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 雄狮少年:一部被舆论冤杀的现实主义佳作
《雄狮少年》是争议巨大的国产动画电影,因为主角三人团的“面目特征”,连几个著名的泛左翼大V都参与了对它的舆论“围剿”;不过,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实际观影之后,依然向笔者强烈地推荐了这部电影。
恰巧女儿完成了期末考试,昨晚就带她去了一趟电影院。虽然全天只排了这一场,票价定得也很低,但诺大的巨幕厅还是空空荡荡,成了笔者一家的“包场”,票房上的惨败已经成了定局。
首先直接亮明笔者的观影评价: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现实主义题材动画电影,甚至可以纳入左翼进步电影的范畴,完全值得正在学习成长阶段的左翼青年去观看和讨论。笔者以为,影片对社会现实的映照以及昂扬向上的战斗精神,都能成为左翼青年成长的养料。
笔者之所以将这部电影纳入左翼进步电影的范畴,在于电影来自底层视角、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叙事以及电影本身所表达出来非常鲜明的人民立场。
《雄狮少年》的故事背景设定于2005年的佛山顺德乡下,影片对城中村集市、工人宿舍等诸多元素的高度还原,让笔者这个在广东待了四年的打工人倍感亲切。例如男阿娟骑车载着女阿娟逃跑那一段,影片对于广东乡镇集市面貌的还原就非常细腻和真实——密集错乱的自建房、彩条布做的遮雨棚以及狭窄的巷道,正是那个时代广东城中村的标配。
影片的故事设定涉及到很多鲜活的底层时代主题:
乡村的空心化:壮劳动力外出打工,留守儿童、寡居老人,就连舞狮这项广东民间的传统文化也在市场大潮中不断衰落;
乡村教育资源匮乏:留守儿童学习成绩差、疏于管教、自甘堕落,霸凌现象普遍;
打工群体的悲惨遭遇:工作条件恶劣、工资待遇低、工伤事故频发,还拿不到工伤赔偿(影片有很多隐含设定,例如阿娟的父亲在工地摔伤昏迷不醒后,正是拿不到足够工伤赔偿来治病,阿娟才被迫出去打工,进城打工的阿娟同样是伤痕累累)
……
也正是这些设定,“冒犯”了那些只看到了繁荣面的青年网民群体,成了这部电影除了人物面部特征问题之外的最大罪状。
很多年轻网民想当然地以为,2005年顺德城中村的原住民应该已经很富裕了,都过上了包租公、包租婆、天天喝茶打麻将的安逸生活,成了土地食利阶层;即便要打工,也不必从顺德乡下跑到广州,因为顺德本地当时经济已经很发达、厂子很多……
然而,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
广东作为开放“前沿”,它一面是全国最富的省,另一面却是贫富差距最大的省。贫富差距不仅体现在远离珠江三角洲的梅州、潮州、河源、云浮、湛江、雷州的很多农村,贫困程度丝毫不弱于西部农村(奥运冠军全红婵就生于湛江的贫困家庭),更体现在珠江三角洲核心地带。
笔者2004年大学毕业之后南下广州打工,在广州的城中村待了四年多。当时即便是广州郊区的城中村,也并不全是包租公、包租婆,仍然有大量务农或外出打工的本土农民,有留守儿童和寡居老人,原住民的贫富差距实际上已经非常大。
笔者当时所在的工厂有一位司机,家住越秀区的“老破小”。他是广州本地的国企下岗职工,后来曾在大南路一带开档口,生意失败以后就到了工厂打工,当司机、跑采购,每月只能休两天,工作非常辛苦,每天早出晚归,工资也很低。而像他这样生存状态的广州老市民并不在少数。
随着广州城市建设的推进,很多城中村的农民逐渐享受到了“拆迁红利”,年轻网民对广东城中村的“普遍富裕”的印象大约便来源于此。但拆迁红利也并不是公平分配的,当时已经很繁华的天河区有一个农村拆迁,村支书在后来被查出来严重的腐败问题,涉案金额大得惊人。
当时广州的农村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顺德的农村了。顺德有很多外出接活儿的农民建筑队,拖欠工资的问题很普遍。而直到00年代广东的打工者工伤事故频发却拿不到工伤赔偿的问题同样普遍存在,遭遇这个问题不仅是外省打工者,也包括本省打工者,这才有了很多维权律师和劳工NGO在广东的出现,关注过农民工群体命运的网友对这段事实应该不会感到陌生。
以笔者亲身的所见及所闻,那时的工业区也偶尔存在私斗、打群架的现象,而广东本省参与斗殴的打工者通过分成了“湛江帮”和“潮汕帮”……所以影片中关于底层之间霸凌现象的设定其实也是符合事实的,弱肉强食的逻辑传导到底层,就变成了弱者对更弱者的霸凌……
电影中与现实能找到对应的细节还非常多,正是靠着这些非常丰富的细节烘托出了强烈的底层情怀。
《雄狮少年》明明是一部高度还原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好电影,不知道到某些网民眼中,怎么就成了“乳广东”的“坏”电影?
主角的相貌问题的确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我们难道不应该主要地去关注电影本身所要表达的主旨吗?而这个主旨就是为繁荣背后的广大弱势群体发声,而绝非什么“乳华”、“乳广东”。
劳动人民的美是体现在心灵上的,而不是外貌上的,反倒是外貌上的反差设定更凸显出了心灵之美——当然这个“反倒”只是笔者的个人臆测。正如毛主席所说,“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电影主线虽然是围绕“舞狮”这项传统的民间艺术展开的,这让影片乍看起来像是一部弘扬传统文化和民间技艺传承的“主旋律”作品;而且在劳动人民看来“舞狮”甚至是有点“不务正业”,与左翼传统叙事关注的现实的生产斗争以及阶级斗争没有什么关联。
影片主角三人团在练习舞狮的过程中插入了一段83版《射雕英雄传》的插曲《世间始终你最好》。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从来不考虑侠客们的经济来源问题的,就仿佛初学者玩老版“星际争霸”的单机版,只需要输入一句“Show me the money”的秘籍,就可以金钱无限。
然而,雄狮少年却是紧扣现实生活的,并没有回避现实的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在人人向钱看的时代,劳动人民靠舞狮这样的民间技艺是无法糊口的(当然,2006年舞狮被申遗以后,逐渐职业化和资本化,慢慢脱离劳动人民),所以“师傅”阿强才彻底放弃了自己擅长的舞狮成了苦苦谋生的“咸鱼强”;主角三人团学习舞狮的时候,仍然还需要帮助师傅送咸鱼,否则大家无法照旧生存下去;阿娟学习舞狮仅仅是为了去广州参赛,与父母团聚、与鼓励过自己的女阿娟重逢,而当阿娟的父亲重伤昏迷,在已经获得复赛资格的情况下,阿娟依旧只能放弃舞狮,踏上去广州打工的道路……
所在,影片只是拿“舞狮”作为承载故事情节的媒介,而更多是把“雄狮”作为一种喻意载体。
影片开头阿娟拜师的时候,有一段“少年中国说”的广播背景声,“少年强,则国强……”而影片主角从“病猫”成长为“雄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从晚清到新中国经历的从“东亚病夫”到“睡狮渐醒”的救亡图存,而这离不开一大批“少年”仁人志士的觉醒及投身革命,这个过程蕴含了民族解放与人民解放、爱国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双重主题。今天民族主义成了历史叙事的主流,第二重主题逐渐被淡化、剥离,而“雄狮少年”却是从少年个体成长角度对第二重主题的回望。
当主角三人团这样的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被人骂作“病猫”、“废物”的时候,他们是该像“咸鱼”一样向命运妥协、自甘轻贱,还是坚定地“别认”,选择像“雄狮”一样“觉醒”和崛起呢?
今天的年轻人以“985废物”、“小镇做题家”自嘲,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选择“躺平”,这是对资本的消极反抗,虽是反抗,却终究是消极的。然而,“雄狮少年”却并不这样,阿娟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证明“我不是废物”。
影片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到了“向左转向”还是“向右转向”的关键。
按照一般的“成功学鸡汤”的套路,阿娟应该是拿到舞狮大赛冠军,然后像全红婵一样一举改变自家的命运,成为“人上人”。然而,《雄狮少年》却彻底拒绝了虚伪的俗套。
阿娟在舞狮走高桩的最后一步,选择勇敢地跳向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擎天柱”,他成功了吗?似乎成功了,狮头上去了;实际上却又失败了,他自己落水了;然而,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在用行动回答:“别认!”至此,阿娟终于不再是“病猫”,而是觉醒为一头“雄狮”。
成为“雄狮”改变了阿娟的个人命运吗?在片尾彩蛋中,阿娟还是放弃了无法赚钱的舞狮,又在上海继续打工生涯,挣钱给父亲治病。一切又复归了现实生活——通过个人奋斗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吗?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成功只是小概率事件。
片尾彩蛋:阿娟从上海出租屋的窗户遥看东方明珠塔
“雄狮”喻意着什么?喻意着底层少年“觉醒”后的自强不息,喻意着觉醒少年该有的昂扬向上、抗争到底的人生态度。
当然,这样的结局设定最终并非圆满的左翼主题,给人一种戛然而止的感觉,使抗争停留于精神层面。如果由上世纪30-70年代的左翼电影人来制作这部电影,觉醒的阿娟想必应该要为拿不到工伤赔偿的父亲以及父亲这样的人讨个公道吧……
不过,《雄狮少年》还是留了另一个隐含设定,让观众自己去遐想。给阿娟拜师指路的扫地老人被“突兀”地设定为有着浓厚山东口音的山东人——《雄狮少年》有很多向周星驰、向老港片致敬的细节,而这里的“扫地老人”不正是金庸武侠小说里“扫地僧”这样的世外高人般的存在吗?
老人为什么会从山东到广东?影片里他自言“忘了”,其实不是老人忘了,而是时代忘了——他大概率是解放战争年代山东老根据地南下的战士,上一辈觉醒的“雄狮”!
【文/子午,红歌会网专栏作者。本文原载于“子夜呐喊”公众号,授权红歌会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