽车……”
“家乡是要热爱的,但家乡主义可不能搞。我看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那么,请您给批些化肥吧!”第二方案抛了出来,化肥也是紧俏物资哩!”
“要化肥呀,你们可以给地区和省里反映,我个人意见,你们还是要多养猪哩。猪多,肥多,粮多,城镇居民有肉吃,社员又能增加收入,这多好!”
这就是王震,他可以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无私地用于家乡建设,但你要他动用人民交给他的权力来为你谋上一丁点非份的利益,那就形如登天。
在市场经济的情况下,“礼品”有时是武器。在某些地方和单位,你只要发挥这些武器的效用和威力,就能把法律、规定炸开缝隙,攫得一些非份的东西;或者,办成一、两件本来按制度走正道办不成的事情。但有时的礼品,同样是深厚情感的凝结。
一九八二年年底的一天,有人给王震送礼来了。
“哎呀,是你这个老朋友呀!”一头雪发的王震,迎候门口,伸出了热情的的双手。
来客放下双手提着的两个大包:王老呀!这是送给你的一套绸衫,尺寸是按你老弟的身子裁的,不晓得合身不?这是送给你的板栗和蜜桔!来客一一打包,给王震数点。
“好人个田保奇,你也学得了这一套!”王震向来客田保奇吼道。
田保奇,浏阳县北盛区供销社主任,曾为筹建杨梅岭林场和北盛丝绸厂立下汗马功劳。他忠厚老实,作风正派,王震就喜欢他这老实巴脚的劲儿。六十年代,他俩就交上了朋友。
听了王震的责难,田保奇脸红的象醉虾,急忙分辩:“你冤枉死人哩!这绸布是你亲自抓办的家乡丝绸厂织的,这板栗和蜜桔是你资助创办的杨梅岭林场产的。我出差路过北京,区里领导和乡亲们一致决定让我给你带来这点东西,算是向您老报告家乡建设的新成绩,也算是家乡人民对您老的感谢与惦念。这次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对表达真挚情谊的礼品不伸出手去,就会亵渎王震这句话,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且慢将军他还有话呢!
“这礼品我不能不收,但也不能不付款!”
一听这话,田保奇又着急起来:“王老呀,为了发展家乡的养蚕业和开发建设杨梅岭,您又是出钱,又是操劳,费了那么多心血。现在您对这微薄的礼品要作价,我回去如何向乡亲们交待?”
“按《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我是不能接收礼品的。你和乡亲们好交待了,我如何同党的准则作交待?我这次破例收礼,本来就违反了规定,再不付钱,那还行哟?”王震边说边喊管理员:“小栗,拿钱来!”喊过小栗,转身又问田保奇:“板栗,桔子好多斤?多少钱一斤?”
田保奇没得办法,只好如实作答:“板栗、蜜桔都是一泡(十)斤,板栗每斤二毛五,蜜桔两毛。”
“小栗,北京的板栗、桔子好多价?”王震又问管理员。
管理员回答:“板栗四毛五,桔子四毛!”
“四块五加四块,再加绸衫的二十块,总共是二十八块五!”王震飞快地计算着。
管理员把钱如数付给田保奇。
将军这次收下绸衫,板栗和蜜桔,确实是破例。田保奇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给王震送礼碰壁的事。
前些年,当时担任浏阳县县长的龚长富到北京开会,也顺便给将军带了点腊肉、茶油和轧笋。王震火了:“我们有我们的伙食供应单位,你带这些东西做什么?”龚长富原是三五九旅的老营长,他狡黠地眨着眼睛问:“老首长呀,你说哩,这东西我带来了还能再带回?”王震没回答,向电话机走去。电话接通了:“我是王震,我格(这)里有点贡品你们要不要?湖南家乡的土特产,上好的东西哩!”王震放下电话,对龚长富说:“我和国务院事务管理局讲好了,你把这些东西统统交到他们那里,由他们处理。”龚长富执行了老首长的命令,国务院事务管理局也是按北京市当时的牌价付了款。
这个只知奉献决不索取的倔老头呵。
小巷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田保奇怀着深深的敬意离开了将军的寓所。
1987年1月初,王震的三叔王贵龙因重病住进医院,1月10日,王震写信给王贵龙,说:“您老因疾住院,我和季青(王震同志夫人——笔者注)甚为忧念。”信中还满怀深情地回忆了王贵龙为革命英勇战斗的光荣历史,最后在信中写道:“另外,有一件事恕我直言相告: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做移风易俗的模范。您老能否现在嘱告家里和区乡领导,您身后事开个追悼会,火化即可,也不作墓,以免占用农田和浪费财物,是否建议区乡委、政府出面立个碑,把北盛区每个先烈和已故去的老党员、老同志的英名刻上为妥。北盛区为革命牺牲的先烈和已故去的老同志不计其数,无法一一纪念,用这一形式表达我们的怀念,表彰他们的业绩,以激励后来者的斗志为好。将来,这块石碑上,若能刻上一个共产党员——王震的名字,我也足以欣慰了。”信写完后,王震说:“我死后,绝不要什么纪念馆。什么这个家那个家,都不要。只要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就足够了。”王震给王贵龙的信,在浏阳乃至湖南传开后,大家都深为王震的革命精神和高尚情操而感动。
1993年3月12日,王震逝世。他的故乡湖南浏阳市委、市政府派来代表赶到北京六部口翠花湾9号这一普通居民区中这座普通的院落里吊唁。他们强忍着悲痛,对记者说:“王老对浏阳十分关心。他在重病中见到来看望他的家乡同志,第一句话就是‘我先讲几句家乡话,你们听听有没有变?’我们听后说,一点也没变!”是呀,王老,您的口音没变!如同您一辈子对家乡人民的深厚感情没变,更如同您一辈子的坚定信念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