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四章:不周风

2021-12-12
作者: 老金 来源: 乌有之乡

第十四章   不周风

  幸甚至哉,可歌以咏。

  幸是翻飞的蝴蝶,美轮美奂,却不轻易降落人间。

  不幸宛如无赖,稍不注意就会缠上你,

  显示傲慢与蛮横。不幸是李始业带来的。

  刚结婚,她就和他撒娇,他不得不让着她。

  第一次到北京,她坚决不吃香菜,

  北京人熬冬瓜放香菜视为天经地义,

  柳黪一肚子火,不让放香菜,怎么吃,

  李始业歪鼻子斜眼,十几年之后却变了,

  一买一大捆,说它有一股让人着迷的味道。

  

  回到北京,

  柳黪立刻恢复了先前习惯,买菜爱买成堆菜,

  李始业嫌他太小气,柳黪就一边洗菜做饭一边唠叨:

  你算啥贫下中农子女?我家条件不比你家强?

  可我家买菜买成堆的,不就是图便宜吗?

  我养成了习惯,一毛钱一大筐,那叫着吃。

  别看模样歪瓜裂枣,可是炒出来有滋有味儿!

  再说我爸的烹调有谁能比?那是我爷爷的真传。

  我爷爷是谁?在朝阳门脸儿,是最有名的大厨师!

  

  烧茄子端上桌,柳黪洋洋得意,手一指:

  你看看这菜,油亮光鲜,吊人胃口。

  李始业不服气,她是贫农的女儿,

  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傲视群雄,

  借助工人阶级的力量,她能把地球踩在脚底下。

  你柳黪呢,不过是小业主的儿子,资产阶级的温床!

  她反驳:我从小放猪,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什么油光鲜亮?你爸炒菜放多少油?就半羹匙;

  我妈可不像你爹那么小气,烹菜放油用炒勺!

  柳黪恼羞成怒,好啊,地主小姐,以后再别提贫下中农本色!

  见李始业张口结舌,更加口无遮拦:你当我不知道,

  要不是穷折腾,怎能把四十垧地两挂车五匹马倒腾没了?

  摇身一变,成了贫农?

  

  李始业想起了她的妈。妈呀,你胆子忒大,

  大手大脚把咱家败了。败家,那是庄稼院最大的不幸!

  那年斗争韩老六,就是他在几年前拿走咱家四十垧地,

  牵走咱家五匹大白马,还有两挂大车。

  他坑咱们,你却不在乎,一张嘴全卖给了他。

  可怜那点儿钱啊,还没过年,咱家就变成了穷光蛋,

  我姐说,为了这事,俺爹不知道抽了你多少嘴巴子?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毛主席派来八路军,实行土改,

  给咱家划成贫农,扬眉吐气不说,还分房子分地。

  后来转业官兵来了,咱们河泉屯有幸加入了农场。

  谁敢说幸福是飞舞的蝴蝶?谁敢说蝴蝶好看抓不着?

  甭胡说八道,俺家就抓到蝴蝶啦!

  俺家就抓到幸福啦!你没亲身经历,

  你咋能体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呢?

  李始业一直为李家的幸运而高兴而自豪!

  

  柳黪很实在,实在人的回击相当憨直。

  柳黪说:你甭提那些历史好不好?我们说现在。

  你要是还这么折腾,就得倾家荡产,到时候没人给你机会,

  再来一次翻身得解放。有的只是落井下石,让你万劫不复。

  人家能个儿,把折腾当成游戏,没事儿找刺激。

  你成吗?你倒霉,人家还会说,

  谁让你不会折腾瞎折腾?

  你自杀,人家会说你缺乏抗压能力。

  我郑重告诉你,我是老百姓,没企业家的头脑;

  我是白丁,没政治家的手腕。我只希望全家平安没病没灾。

  

  柳黪尚不知李始业厉害,火气冲天,

  一个巴掌扇在李始业的脸蛋儿上。

  李始业毫不畏惧,没用短手捂脸,而是瞪起眼睛扑上去。

  到底是贫农家的女儿,轻轻一推,便将柳黪推了个大仰八叉。

  继而腰一弯,粗胳膊一伸,短手指就杵在柳黪的鼻子上:

  你再敢胡说八道……柳黪闭上眼睛,

  他的黑脑勺磕到柳条障,火辣辣的痛。

  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

  我已亲身体验了,感觉贫农革命威力无穷。

  

  李始业的折腾是从一束塑料花开始。

  旅行结婚回来,她重新布置她的家。

  她家炕梢摆两只大木箱,黄檗罗面,箱盖上罩一块蓝格布,

  蓝格布上摆一只橘黄色花瓶,杯口翻卷变成怒放的玫瑰花。

  她买回塑料花,腿一弯跪在炕沿,把花瓶插得满满。

  柳黪说:小小花瓶,插一枝点缀,插一把是卖花姑娘。

  

  是为了较劲儿还是为卖花姑娘打抱不平?

  第二天一大早,李始业又买回了塑料花,大红大紫,

  气得柳黪哆嗦:这是谁教你的?李始业毫不含糊:

  我妈!柳黪立刻目瞪口呆。李始业不懂家的含义,

  也不需要懂得家的含义。这不能怪她,当年没人探讨这事,

  李始业耳闻目睹,全是组织互助组,发展农业合作社,

  再大一点儿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转业官兵开发建设北大荒。

  

  初中毕业,李始业当上生产队的小猪倌。

  她不在意猪倌的身份,也不在意什么脏和累。

  甚至满心欢喜,白天放猪,下晚儿喂猪,

  整个心思全都放在了养猪事业上,

  她知道怎么样驱赶老母猪回家,也知道小猪仔儿们最爱吃啥;

  一串嘞嘞声都让她叫出了韵律,那些大猪小猪老母猪,

  全能听懂其中含义,呼之即来,来之即吃,吃完即睡。

  

  她无忧无虑,小猪也无忧无虑,

  不到一年,小猪变成了大肥猪,

  生产队长看见大肥猪,立刻跷起了大拇指:

  这小始业,真是了不起,

  把一圈大肥猪管得服服帖帖。

  这年她十六岁,当上了妇女队长。

  

  她会唱歌,嘹亮清纯。

  明月初升,生产队开会,职工围坐一片。

  她起身看了看同伴,两手上下一挥,

  歌声回荡,气氛又深沉又热烈。

  她能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

  在黑板报上一个星期展示一次。

  党支部书记称赞:粉笔字写得这么好,

  要让她当老师,以后孩子个个能当书法家。

  从那天起,她摇身一变成为小学教员。

  

  到了总场,环境变了,但她的本质没变。

  她最希望的就是延续她那些生活习惯。

  她希望这个家和生产队一样,是她的宿舍,是她的食堂,

  至于生产队究竟应该怎样经营,那是生产队长的事;

  至于这个家如何打理,那是丈夫的事,一切不用她操心。

  柳黪和她想的不一样,既然大伙儿都关心生产队,

  那么大伙儿也都应当关心自己的家。

  柳黪问:知道家和生产队有啥不一样吗?

  李始业眨巴眼睛,我跟你成家,把一切都给了你,

  你还想要什么?柳黪听不懂:什么叫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还不是我把工资一分不少交给你?包揽这个家全部工作?

  

  放学的铃声响了。老师一个跟着一个往家赶。

  李始业问:着什么急?老师回答:都晌午啦,

  小孩他爸在家等着吃饭呢!

  李始业没有小孩,就不以为然。

  

  那天晚上,李始业踢开门,朝当院泼洗脚水。

  双手刚要扬,却看见院门晃了两晃,

  一身白衣挤进来,她嗷的一声喊,撇下洗脚盆往屋里钻。

  忽然听柳黪说话:怎么啦,蹿得像狍子?

  抬头看,灯下站着柳黪,白衣白裤,白鞋白帽,

  还有一张白脸,只有眼睛是黑的,只有嘴巴是红的。

  李始业摩挲胸脯:妈呀,你咋变的?吓死我了!

  

  李始业把她的忘我精神带到了大觉岭,

  站在操场上,脚下放一台录音机,

  录音机里播放一首轻松的歌,

  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

  交给你也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

  她英姿飒爽,变幻动作。台下学生满面春风,跟着她舞蹈。

  她很满足,忘记了时间,教导主任抬起胳膊,

  手腕上那只表闪出一道白亮亮的光。

  她没反应,教导主任就在亮光里戳戳点点。

  她不理会,教导主任不得不跑过去说已经过点啦!

  她停止操练,意犹未尽,表示深深的遗憾。

  

  她回到家,轻轻松松吃午饭,并不理会这顿饭是怎样做的。

  柳黪不计较,他在师范学校教学,她在大觉岭小学上课。

  他离家近,她离家远,这顿午饭应该由他做。

  他抽空在水房打了一壶开水,等下课铃声一响,

  他就去托儿所接柳迎罴,一手提水壶一手抱孩子,

  迈着大步,匆匆回家去做饭,

  这就是大觉岭青年教师的生活。

  

  生活不能摆谱,需要顺其自然,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有一天他不满意了,他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她调到职业学校,

  两人工作单位变了,他远了,她近了,可是做饭没变。

  他问她:从前你上班远我做饭;现在我上班远,

  你为啥不做饭?她不反驳,也不回家做饭。

  柳黪认了,因为做一顿饭吵架,实在没啥意思。

  

  她变本加厉,

  不光不回家做饭,甚至下晚也不按时回家,

  她变成了夜猫子,或者是幽灵,天越黑越有精神。

  柳黪问她天这么黑,你就不怕再遇见白鬼?

  她轻松回答:不怕,先前就习惯了。

  窗外一片昏黑,柳黪问,不怕白鬼,还不怕黑鬼?

  他在暗示,指这几天学校发生了一系列的蹊跷事。

  李始业也朝窗外看,看见的却是一抹晚霞。不怕,她嘴硬,

  却不知道为啥要嘴硬,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嘴硬。

  她成天无忧无虑,有人说她没心没肺,还有人说她缺心眼。

  

  柳黪单纯,不会思考撒谎是动物的本性。

  其实,不只动物会撒谎,许多植物也会撒谎。

  它制造各种假象,欺骗昆虫飞鸟和野兽,

  让它们落入植物精心设置的圈套。

  当然,有些圈套很美丽,蜜蜂为植物传播花粉收获花蜜。

  有些凶险,苍蝇掉进了猪笼草,不仅没有报酬还会丧命。

  至于人,撒谎已经渗透到了血液,甚至变成为基因。

  最不可思议的是,许多无耻谎言被称为善意的谎言。

  倘若政治家撒几个善意的谎言,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柳黪早有耳闻,学校靠近城镇边缘,常有鬼魅出没。

  深更半夜,灯影憧憧,到处哗哗响,只闻其声,不见人形。

  有人说闹鬼,有人说夜游。鬼无影无踪,但这儿,

  总留下一些痕迹,让人猜测。

  有人跑到公安局揭发,

  警察眯眼听了问,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他正儿八经地想了想,说没有了。

  许多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什么人前来做任何调查。

  有人说,这里面的确有鬼。既然有鬼,那你说说鬼在哪儿?

  谁是人?谁是鬼?你让他说,他又说不清楚了,只好作罢。

  

  喝酒,

  只让柳黪晕菜了一小会儿,接下来的一件事,

  却让他震惊了好几天。关于铁力,

  柳黪早有耳闻,何况铁力的同学曾经非常自豪地告诉他,早先,

  铁力写作铁骊,铁骊就是纯黑色的马。这样的解释意义不大,

  同学不得不进行一些发挥,铁骊人就像黑色的马,

  勤劳、朴实、智慧、善良。如今变成铁力,抹杀了深邃含义。

  

  农历丙寅年仲秋,

  在铁力东面,

  翠绿的连绵不绝的大山神奇地一变,就变成绚丽多彩的五花山。

  但美丽的景色却掩饰不了大山深处发生的令人震惊的事件。

  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有天傍晚,两个陌生男人,

  出现在大山脚下的一座小山村里,

  两个人身穿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个头不高也不矮,

  模样既不漂亮也不难看,普通得与旁人难以区别。

  

  不过,细心的人还是看出来了,

  他们面容疲惫,摇摇摆摆,只要躺下,马上就会睡死。

  两个人步履慌乱,朝村口小卖店奔走,匆忙购物,

  却只是为了买几个小小的面包。

  卖店老板将深褐色的小面包摆在柜台上,

  前面的那人付钱,烂票子被他攥成五颜六色的纸元宝。

  后面的那人迫不及待,抓住小面包囫囵个儿吞咽下去。

  卖店老板顿时惊呆了,世上竟然还有人这样喜欢面包!

  

  这是两兄弟,一个叫马之起,一个叫马之伏。

  刚刚杀了人,动机很简单,就是因为钱。

  两人不能说不勤劳,一俟实行承包制,立即承包三十亩山地。

  头年种人参,人参贵重,能赚大钱。不成想头三年长势良好,

  第四年却不知何故,满园人参只收百余棵。

  两人核计改种黄芪,三年见效,又因地块渗水差,

  发生白粉病,全部长成了鸡爪芪。

  两人带着梦想勤劳好几年,到头来没致富,

  反而欠了一屁股债。

  

  久而久之,怨气不吐,杀气缠身。

  兄弟俩白天睡一觉,晚上就变成了嗜血豺狼,

  钻进后街,把一家小店铺变成了屠宰场。

  人杀了,钱得了,马氏兄弟回不了家了。

  两人都是纯粹臭糜子,对黑龙江流窜史相当有研究,

  没按一般人的设想往南逃,而是往北逃,藏匿密林。

  

  马氏兄弟登上火车,不料这趟列车查票频繁,

  乘警捅了捅困顿的马之伏说:别光睡觉,小心随身携带物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氏兄弟成了惊弓之鸟。

  这趟列车不能坐了,

  说不定啥时让人认出来。

  

  光当,列车停了,

  两个人仓皇跑向了车门,不待乘务员允许,

  蹭——,蹭——,跳了下去,

  不幸,跌进了路沟,马之伏崴了脚,马之起戳了手指头。

  没有月亮,看不清路影,连大山都看不见,

  马氏兄弟两个方知,这个时辰,

  就连黑夜都在酣睡。

  兄弟两个踏着烂草行走,深一脚浅一脚,摔了好几个跟头。

  爬上了公路,马之伏叫住马之起:哥呀,这是哪儿啊?

  心脏咋就突突了?马之起警告:别说话,半夜声音传得远!

  

  天刚麻麻亮,马之起看见了青鸟师范,猛然警醒,

  误闯了大觉岭,心脏突突起来。回头对马之伏说,

  兄弟,这里不能久留。五十年代一个自称真理会的组织,

  成立当天,即被大觉岭公安局破获。咱俩必须离开这里。

  莫小看这两个犯罪分子,还真的了解大觉岭的一些历史!

  

  大约1957年初春,

  运输社车老板们围着火炉喝小酒。酒过三巡,

  一个车老板站起来,名叫李德顺,细高挑儿,

  头戴一顶狗皮帽,身穿一件黑布小棉袄,

  外罩灰不溜丢光板羊皮大氅,

  下面黑布缅裆大棉裤,

  腰间扎草绳,脚上穿牛皮靰鞡。

  李德顺撸了撸袄袖子,杀了杀稻草绳,吹牛皮:

  好汉不提当年勇,俺可是国民党交通员——

  车老板,扯脖子起哄,催他赶快往下讲。

  

  身旁坐着叶茂德,两耳鲜红,感觉有气流向耳朵眼旋转,

  忽然听见这句话,如雷贯耳,酒水飞溅,洒满了胸襟。

  连忙掸掸棉袄说:吹牛皮就吹牛皮,干啥扒拉别人脑瓜?

  起先李德顺还奇怪,烧酒这么贵,咋还随便洒?

  原来是他拐了他的脑袋瓜儿,嘿嘿!

  李德顺肆无忌惮,却不知叶茂德是公安局眼线,

  几天后,这位自封少将主任的李德顺,在灯光昏暗的小屋里,

  面对二十八名成员,慷慨激昂宣读他撰写的真理会成立宣言。

  谁知结结巴巴的才读了几句,就被几个公安干警摁在了地上。

  

  马氏兄弟虽然只从青鸟师范学校门前一路而过,

  却依然被人发现了。这个人正是高傲的柳黪。

  柳黪能够及时地发现犯罪分子,并非他警惕性比别人高,

  而是头天下班之前他接到铁力同学的电话。

  这个未来铁力市文联主席一张嘴就在电话里问:

  知道不知道二马的事情?

  

  柳黪幽默地回答,请同学放心,通缉令已经传达。

  大觉岭的革命传统深厚,任何犯罪分子,

  只要到了这里,就休想逃脱。

  未来的文联主席不再唠叨铁力人勤劳善良的品格,

  而是一连声儿地鼓噪怨气:都是他妈的钱闹的,

  半个臭子就能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变成杀人犯!

  

  柳黪一向缺乏警觉,今天却是个例外,

  清晨,当他迈过大觉岭职业学校的那扇漂亮的铁艺门时,

  眼睛不自觉地朝着远方眺望: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刚好把山林湿润了。雨过初晴,霞光万丈,

  五花山更加透彻;在他前面有两个人,乌鲁乌涂,

  好像刚在泥潭打完滚儿的毛驴,体态颜色谁看了谁闹腾。

  

  这两人正是马氏兄弟,在草丛里整整蹚了大半宿,

  不光皮鞋裤腿沾满泥巴,就连袖子手掌也都沾满污泥浊水。

  柳黪立刻在脑子里画葫芦:一大清早,

  哪个大觉岭人会有这般打扮,莫不是马氏杀人犯?

  想到这儿柳黪看了一眼,脖颈一硬,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马氏兄弟,敲开马路边的一家小卖店。

  老板睡眼惺忪,稀里糊涂地递出了牛舌头饼。

  马之起忽然看见玻璃窗里跑出个人影,

  顿时慌了神,顾不得牛舌头饼,

  尥蹶子,朝南山坡上面奔,

  马之伏猛回头,惊出一身冷汗,

  高举双手,两条腿跳跃,模仿狐猴跳,

  留下一趟深浅不一的双足印,急速钻进密林。

  

  卖店老板被狼嗥惊醒,亟亟问柳黪:这就是传说的二马?

  柳黪气喘吁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点一点头,催促卖店老板:我去追,你去报告,

  公安局!

  

  漫山遍野,都是紧张搜索罪犯的人群,

  森林湿漉漉的,一碰草木就下一场雨。

  地面厚厚一层苔藓和枯树叶,脚踏之处,汩汩冒水。

  人群从南山坡搜索下来,漫进大觉岭镇跃进街。

  汤旺河在大觉岭的东南角甩了一个弯儿,

  就把跃进街隔在了河的东南岸,

  两面青山一条沟壑,人群蹚过小溪,在山沟里搜寻。

  柳黪爬上岩石,脚底板一跐,滑进浓密的草丛。

  柳黪并未摔伤,只是手臂划出一道血印,

  手掌擦破一块肉皮。他从石壁下滑,

  屁股坐在一人脑壳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马之伏。

  

  马之伏与马之起,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屁股对屁股,

  蜷缩石壁下草丛里。柳黪一偏身骑在罪犯的头上。

  往下一坐,使劲儿一夹,咔嚓一声,

  坐断了马之伏脖颈,抬不起脑袋,束手就擒。

  马之起高举利斧,巴勾一声枪响,

  斧头劈在石壁上,又一声枪响,脑壳了开花,

  白点子,红点子,噗噗噜噜,簇拥着,喷洒了一世界。

  

  惊悚的战斗结束了,警察击毙了马之起,

  柳黪赤手空拳,一人抓获了马之伏。

  又过一天,柳黪佩戴大红花,

  在一片掌声中双手接过区长颁发的擒魔英雄证书。

  再想一想当时的情景,他竟然禁不住有点儿后怕。

  

  岁月悠悠,民主气氛越来越浓厚,

  光天化日之下,除了不能骂街,

  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敞开做。

  说不能骂街,其实也不绝对,

  那天一清早,柳黪走在上班路上,

  左耳朵咯噔一下子,就听见有人骂街。

  这个骂街人并非普通人,正是退休老区长。

  

  老区长,名叫赵熔炉,长方脸,鼓嘴巴,

  溜肩膀,罗圈腿,喜欢穿黑布肥大卷羊毛翻领短大衣,

  戴羊剪绒皮帽,弯上去,不系带,让帽耳朵自由下垂,

  拐拐罗圈腿,活脱儿一只大猩猩。

  莫看大猩猩相貌丑陋,却心灵乖巧,

  当年为拖拉机手,机车哪儿出现故障,

  歪歪头,侧侧耳朵,就能听出毛病出来。

  

  当了林场场长,赶上人家卡脖子,润滑油成为奢侈品——

  没有润滑油,拖拉机就得趴窝,未来的老区长急了,

  拐着腿跑进树林子,和拖拉机手一道,

  寻找润滑油替代品。

  幸运喜欢敢想敢做的人,只三天,

  赵熔炉就找到替代品——松树明子,熬制成油,

  代替润滑剂。凭借此举,林场没有一台集材拖拉机趴窝。

  

  老区长家住大觉岭西街,房后不远一道山梁,

  山梁上一片樟子松林。红松板搭建仓房与院门,

  落叶松板皮围成院落,又深又阔。右面菜园,

  种植茄子辣椒和扁豆。尽里面红砖红瓦房,

  用落叶松板障隔出两个小院,卧室前面小院呈刀形,

  红砖铺地,直通房山头仓房。小院前面是四方形大院,

  红砖地上留了几池园圃,栽种李子、苹果以及沙果。

  老区长勤快,侍弄得好,果实已经成熟。

  倘若天晴日朗,老区长就会站在浓荫之下,

  体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今天,老区长丢失了那份情趣儿,

  从前他忙,部下不管不顾踏破他家门槛;现在他清闲,

  部下一个都不来,尤其秘书萧璋,鞍前马后跟他多年。

  他待他不薄,把他当亲儿子看,

  这个红彤彤的世界任由萧璋往来。

  

  那时萧璋没成家,老区长就叫他过来吃饭。现在可好,

  一年见不到人。老伴出门,老区长让萧璋送站,快到点了,

  人还不露面。没招,老区长只好亲自送老伴去火车站。

  两人翻山越岭,磕磕绊绊,远远的看见火车进站了,

  等走进站里,火车启动了。老区长不明白,

  这个萧璋到底怎么了?当初不用他送他偏送,

  而今需要他送他却不来送了。

  

  就是这一天,老区长体验了房后那条山梁到底有多长,

  到底有多陡,到底怎样难爬。老区长一边爬一边感慨:

  那些年,工人每天翻越这座山梁,他们是怎么爬的呀?

  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起让筑路队过来,修修这条路呢?

  这样过了几天,老区长站在路边看风景,

  萧璋远远地走过来,老区长伸手拦住萧璋,

  问他那天怎么回事?萧璋很坦然,说:老区长,

  真不凑巧,那天吴书记也有事,我又没有分身术,

  您说咋办?说完告诉老区长还有事,头也不回走了。

  赵熔炉愣了半天,猛然醒悟,

  转身跑回里院。不想一抬脑壳,

  刮到李子树,豁出一条血道子来。

  老区长生平第一次骂街,气短心虚,

  他骂谁他妈搞的,怎么人一走茶就凉!

  

  柳黪没有老区长的奇特经历,

  也没有老区长的深刻体验,

  就觉得这事很平常。柳黪歪着脑壳笑一笑,继续走他的路。

  刚走到红旗街,又听有人骂街。怎么回事,骂街也好扎堆?

  这骂声粗犷,他判断是络腮胡。

  

  络腮胡名叫王许由,贮木场工人,体魄特别健硕,

  八个人抬不起来的杠,他排除最弱两个人,用六人抬杠,

  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木抬起来了,他从此狂傲不羁,

  改革开放,落实政策,王许由重回贮木场。

  他总结了过去的经验,只要你坚持就会有收获。

  第一次上访,他分了房;第二次上访,他补发了工资;

  第三次上访,他安排了儿子。隔壁东院老张异常羡慕:

  要知道这样,我也说几句狂话。十分可惜,他当初没敢说。

  

  不过,王许由很快有了新名字,是信访办给他起的,

  叫什么上访专业户。对此,王许由并不十分介意,还说:

  专业户不能随便叫,上访专业户更不能谁都可以当。

  从前,王许由不喜欢学习文件,而现在变了,

  一有新政策就学,一学就学到半夜。

  他的最大优点就是学以致用,

  认为安排姑娘的时候到了,没想到在信访办碰了钉子,

  委屈得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清早就站在当院骂大街:

  我日你狗日的,你不给俺解决,俺就去省里上访。

  这事与柳黪没关系,轻松化解,仿佛空气甩手就没了。

  

  柳黪有别的事情要打听,

  昨天在楼道里他听说代区长郝德林落选了。

  下晚儿黑,躺在炕上想了一宿没结果。

  今天犟劲儿来了,非要弄清楚怎么回事不可。

  一大早,鞋带还没系好,就往办公室跑。

  

  这事相当蹊跷。人代会上,郝德林成了当然候选人,

  不料,代表席上有人问:大家还记得大觉岭怎么成立的吗?

  此人花白头发,精神矍铄,他就是总会计师王忆恩,

  经过几十年历练,从小会计熬成有名的总会计师,

  记账小字码非常清秀,一排排宛若森林里的小精灵。

  

  王忆恩目光炯炯,环视全场,说:

  五十年代,大觉岭两次创造实物采运生产率全国纪录,

  两次出席全国群英代表大会,咱大觉岭人才济济,

  我现在向大会郑重举荐一名区长优秀候选人。

  语惊四座,大多数人表现镇静,只有个别人有些惊慌。

  

  大家都很熟悉总会计师举荐的人选,

  这个人就是区委副书记林天吴。

  有人说,天吴是《山海经》里的一种半神半兽的动物,

  还说天吴有八个脑袋,每个脑袋都长着和人一样的脸,

  可是身躯呢,极像老虎,何况屁股上还长着十条尾巴。

  不过,这个模样怪异的动物却是水神。

  古代吴部落以天吴为图腾,就以吴为姓。

  想起这事,柳黪来了兴趣,大觉岭真奇怪,

  先是来了一个吴回,现在又来了一个林天吴,

  按理说,天吴是水神,吴回是火神,水火相克;

  又说吴回也是吴姓始祖,这就怪了,

  天吴与吴回,两个始祖,怎么这么巧,

  在大觉岭相遇了?是也?非也?是非也?

  

  三十九岁区委副书记林天吴,林校采运专业毕业,

  来到大觉岭,正值年富力强,前途无限灿烂。

  王忆恩刚举荐,一位代表就站起来表态,

  这人我们熟悉,完全能胜任区长职务。

  另一位代表举手说:他对大觉岭有感情,

  有研究,这样的人能带领人民建设好大觉岭。

  当即十位代表联名签字,郑重其事地进行了推荐。

  

  选举结果出人意料,确切地说出乎王朝的意料。

  作为市委联络员虽有尚方宝剑,却毫无权威,

  代表没人服从他的意志,郝德林只有三票,

  其余上百张选票悉数被林天吴收入囊中。

  王朝肩负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重托来此,

  与其说监督选举,不如说是引导选举。

  他一时自信,一时疏忽,没有引导到位。

  选举过程正常,找不出违反选举法的地方,

  可是选举结果却不是上级领导所期望的结果。

  

  郝德林相当尴尬,他对大觉岭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他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他,当然谈不上深刻了解。

  陌生让他放不开手脚,他来大觉岭已经三个多月,

  却没接触几个人。除了几位书记、副书记,

  几位副区长以及几位科长,还有几位场长,

  他没主动接触过一位林业工人,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了。

  他抚胸而问:选不上是我的错吗?要说他存在什么问题,

  那就是他缺乏区长应有的意识,三个多月已经不算短了,

  他却没向大觉岭人民吐露他的期望,

  没人知道他对这块土地有多少感情?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奋斗的目标和举措?

  没人知道他能够为大觉岭带来多少幸福?

  这是真实的一天,这一天预示了一个真理,

  觉醒了的人民绝不允许任何人来糊弄与欺诈。

  

  春天,杨柳轻扬,和风拂面。

  在春的鼓噪下换届来临。

  副区长云僖公很骄傲,

  他引进项目,让综合利用曹科长去谈,

  总也谈不成,而他一去就谈成了。

  他无限感慨,忽然跟科长说,

  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吃饭,

  不知道如何发挥大觉岭优势,

  我同样重复你们说的话就谈成了。

  你们说这怪不怪?我是不是有本事?

  云僖公的确有本事,

  他姓云,女娲也姓云,

  传说女娲生来就会说话,

  不但聪明,而且绝对漂亮,

  伏羲在位人知其母不知有父!

  

  云僖公继承了女娲的某些优势,但能当上副区长,

  却是因为他的美貌,捕获了大觉岭唐女鴧之心。

  大觉岭这个女鴧,并非周朝那个女鴧,

  两人不仅差了一个唐字,相隔两千八百年。

  周朝女鴧是周宣王宠妃,喜爱美男。大夫杜伯英俊,

  女鴧朝他抛媚眼,杜大夫视而不见,让女鴧蘸糖美梦破灭,

  无不怨恨,趁周宣王高兴之机,诬告杜大夫企图调戏她。

  

  周宣王昏庸,听信了女鴧鬼话,立即将杜大夫斩首。

  杜伯愤怒至极,对天明誓:滥杀无辜必遭天谴。

  三年之后周宣王狩猎,前面明明是梅花鹿,

  追上去却变成了无头杜伯,

  周宣王万分惊悚,坠马而亡。

  

  天底之事,就是这般蹊跷,

  胡豆和吴回生活二十年,甜甜蜜蜜,却连个娃都没怀上。

  当年还是贮木场党支部书记的吴回不得不苦思苦想,

  实在不行就领个儿子,不想领儿子并非易事,

  退而求其次收养闺女,没想好事成双,

  一俟当上了区长,不光收养了闺女,

  还另外有人表示,愿意给他当干闺女,

  这个人就是党校年轻漂亮的教师唐女鴧。

  

  干爹认了干闺女,因时间延误,年龄差距被缩短,

  失去多少天伦之乐,但这不妨碍干闺女一片孝心,

  每到星期天,干闺女干女婿都常回家看看,

  干闺女嘴甜,干女婿勤快,劈柴禾,种菜园,样样精通,

  从此,这些辛勤劳作的体力活儿,再不用吴回亲自体验。

  

  吴回关心年轻人进步,云僖公当然不能排除在外。

  百花争艳,有党支部书记推荐,云僖公一枝独秀,

  今年任命综合利用副厂长,翌年提拔厂长。

  等到吴回升任大觉岭区党委书记,云僖公更是备受青睐,

  几位人大代表公举云僖公为副区长候选人,

  另外几个代表虽不大看好但到底还是当选。

  

  改革号角吹响,山里人期盼天神彻底改变经济滑坡现象。

  或许心情急躁,忽略了实际问题,或者夸大了资源状况,

  集成板生产却始终未能达到预期,成本太高,陷入亏损困境。

  最困难时刻,投进一个多亿,为啥就是不见成效?

  这是谁的失误?这是谁的责任?

  谁都可以推诿,唯独云僖公难辞其咎。

  有人纠缠旧事,吴回遭遇牵连,被上级免职。

  乍暖还寒,新一届选举又开始了,云僖公惶惶不安,

  唐女鴧安慰他:没关系,不要紧,又不是我们拍板,

  群众眼睛雪亮,一定能分清你的功与过。

  

  唐女鴧说得没错,群众的眼睛的确雪亮,

  或许先前太过顺利了,让唐女鴧对变化熟视无睹——

  干爹已被免职,群众将怎样看待过去的事情?

  选举结果出炉,让云僖公大跌眼镜,

  他只收获五票,羞愧难当,

  当众号啕大哭!

  

  到了年根,喜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降临了。

  经过五年广征博采,披沙砾金,大觉岭区志截稿。

  各个部门以及相关人士踊跃审读,赞不绝口。

  又过一年,区志通过省市两级审议,

  编辑翘首以盼,进京付印。

  熟料,好事多磨,

  就在大家极度兴奋之际,首都传来消息,

  歹徒动乱,市长连续签发三道政府令,

  全城戒严,不得随意进京,柳黪听罢,顿时愣怔。

  

  传说,尧有攀天成龙之梦,舜有长眉击鼓之梦,

  禹有洗河乘舟之梦。如今梦想随着时代的演变又匆匆来临,

  柳黪深受感染,想梦,梦就来了,却不是曾经的希望之梦。

  忽而传来嗡嗡声,怪物出现,酷似麻袋,皮肤通红如火,

  六只细脚,四只翅膀,外面鞘翅,里面薄如蝉翼。

  四方脑袋,两只黑角,眼如轮,看不见脸。

  怪物嘤嘤人语:吃仙桃,可以忘忧。

  柳黪又惊又怕,怪物飞走,高天广宇飘落莫名其妙话语,

  若想改变人,从哪里开始?从思想入手,有些可以渐变,

  有些只能突变。知道什么叫做懂得抓住机遇吗?

  这是暗语,就是说机会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柳黪怨气上升,人家抓住机遇发家,你抓住机遇败家。

  你抓紧败家吧,把我搞得倾家荡产,你就心满意足了!

  李始业正巧走进客厅,蹑手蹑脚将屋门嵌出一道缝儿,

  趴在门缝上面剜了剜眼睛,如鬼魅一般。

  里屋昏暗,猛然听见柳黪叫嚷,吓得哆嗦,

  一别劲儿又强横起来:打麻将输了钱能咋的?

  就他妈的败家了,败得你一塌糊涂,你能咋的?

  

  李始业推门进屋,打开吸顶灯,白光灼灼,

  柳黪大喝:你干啥去了?干啥也不干啥!李始业以牙还牙。

  今宵没有月亮,只有小杨树一双脚还未成形,想跑跑不了。

  柳黪不再言语,胸脯一起一伏,黑影在他脸颊奔走,

  认输了还是运气?两者都不是,他轻轻地打起了鼾。

  李始业不让劲儿,指着空气叫唤:要不是剖腹产,

  哪儿能让大夫灌一碗迷魂药?要不是喝了迷糊药,

  哪儿能变成这么个熊鸟儿样?李始业站在吸顶灯之下,

  头上散发五色光环,宛若峨眉山金顶之上呈现了佛光。

  

  说起来她家思想解放,从小就允许丫头片子满街跑。

  就是那回和邋遢伙伴疯跑,背旮旯窜出一条大黄狗,

  朝她最肥的地方咬一口,至今屁股蛋上还有四个犬齿印!

  城里人听说狗咬屁股吓得半死,农村却是家常便饭。

  姥姥不慌不忙,把柴火往地上一撂,

  上老王家在大黄狗屁蛋上薅了一撮毛,

  在李始业屁股擦擦燎燎,一切就没了事。

  

  用狗毛燎过的屁蛋底盘硬,李始业咧着嘴说:

  你见谁勤劳致富了?那是宣传,说给傻子听,像你这样老实,

  只能受苦。糟蹋受苦,不糟蹋也受苦,为啥不糟蹋?

  起码可以快活,可以随心所欲!

  柳黪哑口无言。

  

  柳黪想起先人,柳庄延续圣之和者家族温良恭俭让性格,

  官至卫国大史,成为朝廷重臣;但柳氏文脉没变,

  一直延续到魏晋。不知谁起的头,性格变了,

  弃文从武,文臣变成武将,

  或许这种变化来自先祖基因的改变?

  监狱长的烈性在某个节点爆发,由崇文变成尚武。

  抑或社会使然,东汉末年大动乱太残酷,

  迫使文人不得不向武将转变,生存和发展改造了人的性格。

  

  永嘉之乱,柳氏分为东眷西眷,性格又发生变化。

  西眷滞留北方,保持将家之风,东眷在南方以武建功立业,

  因为世风驱使,追求武将文化雅化。总而言之,

  社会动荡与世风变化,

  让柳氏家族在文武之间变来变去。

  虽说有变化才有发展,虽说发展能改变一切,

  倘若是变化太快了,人能追上吗?就算是人能够追上变化,

  那么人的性格呢?难道可以和烙饼比拼来回翻个儿吗?

  

  我在创作京华三部曲时,

  深受柳黪灵魂影响,面对许多人物原型,

  进行了姓氏渊源考据,试图揭开基因传递的秘密,

  看看哪些人物的性格受到基因传承的影响,

  他们是否继承了先祖性格,抑或改变了先祖性格。

  柳黪灵魂告诉,即便当下,人们也能经常听到中国式骂人,

  许多人恼火至极就骂:你他妈的跟你爹一个熊鸟儿样!

  

  秦统一六国,柳氏西迁。

  柳下惠裔孙柳安迁居解县,让虞乡成为柳氏发展福地。

  然秦汉绵延四百余年,柳氏家族却无怨无悔,

  不惜隐匿岁月长河,默默繁衍发展;

  两晋之际,柳轨任西晋吏部尚书,晋书提及不过数字:

  与贾充等共订新律——却让柳氏家族再一次进入正史。

  

  特殊的年代,猛然涌现众多的文化高门并不奇怪,

  即便成为中流砥柱,领导社会潮流,也不奇怪。

  稍通历史,对南朝的王氏谢氏就不会陌生,

  甚至能够津津乐道他们的奇闻轶事,

  若说河东柳氏为文化族姓,

  许多人不理解。永嘉之乱,河东柳氏东眷南渡初期,

  实为弱势门族。就是这样一支弱旅,经过几代人孜孜不倦,

  艰苦奋斗,抓住机遇,最终发展成为士林盛族,著称南朝。

  

  今年三月初春,在梦中,柳黪驾驭春风来到了我的寓所,

  飘在半空敲我窗玻璃。我说别急,我给你开门,

  刚一转身,他像一股烟透过窗缝进了屋,

  柳黪忽然问我,是否知道柳氏东眷初抵江左情况,

  我曾经研究过这一阶段历史,就骄傲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无他,只是善于抓住机遇,起飞迅猛,恣意翱翔。

  

  没想柳黪赞同我的分析,

  柳氏家族自始至终都有士族意识和传统。

  南迁之后,即使家族势力薄弱,仍可获取官职,

  这样说着,忽然柳纛大哥兴致勃勃飘落,

  九十高龄的他,一如年轻时好强,

  自信高傲,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成了小屁孩,

  他一屁股戳在我的椅子上,我担心他坐坏我的椅子,

  没想到椅子不声不响没动静,稳稳当当让他坐。

  

  和两团黑雾混在一起,闲聊这样重要的历史,

  让我产生一种神话的感觉,也产生一种恐惧,

  那个柳纛一开口,就不是个好兆头,

  他说,南朝政治动荡,

  社会极不安稳,尚武之风,成为豪强维持地位的保证。

  王敦谋乱,柳纯参与征讨,被王敦所害。

  听柳纛这么说,我摸摸头颅,像刺猬,扎手。

  

  两晋南朝时期,战乱频仍,柳氏尚武,名将辈出,

  世人皆称柳氏将家,这是正史对柳氏的定位。

  南朝政权更替频仍,东眷凭借敏锐嗅觉,

  帮助齐梁夺权,被委以重任,

  尚武门风,成为柳氏东眷提升的倚仗,

  或许还增强了家族在重大变故之后崛起的可能性。

  刘宋北伐,北府兵节节败退,柳元景势如破竹,直捣潼关;

  大败刘劭,平定臧质、鲁爽之乱,以傲人的战功获得宠信。

  

  虽说柳元景具有比较大的优势,

  却不一定能进入刘宋政权集团,要实现这样的目标需要机遇,

  更需要智慧。大明六年,柳元景为司空,七年为骠骑大将军,

  弟柳叔仁,出任梁州南秦州刺史,从子柳世隆,

  任上庸太守,之后从兄子柳元怙,

  又为梁州南秦州刺史,柳氏东眷子弟,

  一个接一个步入仕途,

  形势一片大好。

  

  有人评价,这是柳氏东眷成功钻进高门甲族圈的第一步。

  我用钻进一词,遭到柳黪等人的谴责,他说,

  你是不是嫉妒柳氏家族,用词刁钻,

  钻进这词使用得极其不妥,

  饱含贬义,应该用跨进、挺进,起码要用中性词:加入。

  对此,我有我的认识,因为我们俩关系密切,

  碍于情面,不好与他争论。

  

  写到这里,我与柳黪等人都有些伤感,

  孝武帝驾崩,遗诏柳元景与江夏王等四人并为顾命大臣,

  柳元景终于达到仕途巅峰,柳氏东眷加快势力扩张,

  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却没料到大好形势突遭顶头风。

  刘子业表现狂悖,随意诛杀大臣,

  柳元景感到恐惧,与江夏王商量对策,

  却被沈庆之告发。

  

  景和祸事,株连九族,柳氏大船刚刚起锚,便遭遇致命炮击,

  柳黪相当感慨柳氏东眷命运,不幸中万幸,世隆被民吏隐匿,

  逃过一劫。泰始初,孝武诸子并反,柳世隆起兵呼应,

  乱平,柳世隆为太子洗马,

  继而转任晋熙王刘燮安西司马,

  可喜可贺,柳世隆与萧赜相交甚欢。

  武帝即位,柳世隆因湓城之旧备受重用,

  永明七年,任尚书令,

  终于扭转柳氏东眷颓势。

  

  南朝人一向鄙薄武功,尤其南齐更甚,

  沈文秀讳称将门,周盘龙兜鍪换貂蝉,张欣泰身为将家,

  不以武业自居,华林宴集,褚彦回弹琵琶,沈文季歌子夜来,

  王僧虔、柳世隆弹琴,王敬则脱朝服袒,以绛纠髻,

  奋臂拍张。上不悦:岂闻三公如此。

  柳世隆善于弹琴,世间称柳公双锁,为琴之绝技,

  流传广远。唐人陆龟蒙言:君到六朝访遗事,

  柳家双锁旧知名。在朝不以世务婴心,

  风流清远,挥尘谈玄,垂帘鼓琴,更是风流潇洒。

  

  春夜深深,歌声飘渺,

  经过洗礼,柳世雄摇身一变,成为了十足的文化贵族,

  自以为得意;柳黪嗤之以鼻,趋炎附势,忘记了柳氏本初,

  柳黪忧虑若发生战争,他是否还能挥舞那柄错金钢枪?

  又想如今各类明星主持文人公知不也大抵如此?

  萧子显把柳氏东眷兴起归功风素雅德,

  儒家又将萧子显评说视为中肯,

  今后还有谁担心隔江犹唱后庭花?

  

  忽然暴雨倾盆而下。

  王茂以襄阳太守参与萧衍起兵,以武功显达,

  强悍勇武,甚至可以快马如龙平泽逐獐,

  但南梁刚刚稳固,王茂便遭到冷落。

  这究竟为什么?说白了更好,

  朝廷再不需武将征战,

  满朝文武都要紧跟皇帝兴趣,

  皇帝憧憬莺歌燕舞,谁若不改武将之色,

  谁若不附庸风雅文谈,谁将面临淘汰!

  这不只是王茂一人的悲哀,而是有梁一朝的悲哀。

  悲哀的最终结果,就是皇帝自己把自己淘汰了。

  

  柳黪想起他的妈。

  他刚懂事,邹跃就告诉他:火要虚,人要实。

  实话实说,实事实做,实实在在,这是柳氏家族千古遗风。

  基因在身,柳黪简直太老实了,根本犟不过李始业。

  李始业一旦占上风,就更加肆无忌惮。

  柳黪嗷嗷叫:你就会这一招,

  从前到了外面就不是你了,现在到了家里也不是你了!

  

  女人是家。

  女人不顾家,还叫女人吗?

  李始业又不见人影听说在王家打麻将,柳黪坐在家里运气,

  运足了气,踹开王家屋门,抓住麻将布往胯下一扯。

  吓得麻将打哆嗦,一股脑往桌子底下钻。

  柳黪手朝空气一指,大喝:

  谁要是再敢与李始业打麻将聚赌,

  我立马报告公安局,让你们全都蹲笆篱子。

  满屋只有李始业梗脖子,其他人都挤眉弄眼伸舌头。

  

  阳光斜射,宛如黄金刀,把一间屋子劈成了两瓣,

  胡文广坐在光线后面神秘兮兮:这梦真奇怪。

  柳黪透过刀锋看见通体发白的胡文广,

  就问还有比《山海经》更奇怪的故事吗?

  胡文广立刻变换表情,宛若慢慢融化的冰窗花,

  书里的那些事儿算个鸟球?比我昨日梦见的差得多了。

  

  他像个影子在空气中飞行,他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他遇见一个庞大的旅游团,不,应该是参观访问团。

  团长身材不高,却不是矮个子,而是小个子。

  小个子和矮个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位当红二人转演员大言不惭地说:

  哼,矮子让驴踢了,小个儿浓缩精华。

  

  团长并不漂亮,却非常自信,常常抬头远望,

  把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随意拿捏,只是这一回有些奇怪,

  右边眉毛扬起,左边眉毛低垂,只是那双眼睛越发贼亮,

  让人过目不忘,曾几何时幻想鼠咬天开,

  却又临阵退缩,难不成盗窃者还怕人耻笑?

  

  大家嗤嗤冷笑,柳黪显示愤怒,胡文广慌忙解释:

  笑啥?我梦见的就是这样儿!或许比喻不当,

  却是那双眼睛,让我牢牢记住了他。

  那时候,我变成一把柳叶刀,

  不,不是刀,是阳光,如刀一般的阳光,柳叶形状。

  犹如雷霆闪电,我钻进了团长的脑袋,仿佛戴上夜视镜,

  团长能看见的我全能看见,团长看不见的我也能看见。

  

  我的身形跟随团长目光旋转,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他看外国哪儿都好,人长得好,衣服穿得好,

  腰包鼓得好,摩天大厦建得好。忽然来了灵感:

  韩国时兴整容,咱们何不向他们学习,

  先挖他一个法国深邃眼,

  然后垫一个英国高鼻梁,最后削尖下巴,对了,肚皮贴块塑胶,

  不就显得胖一些?不就可以和美国媲美了?

  只是黄脸皮变不了,那就留着,权当神州特色!

  

  胡文广大言不惭:有人说从坟茔钻出来,胡说八道。

  又不是鬼吹灯,干啥从墓茔里钻出来?

  或许它就是一种新思维,

  只是参照物太多,在西方随处可见。

  要我说这是抄袭。他觉得他化蛹成蝶了,化鬼成人了!

  他坚信这样做可以迷惑所有得人,只要他坚持说马,

  日久天长梅花鹿就可以变成马,甚至老虎也能变成马!

  

  胡文广仿佛高级催眠师,不断释放他的催眠术,

  一屋子编辑没有一人能够逃脱,全被他糊弄得神魂颠倒,

  跟着他的思维上天入地,就连柳黪也几欲被他迷惑。

  胡文广语惊四座,说聪明人有时也不行,

  大家以为胡文广准备推翻他的理论,想给他鼓掌,

  双手举到头顶却没声音。胡文广没出现编辑想象的情形,

  他用娴熟的催眠术,将一个聪明人推至编辑眼前,

  聪明人穿一身花格西服,从大楼里跑出来,

  站高台阶上讲演,浑身精瘦,脸上净褶子,恍如六耳猕猴。

  他大嘴叉一咧,胳膊腿跟着乱舞,不知道往哪儿放更好。

  手也并不拢了,两条胳膊朝天一举,仿佛青蛙的两只蹼。

  

  光线里,胡文广的短发白花花,

  说又不演戏,张牙舞爪干啥?

  胸脯一起一伏,脑壳一竖蛮横起来:啥子叫蹭蹭滑滑?

  手在阳光里乱抄,我不会蹭,也不会滑,咋的!

  嘴唇碰撞,亮晶晶水珠拖着尾巴,

  在白花花大片刀样儿的阳光里急速飞行。

  柳黪背靠墙,端正头颅,面如秋月,瞳如青莲,

  内如鼙鼓:秉笔直书是方志宣言,你怎么好随便套用?

  

  这个胡文广,是从哪里学来的催眠术?

  柳黪又往这个方面琢磨,宛若拆解歌德巴赫猜想。

  胡文广的嘴巴一张一合,就让柳黪忘了猜测,

  脑海蹦出一个大个子,四方脸,一字眉宇,

  额与腮一样宽,穿戴潇洒,言语豪放。

  你猜他说啥?胡文广又使出惯用伎俩,

  编辑脑瓜一齐晃晃,宛如秋风吹动罂粟。

  罂粟越晃越多越晃越多,变成罂粟的海洋。

  柳黪晕海尤其晕罂粟之海,跟着节奏晃脑袋。

  

  他举起高脚杯,里面斟满了红酒。

  他豪爽洒脱,把酒杯举向斜上方。

  他模仿大人物,说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主义,

  你们有谁能说清楚?当然,我也说不清楚。

  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在模仿马三立逗你玩?

  他一边走一边舞酒杯,

  那是杯人头马,洒了多可惜?

  他摇摇晃晃的,一口酒还没喝就醉了。

  

  申公豹搭茬,酒不醉人人自醉。呸,

  胡文广狠狠啐他一口,哼哼唧唧说,

  那人醉了酒,嘴巴没瓢。语词铿锵,反映他信念坚定,

  他一定认为他说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理论。

  尘埃在白光里浮游,牵动了胡文广的神态,

  头发白花花的酷似一小撮衰草,

  头脸上窄下宽,仿佛青了吧唧没熟的丑橘,

  鼻眼都已歪斜,宛若一只沙皮狗,浑身上下松松垮垮。

  

  他为他高超的催眠术骄傲,

  嘴角就朝上方斜了斜。

  胡文广的嘴角斜一斜,编辑的脑瓜就晃一晃,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胡文广式的韵律。

  柳黪开始梦呓:你说你呀,连个事儿都说不清楚,

  还说什么有啥特色。你没想想,你虚伪不虚伪呀?

  你以为加了修饰词就可以糊弄人啦?你是赵高,俺可不是胡亥。

  俺知道,俺一说你不对,你就找俺的毛病,给俺小鞋穿。

  可是俺学乖,藏在心里不说,你还能有啥招把俺咋样啊?

  

  什么,让俺不得好死。那有什么可怕,不就是上天入地吗?

  李铁拐当了神仙,依旧还是个瘸子!魂归天,魄归地;

  不归者,谓之鬼。某天俺要是上了天入了地,

  还能叫俺儿子给俺撒一些赤铁粉。

  啥,你说有什么用?

  告诉你赤铁粉象征鲜血,

  是生命的源泉,灵魂的寄所!

  

  梦呓刚说到这里,柳黪就看见一个人站到了他跟前。

  那人好生难看,面目黢青,眉逆毛粗,三角眼,

  掐腰说:穷人自己还没喊穷呢!

  呸!柳黪愤怒,嗷嗷叫:你到底想说啥还是想做啥?

  

  他被李始业气坏了,产生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经常把黎明当成夜晚,把黄昏当作晨曦,

  站在那儿看一会儿头顶上的太阳,竟以为进入了黑夜。

  他还出现了季节错位,看见树冠落满白雪,

  还以为是春风吹遍,梨花盛开;

  看一眼小兴安岭深秋的五花山,禁不住赞叹梅开二度。

  

  他还出现了人物错位的情况,

  常把胡文广当作赵弘治,常把张咏麟认作申公豹。

  更有意思的是他把趴在当院的大黄狗当成了大觉岭区长,

  毕恭毕敬朝大黄狗鞠了一躬,还说让您久等了。

  大黄狗朝他汪汪叫了两声,他以为区长夸奖他。

  这件事给王燹留下了话把儿。

  那天他刚踏进小院,就看见王燹扶着落叶松板障,

  指着大黄狗说:区长坐那儿等你半天了,还不过去鞠躬?

  他立即还一句:鞠你娘的狗腿!王燹挤眉弄眼,嗤嗤笑。

  

  搬进楼房,晚上酒足饭饱看电视,

  他猛的一点头,就进入了幻境,

  看见一头大叫驴呃啊呃啊地叫唤,还高举驴蹄。

  他问李始业咋回事,为啥让大叫驴上电视。

  李始业骂他,你啥眼神,那是驴吗?

  那是全国著名经济学家,在阐释国企改革!

  他不服,就跟她犟,你看大长脸,不是驴是啥?

  

  清明刚过,区志各卷全部截稿,

  柳黪跃跃欲试,要进京印刷。

  不想苦熬苦盼五年,刚要成行却被告知京城发生动乱,

  听罢立刻焦躁起来,急赤白脸,宛若走兽,

  乱闯乱撞,直闹得深藏不露的灵魂也沉不住气了,

  从天灵盖钻出来,跃上九天,探看大千世界奇诡事端。

  

  人只能看见当下,却看不见先前;

  灵魂能看见从前,却看不见当下。

  灵魂看见了往事,朦胧暗淡的光线里有一片校园。

  倘若是北京大学,灵魂能够辨识,那儿有一座王府大门;

  倘若是清华大学,灵魂也能辩识,那儿有一座西洋大门。

  虽然这座校园毫无特征,却在四处贴满了大字报。

  灵魂从天而降,看见蝌蚪一般的文字,

  竟然零零星星认识一些:人民代表大会是少数人的……

  橡皮图章……为真正的民主而斗争……

  灵魂不忿,头一扭说:瞧瞧,又扯上鸡巴蛋了不是!

  

  景象又变了,太阳当头,光芒灿烂。

  街头一群学生,稀稀拉拉,手攥小纸旗,

  一边行走一边尖叫:打倒封建独裁!

  灵魂大吃一惊:这一眼看哪儿去了,是一九一九年吗?

  就喊:喂,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啥?离经叛道,

  就不怕伤了我们老同志的心吗?

  灵魂真的伤心了,不想多看,目光转移,

  看见东海外滩,还有长江大桥,以及橘子洲头。

  人长得一样,全是些细眉细眼小屁股蛋的白脸大学生。

  灵魂气愤:不好好读书,在大街上喊个啥,冷不冷啊?

  

  灵魂这么一喊,有些人就感觉冷了,

  钻进屋,排排坐,喝茶水,吃果果。

  灵魂点头称赞,这就对了,坐屋里又暖和又舒服。

  话音未落,一个人站起,个头不高,好像在哪儿见过,

  说声对不起,弯腰点头鞠躬,一扭屁股走出会场。

  热血的青年啊,纯真的青年啊,

  曾几何时扯出一面横幅,让人惊喜相传!

  纯真的青年啊,热血的青年啊,

  让人惊喜是你们,让人担忧还是你们,

  这一次举起的大旗是几十年前的那面大旗吗……

  红旗,红旗,革命的旗,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你!

  

  在那条小胡同里,没人敢走出院落,

  只有柳橙想出去,却被柳德茂一把拽住胳膊。

  柳德蕃站在当院,身披白色大布衫,

  上面长着葫芦样儿的头颅,

  两只耳朵竖着,宛如秋天里的两片银杏叶,

  一双眼睛直勾勾,站在一旁倾听弟弟与侄儿的对话。

  忽然,耳朵动了动,脑壳里钻出一条黑影,

  宛如虬龙,飞向铁狮子胡同。

  

  那年他十六岁,和柳橙一样不听大人劝阻,

  跟在学生队伍后面,走进拥有两尊铁狮子的大街。

  他举起手臂,跟着学生喊口号,

  枪声乍响,

  发现游行队伍乱作一团。

  他眼晕,头颅嗖嗖收缩,变成死疙瘩。

  

  数天之后,

  他看见鲁迅先生在语丝周刊发表的文章,

  方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政府有令,说她们暴徒……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欣然前往……

  自然请愿而已……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青年第一次听见枪声……

  老人坐在桌边听见久违的枪声……

  

  一片秋叶,

  掌状浅裂,色如胭脂,

  轻盈飘舞,缓缓降落,捻动叶柄,

  一道道驼红,光影里,

  显现潇洒人影,

  竟是西晋江东步兵张翰,

  秋风乍起,嗅到家乡纯羹鲈鱼飘香,

  叹息人生贵得适志,官印一挂,乘舟回家。

  这是何等的潇洒,不能不让人羡慕。

  

  曾几何时,叶落归根,在柳黪的胸腹越发沉重,

  早把少年时代灌输骨髓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抛在一边,

  似乎还是同学说得实在,随大流来,随大流去。

  随即又犹豫不已,遥想当初,

  我们是怎么来的?

  是随大流来的吗?我们是自觉自愿来的!如今已不是当年,

  人家不让坚守,你还坚守,那有什么意义?想了又想,

  不知所以,不知所措,长天一碧如海,

  仰首长叹,不无伤感。

  

  当年的豪情壮志,禁不住风雨的冲刷,

  轻而易举被人打垮,本以为可以和当年奔赴延安的青年媲美,

  却没有想到做一名坚定的有抱负的知识青年实在不易!

  他们与他们多少有所不同,他们是背着背包,

  凭借一副脚板步行几百里走到延安,

  而他们却是把屁股放在座席上让火车轰隆隆满载而去;

  他们是清一色带着崇高理想和信念投奔延安,

  而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情非所愿被潮流裹挟,难免鱼目混珠。

  

  还有那些狗屁小说、电影、电视剧,

  把北大荒描写得那么荒凉,似乎不是人待的地方,

  知识青年到了那里,就是做苦工罚劳改!

  历史能随便说吗?倘若真是那样,

  面对最先开发北大荒的人民解放军官兵,

  你们怎么解释?当初他们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

  茫茫四野,一望无际,没有人烟,只有荒草,只有一双手,

  为什么,他们提起艰苦的岁月,却是那样的神往与自豪?

  

  前年,柳黪曾有机会调离大山。

  他给区委书记和区长写了几篇讲话,被某市领导看上了,

  想调他过去当秘书。谁知区长一听不满意了,

  冠冕堂皇说:林区缺乏人才,绝不能放大学生。

  说起这位区长,当年毕业分配林业部,

  又从林业部分配黑龙江林业总局,再分配青鸟,

  从青鸟分配大觉岭,最后终于又从林业局分配溪水林场,

  成为华夏大地林业史上的第一位给伐倒木打枝的大学生。

  

  区长这话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但柳黪还是听出了话外音,

  想走就做工作,工作做到家,你就能走人。

  什么叫做工作?这是当年的专有名词,

  毋庸讳言,所谓做工作,既简单又充满了学问,

  说白了,就是挨家给领导送礼,至于送什么礼,怎样去送,

  则需要你在实践当中细心领会,醒悟,提高,妙味无穷!

  

  柳黪会给领导写讲话,但不会给领导送礼,一说就蒙。

  直到现在他还没学会给领导送礼;要是会,早就不在这儿了。

  如今他进步了,知道送礼了,只是不知道送啥好,

  不知道送多少合适;还怕同事知道瞧不起,

  还怕被领导在大会上批评——

  领导曾经在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谁送礼让谁滚蛋,

  可是,为啥大伙儿还在底下说不送礼不行呢?

  他犹豫不决,不像给领导写讲话那样,出口成章,底气十足。

  

  柳黪在家里给区长写讲话,柳迎罴站在屋里瞎闹哄。

  柳黪说,我给区长写讲话,你出去玩好不好?

  柳迎罴小嘴一吧嗒:我哥的同学说了,

  都说您厉害,可您没他爸厉害,

  都说您会写文章,可您不如他爸会说。

  只要他爸讲话,连副区长都拿出小本儿赶紧做笔记。

  柳迎罴他哥同学就是区长的儿子张小棠。

  柳迎罴这话刺激了柳黪的自尊心,

  忽然问真是你哥同学说的?我老实告诉你,

  区长讲话我让他讲什么他讲什么,连一字都不敢差。

  

  柳迎罴不服气,说您吹牛皮,连我哥都不听您的话,

  区长会听您的话?柳黪无奈,说那好,我在讲话里加几句,

  让区长明天一早讲给大伙儿听,你相信不相信?

  柳迎罴矫情,说那不行,得写我说的。

  要不然我就不能相信!

  这熊孩子将他爹军,柳黪抓了抓脑壳,

  那就写你说的话,你想让区长说啥?柳迎罴得意洋洋,

  我不想说啥,您把老师说的话让区长在大会上讲出来就行。

  我们老师说,谁收礼谁他妈的不是人!您赶快写上吧。

  

  全区干部大会上,区长一丝不苟,照本宣科,

  极富感情色彩,他十分欣赏谁收礼谁他妈的不是人这句话,

  说起来似乎有点儿粗鲁,却很震撼,很给劲儿,

  典型的群众性语言。

  他重复了两遍,还意犹未尽,

  便孔武有力地喊了第三遍,认为只有这样,

  才能表达他的认知和情绪,坚决,痛快,通俗,过瘾。

  

  柳迎罴跟同学们吹牛皮:其实那句话是咱们老师说的,

  我叫我爸写进区长讲话。这事被人当作了笑料,

  从小学传到中学,从学生传到老师,

  从学校传到了社会,

  到了晚上整个大觉岭就全知道了。

  翌日柳黪发现区长不对劲儿,眉毛拧成疙瘩,

  嘴巴使劲儿往下抿,似乎有股气顶住喉咙,不吐不快。

  

  那几个月,北京闹动乱,谁都乱,就是知青不乱。

  有人感慨:还是这一代人好,忠厚老实,建设是国家栋梁,

  稳定是社会基石。有人就此建议,让知青回京吧,

  有了他们,北京就安定了。市里领导讨论,

  觉得是这么回事,就下发文件,给知青办理回京手续。

  

  柳黪跑到东城社会局,他想打听知青回京政策。

  不想他遇见塌鼻梁、挑鼻尖、蛇眼上三白的鳖独子干部。

  柳黪刚张了嘴,那人朝天上翻了翻白眼球,

  就把黑眼仁藏起来,脸色青白,说还是老三条,

  大龄未婚可以回来,两地分居,城市户口,

  可以回京。

  

  没有新政策,消息从哪里来?

  柳黪想起了大哥,改革开放之后生产资料成香饽饽,

  生产资料服务中心趁机成立汽车销售部,柳青当上了总经理。

  就是这一年,柳青搬进高楼,虽然楼层高了一点儿,

  却可以鸟瞰东城区,俯视繁华的隆福寺,

  何况满楼里住的全是政府要员,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柳青轻手轻脚敲响敲邻居许局长的屋门。

  许局长嘴角向上扬一扬,就把柳青让进了屋。

  脸上笑嘻嘻:总经理怎么今天这么空闲?

  柳青笑了:打听消息,坊间流传,

  知青可以回城?

  许局长摸一摸大鼻头:

  怎么,你家还有知青没回来?

  柳青直言不讳:不瞒您说,我三弟没回来。

  许局长的嘴角微微向上翘,您的消息还是满灵通嘛!

  这件事口头传达,知道了先办,不知道的后办。

  

  噢?原来如此。把个柳黪气得两只眼直冒烟,

  这叫啥事?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为什么还要鬼鬼祟祟?

  还有那些鳖独子干部,抓住机会就卡人搂钱!

  连苦哈哈的知识青年都不放过,

  就不怕丧良心,出门摔断了狗腿?

  

  改革开放第一年,柳旐灵光一闪,

  做出一个大胆决定:辞职,不在鞋厂做鞋了。

  全家人反对,崇明唠叨:上了十几年班,

  咋说扔就扔了,万一不成功怎么办?

  柳旐胸有成竹,反问:万一成功了呢?

  说完,大步流星走出大街门,坐上长途汽车,

  直奔金盏乡黄泥岗,他要说服他的大姐夫杨树榛,

  两人合伙开办一家补鞋机厂,一来降低风险,

  二来获得足够资金。

  

  柳旐唾沫星子满天飞,时不时站起来在屋脚地手舞足蹈,

  描绘补鞋机厂的美好前程。杨树榛听了呵呵地笑,

  莫急莫急,你先看看我的那些工厂,

  黄的,蓝的,红的,五颜六色;

  你再看看我的人,工程师技师,谁愿意跟你合伙?

  要我看,你还是到邻村去寻找合伙人吧,不过,

  谁让我是你大姐夫,不能叫你白跑,支援你一万元咋样?

  

  柳旐并没想那么远,嘴就结巴了,

  这,这,这钱还,还是不还?

  哈哈,杨树榛笑得灿烂:这钱是我个人的,给你就是你的了。

  不论你的补鞋机厂发展了还是倒闭了,全与我无关。

  嘿,给一万块钱还说没关系,

  这不啻天上掉馅饼,柳旐问此话当真?

  杨树榛说当真,从衣柜里取出一沓子钱递给了柳旐,

  柳旐立刻乐得屁颠屁颠地往回走,还摆摆手:大姐夫请留步。

  

  倘若不是独具慧眼,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柳旐的梦天牌补鞋机甫一生产,狠狠火爆一把,

  从东北最远的乌苏镇,到海南岛的山荣城,

  都有人扛着梦天牌补鞋机走街串巷。

  柳旐有的是心眼,却不知这回耍哪门心思,

  把补鞋机卖给美院哲学教授,从此全大有卖馅饼的教授,

  京美有缝破鞋的教授,一东一西,舆论纷纷,莫衷一是。

  

  巧不巧,为柳旐牵线的人正是柳黪初中同学,

  先祖是护送周平王东迁乘机夺取虢郐建立郑国的郑武公。

  郑同学的名字让人费解,取名西曈。

  曈,太阳东升,由暗而明。明明日出东方,

  却曰西曈,不知何意,难道要东方不亮西方亮吗?

  

  西曈为柳黪联系了许多有头有脸的同学,

  却都不如那个操刀卖猪肉的同学重要,这位同学一脸喜相,

  身段眉眼宛若大肚子弥勒佛,不但卖肉练就一刀准,

  还能把街头巷尾奇闻轶事聊成天方夜谭。

  弥勒同学有佛性,即使读菜谱,

  也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从此不卖猪肉,到基层店当经理。

  

  柳黪进京需要知青证明,却在社会局开不出来,急得要命。

  弥勒有个朋友在殡仪馆烧死人,连死人的事都管,

  活人的事便不在话下。弥勒说莫急,

  我托这个朋友去办。

  朋友说这事包我身上,但有个条件,

  柳黪问什么条件说说听?弥勒朋友说两条烟。

  柳黪一撇嘴笑了,这个,手头就有,四条希尔顿行不行?

  

  弥勒朋友人模狗样,晃悠晃悠,走进北大街四百号。

  庭院深深,一群人在办公室前排队等候开证明。

  一个人说,上次来,说我介绍信不规范,

  这回重新开了一张还不行,

  为了这张知青证明,我跑了二十趟,没开出来,

  我说您有啥要求一下子说给咱行不?那人瞪我一眼。

  就这样,不等办完全部手续,人就进火化场了。

  

  弥勒朋友朝屋里做了个手势就一侧身挤进了门,

  轻轻说了几句,办事员翻开记事簿,用手在上面指划,

  停在某处最下方点一点,然后抓起钢笔,刷刷,

  开出了一张完整的知青证明信,

  前后不过一分钟。

  

  饭馆里,柳黪要了四个菜,一瓶洋河大曲。

  柳黪擎着酒杯敬酒:首先,要感谢你,

  一分钟办完事,换了我跑二十趟也开不出来证明。

  弥勒朋友端起小酒杯一碰:咸菜一碟,他爹还等我烧呢,

  不好好开证明行吗?现在靠的就是用死人降活人。

  市局那边咱也有人,将来审批,

  恐怕两条希尔顿烟不行,得这个数——

  说罢,仿佛猜拳似的伸出手来,张开五根手指头。

  

  年底,区志校对完毕,只等付印成书。

  返京已有些眉目,柳黪窃喜,回家夙愿终于实现了,

  人生一切希望,都在坚忍的等待之中。

  幸福五彩缤纷,诱人诡异伥变。

  幸福又是一种特殊感觉,一种特别心境。

  每个人都不缺少幸福感,只是缺少感受幸福的心灵。

  

  正在偷偷的高兴,李始业打来长途电话说什么离婚。

  柳黪不明白,无法解释这些混蛋思想从哪里来?起先埋怨,

  是天性?还是社会传染,抑或是家庭教育不良结果?

  听了几句之后愤怒了,为啥,总要有原因嘛!

  电话那边呜呜喔喔说不清,

  纯粹想闹事,都是啥玩意啊!

  

  人家都说农村姑娘老实,可你老实吗?

  你们学校发生那么多鸡鸣狗盗之事,真就和你没关系吗?

  还好意思说,天天在外面打麻将,成宿不回家,

  挣钱不多,事情不少,你想学你妈呀?

  抽上大烟连家都不要了?就算我老实,你也不能这样啊?

  

  人啊人,

  难道真如研究所说,人是宇宙最古怪最丑陋的动物吗?

  盘古开天地,一个宇宙蛋,又只有一个女娲,太孤独,太寂寞,

  擎起丰腴的手臂,朝天打哈欠,蓝天变成神奇肉红色。

  女娲来到海边,优美线条消失在玫瑰色大海里。

  海浪惊诧,浪花溅在女娲身上,美丽身影在海面漂荡,

  女娲跪下一条美丽的腿,捧起滴着水的软泥巴。

  揉了几回,便有小人出现手里,身形健美。真可爱呀,

  是我捏的吗?女娲惊诧。噢,噢,噢,小人叫唤起来,

  女娲又捏了几个,小人朝她笑,女娲也笑,合不拢嘴。

  

  小人宛若一个个小精灵,

  围着女娲团团转,转了几圈,唱起歌来,迈着大步,

  朝远方走去。歌声异常响亮,旋律异常丰富,

  美妙的歌声唱多了,也会变成噪音,

  直到女娲听得头昏脑胀,感觉腰酸背痛,

  无可奈何,百无聊赖,女娲站起来,伸伸脚,

  扭扭腰,漫天红云,遍地墨绿,神仙也不能淡定。

  

  女娲在山根信手拔一根紫藤,

  在泥水里飞快搅动,泥蛋蛋儿迸溅,

  变成无数哭哭啼啼的小泥人,

  坠落地面,

  爬来爬去,爬来爬去。

  女娲失神了,揉捏的泥人漂亮,

  攒出的泥人也中看,从藤蔓甩出来的泥人差多了,

  歪鼻子瞎眼,缺胳膊断腿,还有些泥人脑壳里灌了沙粒,

  变得痴痴呆呆,傻子傻子,其实就是沙子沙子的谐音。

  

  李始业还知道臭美,老说自己像韩国人。

  呸,像什么像!甭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饼子脸就是大饼子脸,

  贴金也是大饼子脸,顶多是大饼子金脸。

  你要金脸有什么用?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李始业自以为是,还说混搭时髦,

  什么条的格的红的绿的肥的瘦的乱七八糟胡穿。

  呸,我算是瞎了眼了,找了你这么个老妖婆。

  就你那打扮,还不如非洲斑马好看呢。

  你看你那脸,横一道子竖一道子,鬼见了都害怕。

  还说疤瘌是人身上最漂亮的东西。

  呸,你咋不把脸蛋割成一条一条的,

  像老玉米穗!

  

  帕拉斯曾经访问中国,问哪些女人漂亮?

  东北人说,脸儿要宽,颧骨要高,鼻子要阔,耳朵要大。

  嘿,这样看,你还是标准东北大美人呢。

  你们习惯了扁平脸儿,看见洋人高鼻子就惊讶,

  还搬出唐僧的话进行诋毁:你看他们,

  都是鸟喙人身。

  

  唉!人类的审美真是千奇百怪!据说非洲的一个地方,

  娶媳妇专挑屁股蛋大的,让少女站队,谁屁股蛋突出,

  就娶谁当媳妇,害得美人儿都是大屁股,

  坐下就站不起来,只好在地上爬,

  多咱找到沟坎扶着,才能重新站起。

  真他妈的坑人!

  

  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那么我找了你,这能怨我吗?

  我柳黪是倒霉蛋儿,让孔夫子说中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柳黪在心里谩骂,却不好在电话里喊,就说别说了,

  我正在办理回京手续,你想不想来北京?不想来就离,

  想来就老实点儿。北京实在太有吸引力,一听说进京,

  李始业乖乖地放下了电话。

  

  春鲢夏鲤芦花鲫,过冬鲭鲩冻鳑鲏。鳊鱼吃边,

  鲫鱼吃脊,胖头脑壳鲩鱼皮。柳黪在吃鲤鱼的时候回到了北京,

  似乎还有一些儿运气,他主编的地方志敲开了市局的门扉,

  这让他心花怒放,甚至狂妄,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多年游子归来,故乡收敛一切虚华;

  表皮看似依旧,五脏已经潜移默化。

  或许风延缓了历史的脚步,

  或许砥柱阻止了山洪的径流,

  尚未完成的羽化被搁置在那里。

  

  相隔了二十几年,柳黪需要一定适应的时间,

  透过小胡同和老街坊,依稀可见京城旧貌和人民质朴,

  只是胡同狭窄了,宽敞的院落让小厨房挤占了,

  过道被一群不相识的孩童壅塞了。

  少儿手里捏变着形金刚问,您从哪儿来?

  这是变形金刚,可以变人形,还可以变大汽车。

  他有些晕,轻轻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以前没见过。

  

  已是黄昏,还没有落实睡觉的地方,

  一家人在大街上游逛。碘钨灯亮了,宛如蛋黄,

  弥散幽幽的光。忽然看到一个墙角,

  抬头望一望天空,星星不停地眨眼。

  北京的八月,天气炎热,只是上面和前面,缺少遮挡,

  要不然肯定是不错的安睡之所,全家人不妨在此一宿。

  

  这么想着,回头看一看孩子老婆,就又犹豫了,

  几双期盼的眼睛对着他,自己可以放横,

  他们行吗?像是对墙脚,

  又像是对李始业,

  还像是对柳迎熊和柳迎罴,

  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柳黪梗起了脖子,

  孔武有力地说:走,柳迎熊,没问题,

  我们到你大姑家挤一宿,无论啥事都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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