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的《水调歌头•游泳》堪称《浪淘沙•北戴河》的姊妹篇

2023-07-10
作者: 张兴德 来源: 党史博采公众号

  (一)

  中国古典诗词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库,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名句。但是以游泳为题材和主题的佳作却为数不多。这可能是中国古代文人绝少有善于游泳者。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可谓在中国的诗词史上独领风骚。先让我们看全词: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此词据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介绍,写于毛泽东第一次畅游长江后的第二天1956年6月1日清晨。

  本诗的标题就是“游泳”。解读此词,首先要了解关于毛泽东一生游泳的一些情况和理念、论述。游泳是个极好的健身运动,许多人都喜欢。但毛泽东喜欢游泳与众不同。他从小就酷爱游泳,一直游到83岁高龄。他游泳的姿势按游泳馆教练要求可能并不“规范”,但水平极高。据陪同毛泽东畅游长江7次的李尔重(时任武汉市委书记处书记)介绍,他本人小时候就在家乡的还乡河摸鱼捉虾嬉戏中长大,自诩颇像“小英雄雨来”一样的游泳高手。但是他在陪同毛泽东畅游长江时贴近毛泽东观察,毛泽东游泳的自由程度,远超过自己这个“游泳高手”。他介绍,毛泽东身入长江,如蛟龙入水,兴奋异常,舒展自如;时而轻抒双臂,划开水面;时而劈波斩浪,全身潜水穿过浪头,游过好远才重出水面;时而脚踩江流,立于水中,如闲庭信步;最令人赞叹的是时而平躺水面,一动不动,仰望天空,顺着江水自由漂流。他几次想学毛泽东的几个动作而没有成功。艺高人胆大。毛泽东游泳喜欢到激流波浪中搏击,勇于挑战大江大海。据相关资料记载,毛泽东一生曾游过长江、湘江、珠江、邕江、赣江、钱塘江、北戴河等著名江河湖海。这其中,横渡长江无疑是最具挑战性的。据《毛泽东年谱》记载,毛泽东从1956年至1966年的十年间,先后14次畅游长江。毛泽东把挑战大江大河,不仅看作是锻炼身体,而且是锻炼意志。他在讲话、诗文中常有涉及游泳的话题。他主张游泳不要总在室内游泳池,应该到江河湖海里锻炼。他谈游泳,常常是借机抒发一种政治情怀和哲理。例如,早在1925年写的《沁园春·长沙》中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讲的虽然是当年一群青年学生游泳的壮观景致,实际是一种理念和哲理。毛泽东1954年创作的《浪淘沙·北戴河》,也是一首同游泳有关的词,但也不是专写游泳后的闲情逸致。同样,这首《水调歌头·游泳》自然也不能单单解读为一般意义上的仅仅写游泳。

  (二)

  毛泽东诗词一大特点就是看似浅显晓畅,实则富有哲理,耐人寻味。读毛泽东诗词贵在理解其含蓄蕴藉的文风而感悟出其本意。《水调歌头·游泳》就是这样一首词。多有人自以为理解了,其实多有误解误读处。笔者不揣陋见,与读者共享。

  我们先看上阕。这里可细分相互联系而又有区别的三层意思。

  首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是一层意思。有人认为这是“毛泽东是先到长沙,再到武昌的”。但他不是简单地讲这次的旅程,却借用三国时代吴国的童谣来加以化用,这就与简单的叙述旅程不同了。《三国志·吴书·陆凯传》称:吴主孙皓要把都城从建业(故城在今南京市)南迁到武昌,老百姓不愿意,有童谣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当时孙皓迁都,使百姓服劳役。百姓用船运送迁都物资,逆流而上,深感烦苦,所以有这童谣。而事实上,当时作者已经找到了一条适合中国的路线,反映中国客观的经济规律,人民安乐。所以作者对这个童谣,反其意而加以化用,说成“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是化用的引用格。”(周振甫:《毛泽东诗词欣赏》,中华书局2016年2月,第94页。)

  这样解释“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是望文生义,忽略了这之前一段史实:早在1955年夏天在广州,他就提出要游长江的事情,但因种种原因没有成行。在1956年的5月中旬,他又到广州考察和调查研究,在那里游了珠江。随后再次提出要游湘江和长江。当时又受到一些领导和身边服务人员的好心劝阻。主要理由是长江水深流急,多有漩涡。对此,双方发生激烈的争论。最后是派游泳极好的卫士孙勇专程去长江进行了实地勘查、试游,证明长江可以游泳。“争论”以毛泽东的“胜利”结束。30日一早,毛泽东乘飞机到长沙,上午同湖南省委领导谈话,中午1时,从猴子石下水,从牛头洲附近上岸。据中南海的摄影师侯波回忆说:岸边有一条小路,毛泽东赤着脚、穿件浴衣,沿着小路信步走去,一路谈笑风生。他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是户菜农),家里没有大人,只有几个娃娃。娃娃们围着毛泽东看热闹,毛泽东逗一个小娃娃。小娃娃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毛泽东问:“给爷爷看看好吗?”那孩子天真机灵,面对这位不相识的慈祥的爷爷,毫无惧意,捂着双手,一副童真地说:“你猜不着!”多好的画面啊!“咔嚓”,她按下了快门。给人们留下了一个精彩的瞬间。后聚拢来的乡亲们特意打来就在附近不远处的白沙井水,送给毛泽东饮尝。白沙古井,自古以来为江南名泉之一。泉水从井底汩汩涌出,清澈透明,甘甜可口,四季不断。这就是第二天诗作中首句“才饮长沙水”的来源。对此,毛泽东在诗后特意自注“民谣: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所谓长沙水,地在长沙城东,有一个有名的‘白沙井’。”(笔者注:由于城市扩容,现在已处于城中了)即缘于此。5月31日一早乘机到达武汉。上午在江船上听取当时正在建设的长江大桥工程汇报。下午2时许,毛泽东在相关人员的陪同和护卫下,从蛇山北边下水,游到汉口的淡水池附近,约15公里,历时两小时。上船后, 气定神闲、精神饱满,谈笑自若。晚上,吃饭时,厨师特意做了一盘“清蒸武昌鱼”,这是地道樊口产的名鱼。那天夜里,畅游长江过后的毛泽东,睡眠难得的好。第二天醒来,精神十分好,让卫士李银桥取来纸笔,挥毫写下这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游泳》,于是有了“又食武昌鱼”的下句。这两句看似用典,实为实录其事。随手拈来,天衣无缝。分别代指长沙、武汉两地的游泳。上述这段史实是正确解读“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所不能忽略的。毛泽东这样起句应该至少有两个用意。其一,从全词的艺术结构上看,先总述在两地游泳,极像某些文章的导语。然后转到第二层意思,展开写畅游长江的情形。其二,还有个深意,就是为他们在广州争论的长江能不能游泳作个“小结”。认为仅仅是“艺术地讲毛泽东先到长沙后到武汉的行程”是不准确的。

  接下来的“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是上阕中的第二层意思,是正面描写畅游长江的感受。这两句是倒装句,意思是今天有空闲时间,不在庭院里散步,去横渡长江。“得宽余”是讲游泳的缘起;而“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是讲游泳的过程和感受。“万里长江横渡”是回应“不管风吹浪打”,“极目楚天舒”是回应“胜似闲庭信步”。仅仅五句话,28个字,就构筑一个意境开阔,宏大浩渺的诗意境界,逻辑严谨,又富有论辩色彩,似一篇论辩文。这种论辩性特点我们在毛泽东许多诗词中都可以体悟到。正所谓顺手拈来,天衣无缝,别有神韵。

  这里的“极目楚天舒”,需要特别解释一下。这是诗人的独特感受。遗憾的是此前人们对此句解读多是一带而过。这句话,是恰如其分、精准细致地表达了毛泽东畅游长江的独有的欢快愉悦的心情。这就是前面所介绍的毛泽东在游泳中时而平躺水面,一动不动,仰望天空,任由水漂自流这样一种泳姿产生的独特感觉。这种感觉,是在陆地的海滩、原野仰卧仰视天空时所感受不到的。“极目楚天舒”极有表现力,特别一个“舒”字,精当准确,无可替代。有舒心、舒展、舒畅、舒卷、舒适、舒坦等多种含义。名句、佳句无不出自生活的体验。毛泽东曾说《忆秦娥·娄山关》词中的名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他长期作战行军中积累的体验。毛泽东此前曾在多处大江大海中游泳,“极目楚天舒”正是他游泳的多次体验的积累。所不同的是此次他游的长江天空是“楚天”而已。

  好诗多奇句。上阕原本是写畅游长江的豪情逸兴,突然一转,犹如异峰突起,诗人吟出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这首词的关键点,正确地理解它才能正确理解全诗。为什么毛泽东在泳兴正浓的时候想到了孔子的话呢?这正是毛泽东的内心世界的东西,也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一把钥匙。我们读这首词,是不能放过这个关键的句子。以前我解读这首词的时候恰恰忽略了这点。有人认为仅仅是游泳的“豪情逸兴”,还有的认为是“这话有勉人自强不息的含义”(振甫:《毛主席诗词浅释》,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12月,第115页。)这样解读似乎欠妥。

  孔子的话,其实还有重要的下半句:“不舍昼夜”。许多解读此词者,多半没有注意到这没有说出的下半句话。实际上下句是一个完整的意思,是引用中语意的省略,使此词的意境含蓄蕴藉。这省略了下半句话在全词中极为重要。孔子这句话语出《论语·子罕》,原文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思是:孔子在河边说道:“奔流而去的河水啊,是这样匆忙,白天黑夜不停地流淌。”这实际表达了孔子一个重要的哲理思想:世界的发展变化犹如大河流水,奔腾向前,昼夜不息。这里转入毛泽东在畅游长江时所想,不仅仅使诗歌跌宕起伏,其更深层意思借以表达诗人的哲思。毛泽东在畅游长江时曾对身边的人说,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的。在《水调歌头·游泳》中用了孔子的这句话,就是在强调历史总是像长江流水一样,在大风大浪中前进的。我们要勇于乘风破浪。在飞速变化的历史潮流面前,不能无所作为。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最大地发挥主观能动性,加速建设社会主义,促进社会的变化。这是本词的核心思想。

  紧接上阕写在畅游长江时所想,下阕写在长江里游泳所见。“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这是把一个正在建设的工地写活了!也可能是上午刚刚听取了正在建设的长江大桥工程汇报引起的浓厚兴致,于是把它写进了诗。作者选用极具表现力的几个词。“风樯动,龟蛇静”,一动一静,“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讲出了气势。看着现实场景,诗人又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现在,正在架设的是长江大桥,不仅要将几千年的“天堑”变通途,我们还要建三峡大坝。要——

  更立西江石壁,

  截断巫山云雨,

  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

  当惊世界殊。

  这由眼前看到的正在忙碌的建设工地,想到对未来三峡工程的设想。用文学形式表达了对长江远景规划的神往、期望。巧借传统文学中的故事,贴切自然,创造一个文学的诗的意境,无疑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和感染力。

  (三)

  这里“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两句话,也需要单独讨论。有人仅仅解释为建三峡大坝,不会破坏岸上的神女庙。这是值得商榷的。“神女应无恙”,应理解为“应该让女神安然无恙”。旨在表达建设三峡工程,不要破坏生态平衡,要讲科学性。

  如何解读这句诗,涉及到一个同诗词有关联的一个话题,即我们如何看这首词同三峡工程的关系?当我们今天读到这首词时,三峡工程已经竣工多年,其效益已经显现。但是,某些问题也随之而来。人们对当初建三峡工程的激烈争论似乎仍没有结束。有人甚至把三峡工程的建设同这首诗作了某种联系。这是值得研究探讨的一个问题。

  毛泽东是有在长江三峡上建造大坝的愿望,让孕育中华民族文明的长江以新的方式造福人民。早在1953年,刚刚建国3年不到,百废待兴,他第一次巡视长江时,就在军舰上召来水利专家,询问在长江建坝的可能性。1954年长江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根治长江的决心更加坚定。1954年中央有关部门在广州开会,当李富春汇报第一个五年计划时,又提到了关于长江防洪和三峡工程问题,毛泽东曾向在场的同志们深情地说道:将来我死了,三峡修成以后,你们要写篇祭文告诉我啊。1958年2月,受他的委托,周恩来专程带领一百多人的专家组乘船考察三峡。但毛泽东对三峡工程从来没有下过指令性的意见,更不能把这首词同三峡工程硬性联系起来。毛泽东这里提出的理想,不过是一种愿望,而非是指令性计划和指示。

  毛泽东后来曾在建设葛洲坝的文件上,写了一段批语,其意为,现在仅仅是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必然还会发现许多问题,还需修改和完善。毛泽东是审慎决策,审慎实施。据担任水利部部长36年之久的钱正英回忆,三峡大坝工程,可谓三起三落。如果从1958年2月周恩来总理带领一百多人到三峡考察算起(此前在南宁会议就发生过激烈讨论),到1992年3月人大批准,前后历时34年多。这中间因种种原因一度停顿,1986年重启三峡工程项目可行性论证时,组成专家组就有14个,聘请各方面的专家共412位,分10个专题,分别研究论证。论辩的激烈程度,远远超过50年代的几次。

  (四)

  本词在艺术构思上也颇有特点。

  回望全词,由总写两地游泳导入,先是写在波涛浪涌中畅游长江,由此想到古人的哲理,再看不远处即将“天堑变通途”的现实,又想到未来的美好远景。从游泳始,以“当惊世界殊”作结。由畅游长江引起想到古人的哲理,再看今天的现实,又想到美好的未来。古往今来,任由驰骋;意境深远,哲理深邃;清词丽句,意趣纵横;轻松愉快,洒脱自然。通观全篇,构思奇特,一气呵成而又浑然一体,结构严谨而又跌宕起伏。

  全词可以看作是继《浪淘沙·北戴河》歌咏“换了人间”的续篇。既有对历史发展变化的思考,也有对未来的畅想。细品又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两首词似姊妹篇。《浪淘沙·北戴河》虽然没有直接写游泳,但是,毛泽东在北戴河经常游泳。特别是有几次是在波浪滔天的时候下海的。毛泽东在那首词中,讴歌社会的发展变化,歌颂了促进世界变化的英雄曹操。在《水调歌头·游泳》这首词中,实际也是在继续讴歌这种社会的发展变化。二者犹如一篇文章的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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