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靖:水稻,是乡村的灵魂

2022-10-14
作者: 胡靖 来源: 食物天地人公众号

  导 语

  “稻花香里说丰年”一度是我国大部分南方乡村的丰收盛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经济价值更高的花果苗木和房地产等产业挤占了稻禾生长的土地,生产结构的改变直接影响到了我国的粮食安全。胡靖老师从南方农村的水稻种植传统谈起,指出“储粮于村”对于维护我国粮食安全、保持乡村的延续与稳定、推进乡村产业融合有重要意义。保护水稻生产的同时,与之相关的一整套水利设施体系乃至相关的劳动组织方式和生活方式都将得以维系,这是在被破坏以后没法马上恢复的。

  食物君认为,要发挥乡村维护粮食安全的重要作用,也要看到乡村内部的分化。维护粮食安全不能完全交给市场,面对不同产业之间的产值差距,由谁来承担“储粮于村”的成本与责任?兼顾安全与可持续发展,需要发挥乡村内生集体组织的统筹功能,统一谋划乡村产业发展布局,在迈向乡村振兴目标的同时牢牢守住粮食安全的乡村阵地。

  作者|胡靖,华南师范大学三农与城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中山大学华南农村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农地制度、集体经济、粮食安全等问题。

  乡村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模糊,但又非常清晰的概念。模糊,是因为我们说不清楚,其内涵太丰富、太复杂了,很难用几句话概况出来。清晰,是因为乡村与城市有巨大的区别。这种区别老百姓最清楚。一到节假日,城市居民就像大坝开闸一样冲出城市,到哪里去呢?除了峨眉山、黄山等风景名胜,大多是到乡村去了。去看花、看草、看树、看山、看水、看田,去呼吸不一样的乡村空气,去吃不一样的食品。所以在“五一”、“国庆”,在像广州这样的超大城市,平常无处不堵的城市道路交通,一下子就会变得非常清净、清爽,车到哪里去了呢?要么在乡村,要么就在去乡村的高速公路上。

  这说明现代化城市固然重要,但涵养了中国大部分自然风貌的乡村也不可或缺。现代人需要乡村,道理其实很简单,这是因为乡村有人所必需的生命元素,这是城市无法替代的,工业无法生产的。

  乡村首先培育着农业,只有农业才能提供粮食、蔬菜、水果、猪肉、鸡肉、牛肉等最基本的食品。不管现代化的程度有多高,也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是人,就需要食品,就需要吃饭。当然吃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普通的打工仔习惯馒头、米饭、大锅菜,杂之以机器的轰鸣;中产阶级偏爱咖啡、牛排、披萨,还要配之钢琴的琴声;顶级的富豪显贵,其实也要吃饭,馒头、米饭、大排档都太“俗”,一般是在大宾馆吃鲍鱼、龙虾,而且一定要配之以顶级的红酒,价格便宜了还吃不下去。

  人类史也是一部和“吃”密不可分的历史。不管社会分层怎样,不管发展到什么程度,只要是人,吃的性质是平等的,蛋白质、维生素、脂肪,都是一样的。吃饱了饭,脑子才会转,才会有机会去干“诗和远方”的事情。这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

  但是市场经济的规律非常诡异,商品的价格是由稀缺性决定,而不是由重要性决定的。对于粮食这种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农产品,定价却是很低、很不值钱的,以致生产最重要产品的粮农常常就是社会最穷的人群之一。生产经济作物的菜农、果农、花农要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本质上都是农民。其根本的原因是农业所能提供的专业劳动时间太短,以致凝固的价值太低,这会在产品的会计核算中反映出来。这一规律使得粮食生产很容易成为被市场机制淘汰的农业项目。

  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农民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这无可厚非,因此他们在种植业的选择上存在一个自然的顺序,首先是附加值高的蔬菜、瓜果、花卉、苗木等经济作物,最后才是水稻、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同时,市、县、镇各级地方政府也不喜欢粮食生产,因为提供的税收几乎没有,而且还要贴钱去补贴粮农的“机会成本”,所以地方政府也存在一个产业结构的鄙视链。首先是发展金融业、商业、制造业,最后才是农业。在农业领域,首先是经济作物,其次才是粮食生产。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产业鄙视链从城市蔓延到村庄,从东部蔓延到中西部。在农村,这一过程具体的表现就是农业产业化过程。农业产业化,就是农产品的生产、加工、流通,一切必须按照城市的市场需求来展开,什么东西贵就生产什么,什么东西赚钱就生产什么,由此村庄内的种植、养殖项目必然会排挤粮食生产。

  在我国淮河、秦岭以南的广大地区,水稻,在历史上曾经是几乎所有村庄最重要、最常见的农业项目。但目前一些农业产业化发展比较靠前的村庄,水稻生产基本消失了,稻田要么转种经济作物,要么直接荒芜。“一村一品”的“品”肯定不是指水稻,而是蔬菜、水果、苗木、花卉,或者一些养殖项目、民宿项目。

  在这种“非粮化”的农业产业化过程中,一些农民的确赚到了钱,发了财,盖起了楼房。但是,乡村也在悄悄发生“千年未有之变”。因为每天吃的稻米,需要在市场上购买,而不是自己或是村庄内部生产。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普遍。在四川成都平原一些生产葡萄、苗木的村庄,在广东湛江和茂名一些生产荔枝、菠萝的村庄,在浙江一些做民宿、生产蔬菜的村庄,“一村一品”的效果非常明显,这些村庄的农业经济已经完全实现了专业化、规模化、市场化,或者说已经完全资本化了,这是市场经济的一种成果。

  但从粮食安全的角度看,这很可能是一个危险的方向。因为一旦发生大面积的粮食危机,这些传统的村庄不可能自救,也没有机会自救,相反立马就会变成一个个需要救济的缺粮村。

  温铁军教授最近有一个非常精彩的提法,叫“储粮于村”。以前,政府总是说要“储粮于地”、“储粮于技”,但是“地”是哪里的地呢?未作具体说明。按照经济学的“比较优势”原则,东部的浙江、广东、福建,耕地资源稀缺,自然就不需要“储粮于地”,“地”应该拿来发展产业园区、房地产和蔬菜等“劳动密集型”经济作物。大城市周围的农村,人口一般众多,商业发达,同样也没有“比较优势”,也应该用于发展工业、服务业、休闲旅游业等。

  由此东部发达地区不“储”、大城市郊区不“储”,“储粮于地”就只能是远离大城市的还有大量耕地的农村地区。这些农村地区的村庄人口相对稀少一些,由此就具备了“比较优势”,农民就应该永远当粮农,老老实实生产粮食。如果政府真的这样想、政策真的这样安排,最后会发现在中西部地区也没有一个村庄的农民会心甘情愿一直当粮农。由此生产粮食的村庄会越来越少,最后导致粮食危机全面爆发。

  极端的市场经济学家总是说,粮食安全是杞人忧天。因为粮食短缺时,价格会上升,由此,会诱导农民在下一个季节增加粮食生产,从而满足城乡所有的粮食需求。但这是一种办公室里的经济学推导,并不代表现实,因为它屏蔽了粮食生产的特殊性。

  笔者很多年前在《入世与中国渐进式粮食安全》一书中就论述,由于农业的产业缺陷,粮食的生产曲线会低于供给曲线,也就是说,即使完全竞争的市场价格形成,粮食生产的产量也会低于供给曲线的产量,短缺会长期存在下去,粮食危机会长期存在下去。因此,政府必须出手填补生产曲线与供给曲线之间的差额,这就是补贴政策的源泉。

  所以,当下市场经济环境下的粮食生产并非完全的市场经济,越是发达的国家越是如此。但是,补贴也不能解决一切粮食安全问题,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口大国。这是因为土地不是机器、不是产品、也不是资本,土地存在规模的自然资源约束,而且随着人口增长,我国的土地还会存在稀缺性的趋势。因此在农业产业化的进程中,粮食危机的风险总是存在。这就对村庄的生产结构提出了新的要求。

  “储粮于村”,抓住了我国粮食安全的关键,尤其是在南方的农村地区。由此就需要重新审视村庄、定义村庄。在漫长的传统农业时期,水稻,一直是南方地区各个村庄的第一农业项目,是乡村的标志与灵魂。水稻的播种面积占比一般会保留在80%以上,甚至90%以上。费孝通先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观察到了他的家乡江苏江村以水稻为主的农作物生产结构。后来他在《禄村农田》中又精彩地描述了以水稻、蚕豆、小麦、玉蜀黍为主的我国西南地区乡村农业的生产结构和特征。

  由此可见,传统农业时期的各个村庄首先是粮食生产的一个个堡垒,尽管由于水利设施太落后,一般只能靠天吃饭,也容易发生饥荒。但这种生产结构的特征与优势,仍然不能被忽视、被抛弃。从历史看,它内涵了中国传统村庄的一种非常珍贵的生产结构韧性,有了村庄内的水稻生产和自给,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抗御各种来自外部的风险,包括战争风险、市场风险、 自然风险,乡村就可以在总体上保持延续与稳定,在洪涝等自然灾害过去后,就总有机会“春风吹又生”。所以,传统村庄的“自给自足”并非一无是处。

  在对传统农业进行“改造”的过程中,南方乡村生产结构的这种韧性应该得到敬重、得到传承,应该从中汲取可持续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的积极元素。如果南方各个村庄都能够保有一定面积的水稻生产,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国就可以首先实现数十万个村庄和数亿农村居民的粮食安全,从而切实保持乡村稳定。这对于一个区域、一个国家的粮食安全,都是一个很大的贡献。这才是真正的“储粮于地”。

  所谓“大疫止于野”,其实,在我国“大饥”也可以“止于野”。条件就是,各地的“一村一品”政策,必须是在确保水稻基本生产面积上“水稻+”的状态,不能把“产业兴旺”与低附加值的水稻生产对立起来。并且,有了水稻生产,稻田的水利就可以在使用过程中保留下来。这就为在粮食危机爆发时,扩大种植面积、增加水稻产量保留了重要的物质基础。

  水稻,是低调、淳朴的,更是美丽的,是我国南方村庄的灵魂,其意义不能被替代,不应被忽视。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有关水稻的诗篇可以说是恒河沙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意境。“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是历史伟人毛泽东的意境。

  水稻之美,完全不逊游客喜欢打卡的花海、云涛、大海等。云南的哈尼梯田、广西的龙脊梯田,都是水稻之美,可以美到高速公路堵车的地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水稻也可以延伸乡村旅游业,可以延伸“三产融合”发展。但偏偏很多地方的基层政府在乡村振兴过程中,搞不懂乡村的灵魂是什么?乡村之美是什么?不珍惜本乡本土的水稻生产,而是舍本逐末、舍近求远,刻意揣摩都市人的心理,重金打造薰衣草、紫罗兰、红玫瑰、油菜花等人为景观。虽暂时可以吸引游客打卡消费,但长期看,失去了水稻的村庄,就已失去了基础、失去了灵魂,就只剩下资本脆弱的躯壳了。

  2022年10月5日初稿 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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