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辛：毛泽东如何看待拿破仑与法国大革命
众所周知，毛泽东酷爱读史书，也经常要求党员干部和身边工作人员多读点历史。一部三百多万字的《资冶通鉴》，他就读了十七遍。对西方的历史，他也是常读不懈，英国作家威尔斯写的《世界史纲》，就是他长置于床上，经常要翻阅的一本书。
毛泽东对待历史人物，从来不拘泥于已有的看法，而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他以历史人物对社会进步所起的作用是推动还是阻碍来评判其历史地位，突破了历史撰写者常常难以避免的历史局限性和阶级偏见。
在中国历史上，他对“第一个把中国统一起来”的秦始皇给予充分的肯定，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一些专家学者以“焚书坑儒”的罪名对秦始皇的全盘否定。在外国历史上，他谈论最多的人物是法国的波拿巴·拿破仑。有人粗略统计，毛泽东一生中与人谈论拿破仑不下40次，在他的晚年更是频频谈起拿破仑。
据《毛泽东年谱》，1973年6月22日，周恩来总理报告毛泽东主席，正在中国访问的马里国家元首穆萨·特拉奥雷非常想见一见毛主席。毛泽东会见了这位非洲国家的元首，两人之间有下面一段对话：
毛： 我们都是叫作第三世界，就是叫作发展中的国家。
穆萨：我们马里共和国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个天才，而且是有史以来唯一的天才。
毛： 你把我吹得太高了。
穆萨：法国人教导我，拿破仑是有史以来唯一的天才，但我认为同毛主席对世界的贡献相比，拿破仑不及毛主席的三分之一。
毛： 拿破仑，无论怎么样，后人是对他表示尊敬的。你不要说我是天才，你说拿破仑好了。这个人相当聪明，他所以能创造法国的法典，就是因为他读过罗马法典。拿破仑晚年的政策不那么高明，一不该占领西班牙，引起广大的农民游击战争反对他；二不该去打俄国。
穆萨：我说一个人是天才，就是指他的思想。
毛： 我是地才，地就是土地吧。
穆萨：我看了你的军事和政治著作。
毛： 都是人民群众的经验，我作的总结。没有人民，啥事都干不成啊！请你少吹一点了，我的好朋友啊，你也不要强加于我。
很明显，毛泽东很不喜欢这种当面称颂的言语，简直难以忍受，以致于十分恳切地要求对方不要这么“吹”，“不要强加于我”。出于他一贯的内心思想，他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人民群众的经验”，而自己只是“作的总结”；他不喜欢人家称他“天才”而称自己是“地才”，带有诙谐的趣味，但也是表达一种永远与广大人民群众紧密站在一起的志向（让人想起希腊神话中那个安泰，只要依靠大地就能获得不可战胜的力量），因为——“没有人民，啥事都干不成”。不过，在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到，毛泽东对拿破仑是怀有敬意的。
拿破仑，也是一个历史上颇受争议的人物。最受后人诟病的主要有两点：一是政变称帝，实行独裁专制；二是扩张侵略，热衷战争。在上述对话中，毛泽东也对“拿破仑晚年的政策”提出了批评。但是，他又明确指出，无论后人对其错误如何批评，还是应该对他全面评价，而且表扬他“相当聪明”，可以被称为一个“天才”人物。
如果说，毛泽东在他青少年时代就曾对拿破仑、华盛顿等人物十分崇敬，是因为身处积贫积弱，饱受外国列强欺侮的旧中国，满怀忧国忧民之心，期盼中国也出现这样的人物把祖国从危难中解救出来，那么，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毛泽东为什么仍然对拿破仑褒扬有加呢？
这最主要是出于对法国大革命的高度重视，而拿破仑是法国大革命中的一个关键人物。毛泽东在接见外国来宾，尤其是法国来宾时多次谈到法国大革命“对我们很有影响”。1973年9月12日，他在会见来访的法国总统蓬皮杜时说：“法国人的历史，我们感兴趣，特别是对法国大革命。法国人，把欧洲的封建制度扫得差不多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拿破仑的前一段都是肯定的。”
毛泽东认为，西欧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法国革命反封建是最彻底的。在1950年新中国正处于土地改革运动高潮时，毛泽东曾经这样评论资本主义国家的土改：“资本主义国家，只有法国在拿破仑第一时代及其以前比较彻底地分配了土地。英国是经过资本主义侵入农村破坏了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并不是我们这样的土地改革。德国意大利大体也是如此，但比英国还不彻底，还保存了许多封建遗踪。”
另一方面，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史上，法国大革命规模之宏大，过程之复杂，形态之剧烈，内容之深刻，影响之广泛和深远，使其在世界历史中占有特殊的地位。1789年开始的大革命，不仅遭到国内封建贵族势力的疯狂反扑，又经历了革命阵营内部左右不同派别的激烈斗争，而且面对着整个欧洲封建势力的联合围攻，几经曲折，起伏跌宕，时而共和，时而帝制；期间又经历过几次封建势力的复辟，一直到19世纪后半叶才最终确立资产阶级共和国。在毛泽东看来，越是复杂的历史事件，越是曲折的革命过程，也就越值得总结其经验教训。他对请教他如何读历史的人说：“应当特别留心兴亡之际，此时容易看出问题。太平时代反不容易看出。西洋史应特别留心法国大革命。”
拿破仑是在法国大革命的关键时刻登上政治舞台的。1794年，实行彻底反封建革命专政的雅各宾派被政变推翻（史称热月政变），国内贵族封建势力趁机反扑捣乱，发动叛乱；国外封建势力组成反法同盟，大兵压境，法国大革命的成果濒临覆灭，急需一个强有力的政权来维护。正是在这种危机下，1799年拿破仑发动政变，成立了由他任第一执政的执政府。拿破仑迅速平定了国内保皇党的武装叛乱，粉碎了他们的数次暗杀阴谋，稳定了国内局势，不久便宣布实行帝制，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
拿破仑执政后，随即进行了军政、教育、司法、行政、立法、经济等方面的多项重大改革，其中最著名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依然还有深远影响的是制定和颁布了《拿破仑法典》。这部由拿破仑亲自主持制定并颁布的法典，把法国大革命的成果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集中体现了法国大革命的伟大意义。
《拿破仑法典》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彻底地粉碎了封建土地所有制，保障了新建立的小农土地所有制，由此赢得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使得法国革命获得了强有力的群众基础。一个在世界历史上占有突出地位的事实是，拿破仑的军队在同几乎整个欧洲联合起来的军队作战中，能够以劣势的兵力，屡创胜利的奇迹。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拿破仑的军队大部分是由分得了土地的农民所组成，他们为维护革命给于他们的解放和利益而战，所以表现出非凡的战斗力。这对于高度重视农民，坚定地相信——“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 “谁赢得了农民，谁就会赢得了中国，谁解决土地问题，谁就会赢得农民”——的毛泽东来说，自然会引起强烈的共鸣。他在与外国来访者谈话中多次谈到：“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当然还是民主革命的性质。过去法国的拿破仑政府就曾经做过。为什么拿破仑的军队能够打遍欧洲呢？就是有农民的支持。”
拿破仑推翻共和制，实行君主专制，自然遭人诟病。但是，这并不改变拿破仑政权的资本主义专政的性质，其统治既反对贵族封建势力，也禁止工人参加工会和进行罢工斗争。总的来说，拿破仑强悍的中央集权适应了资产阶级保卫革命成果，粉碎封建势力猖狂反扑的需要。正如恩格斯所说：拿破仑“做了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的法兰西共和国所需要的军事独裁者”。
拿破仑多次发动对外扩张的战争，其历史作用也具有两重性。拿破仑进行这些战争，在保卫法国革命的同时，也把他的法典带到了欧洲各国，沉重打击了各国的封建等级与特权制度，促进了欧洲各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兴起。拿破仑军队所到之处，客观上就像清扫肮脏的牛圈一样，使各国贵族僧侣们的封建统治土崩瓦解。所以毛泽东说：“法国人，把欧洲的封建制度扫得差不多了。” 拿破仑对外扩张，本质上反映了资产阶级扩大市场和抢夺殖民地的需要。尤其他后期所发动的战争更具有侵略性质，最终受到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坚决抵抗而失败。所以毛泽东评论拿破仑“晚年的政策不那么高明”。
毛泽东那么重视法国大革命，是为了从中汲取历史的启示。
毛泽东在1959年组织高层干部研读政治经济学时说：“一切革命的历史都证明，并不是先有充分发展的新生产力，然后才改造落后的生产关系，而是要首先造成舆论，进行革命，夺取政权，才有可能消灭旧的生产关系。消灭了旧的生产关系，确立了新的生产关系，这样就为新的生产力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从世界的历史来看，资产阶级工业革命，不是在资产阶级建立自己的国家以前，而是在这以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的大发展，也不是在上层建筑革命以前，而是在这以后。都是先把上层建筑改变了，生产关系搞好了，上了轨道了，才为生产力的大发展开辟了道路，为物质基础的增强准备了条件。”
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正是这样。
1789年资产阶级革命前的法国，是一个封建农业国。当时，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一的僧侣和贵族占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而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却只有占百分之十左右的土地。农民被根深蒂固的封建土地制度束缚在土地上，遭受种种租税贡斌的沉重剥削，极端贫穷。资本主义因得不到足够的自由劳动力，同时受到牢固森严的等级制度和贵族特权的阻碍而难以发展。直到法国大革命推翻了封建贵族势力的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政权，封建土地制度才得以推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才得以确立，并为随后的工业革命开辟了道路。
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还证明，以政权为核心，包括法律和意识形态在内的新的上层建筑的确立，不仅是建立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前提，而且是巩固和保护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根本保障。拿破仑用强有力的国家机器，无情地镇压了反动势力的叛乱，确保了资产阶级法典的实行。《拿破仑法典》的颁布使资产阶级人权观念深入人心，对于巩固和发展法国新兴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发挥了巨大作用。
然而，被推翻的反动势力绝不甘心失去往日的“天堂”，他们必然要进行垂死挣扎和疯狂反扑。法国革命后经历了数次封建王朝的复辟。从1789年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监狱，吹响了法国大革命的号角，直到1879年最终确立资产阶级共和国，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时期中，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息过。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列宁所总结的：“革命愈深入，旧制度复辟就愈困难，即使发生复辟，保留的成果也会愈多。”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彻底性，封建制度遭到毁灭性破坏，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及其经济制度在人民群众中扎下了根，所以旧王朝复辟时，已经无法在法国完全恢复革命前的封建秩序，不得不把政权建立在封建贵族和大资产阶级妥协的基础上，被迫承认《拿破仑法典》。
联系法国大革命这段历史，重温毛泽东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一系列讲话和著作，就能有更深刻的体会。为什么在建立了社会主义经济基础，解决了所有制问题后，毛泽东不断地提醒全党和全国人民要重视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为什么他告诫全党，如果不把上层建筑的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资本主义复辟是随时可能的？只要看一看法国革命就知道，资产阶级革命尚且经历了封建反动势力的拼死反扑和多次复辟，社会主义革命，作为消灭一切剥削阶级的革命，其深刻程度远超过历史上所有的革命，毫无疑问必将经历更为艰难曲折的过程，在整个社会主义漫长的历史时期，都面临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为什么毛泽东在已到古稀之年的高龄，仍不顾自己“跌得粉碎”的风险，把全国人民动员起来对上层建筑进行全面的彻底的清理？从法国革命的历史经验可以想到，革命越是彻底，革命成果就越能够最大程度地得到保存；即使发生资本主义复辟，人民群众也更容易觉醒起来，回归社会主义道路。
【文/林之辛，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