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麻将馆(八)
苏半房夜里给媳妇电话,一点钟来麻将馆接媳妇回家,半夜三更的,显见得是不放心媳妇齐无窗的安全,她可从来没有玩到这么晚的时候。到了麻将馆,看看还没有散摊儿,遂坐在一旁观战。
齐无窗笑卟吟吟地点头示意,今天来着了,手气不错,悄悄拉开小抽屉让苏半房看,里面十块钱一张的钞票快装满了。估摸一下,应该有大几百块钱,不由得心里轻松,把充电灯放在旁边,靠在椅子上,闭眼小寐。
苏半房,大名苏鹤。半房是别人给起的诨号。在村里,父一辈子一辈都是大队里的会计,本人算盘打得那是一个溜。令人叫绝的是双手在身后打两把算盘,同时算两道题无差错,平常有机会就给村里人表演一下。他的毛笔字也在村里拔尖,甚至超过他的父亲,写个对联抄个通知,龙飞凤舞的,谁看见谁喜欢,村里人往往是赞不绝口,人前人后地曾经很有点大能人的优越感。
现在被人喊成苏半房,也是有点无奈。他家刚刚把房子拆了,要翻建,还没有拆干净,“那个”开始了,打乱了村里长期形成的层次格局,生产队正在拆分得热火朝天,社员之间都面红耳赤,急扯白脸的,村里派不动人。这里又类似是个移民村,五湖四海哪儿的人都有,就是少有乡亲礼道的互助精神,邻里也一下子就没有人来主动帮工。用老莫的话说,给撂了。解放几十年,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 春风酿暖雨初过,青满平畴绿满坡。”耗赶上雨季,没办法,用砖块码了半间房,横上几根檩子,苫上塑料布,为安全,还不敢留窗户,溜溜凑合了多半年,权当是在凄凄荒草之中,给工地看“堆儿”的。后来有人用苏家半间房指代苏鹤,用齐无窗代替他媳妇齐佩茹,慢慢就叫起来了。直到年底,老莫书记给出面张罗,自己又多给了一份工钱,才勉勉强强地把房子盖起来。
每每想起当时的困窘状态,苏半房心里就是一番愤懑不已,虽然也说不清楚应该埋怨谁恨谁,不过从此就盼着,有机会也要看看别人甚至村里的热闹,以解心头之气。假寐了一会儿,麻将收摊儿。站起来看着几个人哈欠连天地算完了帐,又看看墙上的时钟,故意张嘴就说:“哟,都三点半了,赶紧回家吧。”其实不过两点多钟。
从老莫家院子里出来,几个人一块儿走到街口才分手,李惠生独自送付淑慧往南边去,闻霞搭帮苏半房和齐无窗往北拐弯。苏半房拿着充电灯在前边照亮,悠忽之间看见左边小树林里,一棵树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挂在那儿,走近了仔细用灯照照,哎哟,有人上吊了。停住脚步,乍着胆子再认真看,人似乎还在绳子底下晃悠。
闻霞问:“那是什么呀?看着太吓人了!”苏半房用手往右边一指:“看那边。什么都没有,就是树影子。”三个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早晨天还蒙蒙亮,李治的老婆果淑霞去街里搞卫生,看清楚是有个人挂在那儿。连跑带颠儿地赶紧跑回家告诉李治,树底下有上吊的。李治赶紧嘱咐老婆,关好门,别言声,今天我不去打工你也不去扫街,下午再出去。
天放大亮,上吊的人再次被人发现,虽然不敢过去细看,从衣服上判断出是刘振焕。报警,几辆警车过来,照例是拉警戒线,勘察现场,和电视里的场景一样。法医判断人死亡有五个多小时,大概是夜里两点以后死亡的。身上虽然有几处刀伤,但不致命。老刑事警察看了看,给定了性,性倒错导致的自杀,不予立案,通知家属收尸吧。
眼看着警察纷纷上车准备离去,忽然又下车,走向尚未离去的看热闹的人群。大声问道:“谁知道刘树清家在哪儿?”胡三儿答话,往南边去,沟东边小二街里。问:“认识吗?方便就上车给带一下路。”胡三儿应声上了警车,其余几辆也鱼贯而去。看热闹的人群,立刻就呜呜洋洋地跟着往刘树清家方向走去,有人还跑了起来。
人群跑着没有比汽车慢多少,不过等到跑过去,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远远看去,刘树清家院墙外边的草堆是中心。
刘树清正在和几个警察说着什么。等到刘树清来到警戒线以外,立刻被别人围住,全都在问,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死人了,看清楚是谁了吗?
那刘树清却正是个爱出风头的主,平常想拿个“糖”都总是拿不好,今天得住机会,就想要风光一把,只见他眨巴着窝瞪眼,晃着不大的脑袋,煞有介事地说:“人家警察不让我说,我就不告诉你们了,李惠生怎么不穿衣服就死在草堆里了呢?”不知道警察不让他说的是什么。
刘树清的媳妇也不嫩装嫩,咋咋呼呼地嚷着:“妈呀,我没看见有血啊!那李惠生脱光了怎么就那么白呢?真是吓死我了!”一向看不起刘树清两口子的杨胜利鄙夷地说:“是他死了吓着你了还是他身上白吓死你了?有刘树清脱光了白吗?”齐庆春说道:“刘树清你不是一直说,羡慕李惠生比你白吗?现在没有人跟你比,你松心了吧?”刘树清照例是翻着窝瞪眼嬉皮嬉皮的。
村里人是看不起刘树清两口子的。小子是复员军人,在部队入了党。回到村里以后,大家都以为他肯定在部队多努力,有多大成绩,没想到,别人一问他怎么就能入了党,他的一番说辞是,每天坚持给连长打洗脸水洗脚水,往牙刷上挤好牙膏,每天给连长指导员洗袜子洗裤衩,时不时给军报投个稿子宣传连长指导员的事迹,军报虽然没有给发表过,连队里的黑板报却没有少发,所以很快就入了党。
他自己洋洋得意,拿寒碜当本事说,别人可是就看不起他了。杨胜利就厌恶地骂过,谁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我草他十八辈儿祖宗!你这孙子就是污蔑解放军呢!再特妈在村里这么说,打你个狗东西!杨胜利的父亲是解放军的高官,清廉是有口皆碑,他就不允许杨胜利沾他的光入党、参军、招工、经商,哥俩儿个一直都在村里务农。
看见大家都那么厌恶,刘树清拉着自己的媳妇躲在一边,嘴里可还是嗯嗯叽叽地不服气。刘树清一向自栩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属于青年饱学,才智过人,其码会写黑板报。其妻也是姿容绝世,素性贞淑,日子过得你欢我爱,并无半句言语龃龉,两口儿活得如鱼似水。别人这样对待自己纯属嫉妒。
孰不知在别人眼里,刘树清顶着卵子大的一颗脑袋结婚,却是鱼找鱼虾找虾,残花破蕊,一对没有羞耻的玩艺儿。为何评价如此之低,概因其妻在村里挣钱的方式,可以归类于另一种简单又直接,妇女工作,一把一利索。而刘树清对此知也不知,旁人并不关心。
这边说着刘树清的工夫,那边的勘验也进行得差不多了。初步推断,是个意外。大抵上是什么柴什么火,遇到合适的机缘,就桃腮半吐,莺声猛试,因为过于用力,气短情长,精厥而亡。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吧。只不过其与何人在此鱼水,为什么既不报案又不施救,还需要调查。公安联系了运尸车把尸体拉走,李惠生家的“文学爱好者”自是又气又恨地跟着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好说,反正一点都不“文学”。李惠生之死纯属意外却已经是定论。付淑慧也很快从公安回来,似乎没有什么大事。村里传说,有苏半房作证,在麻将馆里玩到了三点半,付淑慧的爷们儿老鲁证明付淑慧不到四点回的家。而李惠生幸福于两点多钟,因此上连个嫌疑人都没找到。当然,传说就是传说,不能太认真。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