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工业区见闻记
大概在七八月份的时候,我去绵阳转了转。在这几天里,我见了不少人,也看了不少物,自认为能从中发现些许当今社会的症状。我决定将这些见闻写下来。
01 电子厂
电子厂是绵阳的脊梁。一些还在蓬勃发展的万人国企和大量还在苟活的几十人私企吸收了大量的劳动力,对绵阳的经济发展起着不小的作用。
对电子厂的介绍从私企开始。这些企业的具体盈利情况我是不甚清楚的。但从这些年的大环境和淡季的长期存在来看,想必是不怎么好的。工厂规模最大不超过两百人,七八十人的小厂子居多。厂里面的人大概分为三类:一线工人、技术工和管理层。一线工人工资两千左右,工作时间八到十个小时,接近于绵阳最低工资——一千九百七十元一个月。这也是绵阳劳动力再生产的最低条件。技术工的工资稍高,两到三千左右。技术工的工作时间大概和一线工人差不多,因为当一线工人在流水线上时他们也必须在岗。管理层则对他们的工资讳莫如深,个中缘由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占有不少私有财产带来的财产权意识,或许是因为过高而导致说出来不利于团结。
厂里提供伙食,而且有伙食补助,每天补助五元。针对特定岗位,还会送餐到车间里。但是厂里的伙食却极其难吃,因此工人多在园区外一个小广场吃。这个小广场上有不少餐馆,也有不少厂子自己的和独立于厂的中介门面。餐厅普遍价格为十二元左右,味道不错,量也不少。这些餐馆多是老板招员工干活,老板本人不干活。餐馆员工一个月也两千左右,维持自身最基本的再生产。餐馆员工与厂内工人或许有着社会联系,如子女在厂打工,父母则在餐馆打工。餐馆员工虽然工资低,但积极性却不低,或许是某种朴素的工作伦理在其中起着作用。中介的工资也是两千左右。我们从中介处得知工价是随季节来的,有时会从一小时十六十七涨到一小时二十一。但我询问的时候正是工价的低谷期,也不知这低谷期何时结束。中介存在扣工钱的现象,比如说他规定每月十五号发工资,如果你是八月开始打的月结,那么你九月返校时并不能直接拿到工钱。又由于你已离开,回来不便,这工钱便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厂里不包住宿,工人多在临近的社区租房子住。对此的介绍会在下文提及。
国企的境况比私企好上不少。国企旺季可以员工可达到一万人。单个车间人数从几十到几百不等。夜班少一半人。底薪五千五,上满二十六天班可以拿到六千,如果还加班的话可以拿到七千多。生活补助每天三十二块钱。食堂伙食丰富,但稍贵。厂里有住宿。由于是电子厂,进车间要穿防尘服。有五险一金。对工人年龄要求以及工厂管理比私企都更为严格。
保安的工资则只有两千左右,两班倒。技术人员偶尔来厂。老板极少来厂。据一个保安断言,来厂越少的,赚的越多。
最后谈谈这里工人。在交谈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些工人会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会进行不少的夸大。比如在北方,许多工人多会说自己有着军警宪特的背景,甚至有些工人会说自己杀过人。他们通过这些传奇色彩的故事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自己在充满敌意与压迫的环境中的安全感和舒适感。
我们访谈的一名工人说,他爷爷建国前曾是地主,乡里有名的善人。建国后被划成了地主。在wg时家里被整死了许多人,家族里本有个大学生,在那时也被整疯了,他父亲那时也背井离乡。改开后,他父亲在广东那边学了木匠手艺,赚了点钱便回绵阳娶妻生子。他跟着父亲学了些手艺,十六岁高中毕业后便靠着这些手艺打工赚钱。零八年时,他用积蓄买了三轮车、麻袋和秤来卖葡萄。生意越做越大,他便买了辆汽车。但随后,汽车被偷了。报案后条子也毫无作为。生活便糟了下来。他说他的许多工友在一几年时便出了国,他最近也回过味来想出国,可惜为时已晚。他认为出国是正途,“就算去叙利亚、乌克兰也比留下来好”。他非常羡慕美国对于私人权利的保护,因为他曾听过山西有条子私闯民宅的新闻。他觉得现行社会是彻底失败和没救的,现行体制下的人是彻底卑贱和奴性的,“国人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他有着朴素的“造反有理”的情感,认为那些绑架儿童进行勒索的人不如去劫贪官,“你杀了他们后百姓还会拍手称快”。他说他不想结婚,不想生子,单身一人好存钱出国。他是之前所说的候鸟一类的工人,几个月在绵阳,几个月在成都。
02 工人社区
社区居民楼的建设一般分为三种:统规自建、统规联建和统规统建。统规自建即自己建自己的屋子,统规联建即几户人家一起建一幢楼,统规统建即像一般的小区那样。这个社区普遍是统规自建,楼便像蒙德里安的色块拼接一般,只是都是纯然的水泥的灰色。不仅楼与楼间形态各异,就是一幢楼自身也上下左右高低宽广不一。这里的房租大概一个月两百,如果想租有空调的屋子一个月大概得四百。但一般只能按季度租,一个季度六七百元。这里的租户不少是附近电子厂的工人。但也有住在这里但是去成都打工的人,这类人像候鸟,几个月在绵阳休息,几个月去成都打工。
社区有个小广场,是个小型的商业中心。广场附近有几条街,布满了商店和超市。商店的摊位分为自己搭的和去租的铺子。自己搭的铺子大概一个月一百左右,租铺子则要一个月六百左右。社区里分布着不少的菜鸟驿站,每个菜鸟驿站每天有四百件的处理量,在站内工作的员工一个月只有两千左右,但送货员的工资则有五千到六千。
这个社区的党总支书记兼主任水平很高,满嘴的政治行话,面对问题也能答得滴水不漏。党总支书记曾在中央警卫团当过兵,九零年退伍,自己出去创过业,大概是失败了,然后换了很多工作。两年前来到了这一社区工作。社区有个公共图书馆,摆满了古早的成功学的鸡汤书,当被问到这些书是否是供居民借阅时,书记直言这些书是摆样子的。书记本人喜欢看书,对哲学充满期待。
为什么是党总支书记兼主任呢?社区组织本分为党口和群众自治组织,因此原本党总支书记和主任是分立的。党口属于党的系统,要遵循上下级关系。但群众自治组织则在法律上不一定听从党的指挥。于是过去党总支书记和主任便时常有些矛盾。近几年便规定党总支书记必须兼任主任,矛盾便得以化解。从该社区党总支书记处我得知,这个社区有九千多的总人口,两千多的本地人,六千多的外来人口,同时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儿童。当地社工组织缺乏,社区的人力较为欠缺,因此社区的基层管理实际上是较为薄弱的。
03 建材城及其余厂
在社区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分布着大量的铝合金厂,多以做铝合金门窗为主。这些厂子规模极小,大概只有几人左右,工人的工资普遍也只有两千左右。单个厂每年能达到两百万的流水。厂里面环境较差,由于厂子是铁皮棚,因此在夏天室温远比外面更高。
在往小山里面走一点,有一个洗衣房。这洗衣房依靠京东平台获取订单,多是私人订单,酒店的订单较少。对于和京东的合作洗衣店老板语焉不详。老板说他想招一个助理,最初工资两千左右,但干得久了涨到上万也是可能的。他也招司机,但司机是按件支付工资的。
翻过山后便能看见建材城。建材城并不稀奇,每个城市都会有个建材城。但在绵阳,却是名副其实的“城”。从外面望去,建材城极高极宽。往里面望去,层层叠叠的数不清楚,就像在卡夫卡所谓的“法的门前”一般,见不到头。这里的商品种类极多,几乎可以在这里备齐所有开一个厂所需的事物。每个厂子在这里会有一个负责人,负责人在店面这里经营。老板则大概是出去跑业务谈生意。建材城下的一个小卖部每年租金几千元,至于建材城内的租金如何,则不得而知。
建材城后有个小区,整洁干净。对比这一小区与电子厂附近的那个社区的房屋样式,便能看出阶级的区分。这里房子大概是统规统建的,样式一致。与电子厂那边不同,这里楼的墙上普遍挂着空调外机,几乎一窗一个。而电子厂那边一幢楼也少见几个空调外机。这边的窗子上普遍装有防盗栅栏。据此揣测,这里或许多是建材城内的小老板住,因此有不少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要保护。
绵阳有一个杀猪厂,几乎垄断了全绵阳菜市场上的猪肉,厂里大概有三四百人。员工多是夫妻,因为这里要长期夜班,夫妻既方便工作也方便生活。工资每月六千,员工多是绵阳当地人。
04 绵阳市内的小商铺
我打算介绍两个较有代表性的小商铺,其中一个是绵阳乡下人来绵阳市区开的,一个是山东人开的。
绵阳人开的是家中餐馆。他们一家过去曾辗转全国各地打工。他们过去曾在浙江的一个纺织厂上班,一个月两千多。也曾借助关系在工地附近做食堂,丈夫掌勺,妻子做服务员。六年前回绵阳后在这个餐馆帮了一年工,一年后便花了七万八千将店盘下来自己做。过去曾每月三千请人帮忙,但因生意不好做了,加之觉得员工大多消极怠工,便将员工都辞退了。他们是农业户口,儿子和女儿都只初中毕业,儿子在店里帮忙,一个月三千,女儿则在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帮忙。这家店收入每年十几万,利润大概百分之四十,每年几万块。店的经营理念是薄利多销。店可送外卖,不另加钱,但只送附近熟客。最近物价上涨,生意也愈发地不好做,他们有将店子盘出去的想法。“三万我就盘给你。”
山东人开的是家小型挖掘机店。他是零八援建时来的绵阳。六万五一台的挖掘机他能赚四千左右,包售后。客户多是个体户。以前雇人,但现在雇不起了。但最近因为电商起来后,信息透明,加之电商以次充好、不包售后,他生意不好做了起来。店面所在的地方有很多像他这样卖工业相关的店子。但据说五月份已经倒了一些。他预测半年后会全部倒闭。他也准备今年退出这里。
由上可见,绵阳有着大量的中小型企业,而这些企业都在生死线的边缘徘徊着。也就是说,以后变化的重心便在乎这一批企业中即将下岗的工人。由于基层组织已经不能发挥作用,未来一定会有外部力量进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