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生:漂浮人家 九十
这世界上的事情,纷繁复杂,有些事情不是你一眼看上去的那样,要想给别人解释清楚,往往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做到的,不信,林溪庄园就是一例。这里热热闹闹地,生意很不错,各种的吃喝,娱乐。淡季里每天的营业额也能有万把来块钱,旺季里更是火爆,相信明年会更好。因为在城镇生活的人,在经受了来自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后,条件允许就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休息日,携家带口下乡来,悠然自得,好好体验一下农家乐,以放松身心。这就有了某种经济发展不错的表像。但其实只要沉下来,就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本地实属较贫困地区,人均年收入才千把几百元。在人群居住比较集中的地方转转,破房子烂街的,若离开大道,踅入小路,普遍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偶有一二座小楼,虽然亮眼,细究下来,也不过是打完了地基,就用从旧房上拆下来的,或者从哪里悄悄起回来的大石块,先砌上几根“腿子”当柱子用,剩下的看情况,能砌多高砌多高,之后就是用土坯把空缺的地方填满,再用泥一抹。当地人把这一道程序叫“填空”。头几年还不错,猛一看上去,外观新颖别致,高端大气,有地方乡土特色。
但是就别进房子里边看了,那是简陋不堪得到家了,不说有什么正经家具,连个喝水的杯子都很少有重样的。看过十来家,能在房子里铺上地砖的,没有几家。从前农民们每年两身衣服,棉衣,单衣。看天换,热得可以脱棉衣了就穿单衣,冷得不行了再换回来。这些年好一点儿了,去外打工的人,手里有了活钱儿,在穿着上是提高了不少,年轻人也花花绿绿起来了。上岁数的人,则换上了迷彩服,保安服偶而也有一半件过时的武警服。生活仍然是比较困苦的,什么都需要精心算计,省吃俭用。
这里的人,日常生活里,白天和城里的人,或者别的地方的人,看上去没有大区别。除了比较清贫以外,日复一日,每天到太阳落山时,就都寂无声息,像鸟儿回到自己的窝里似的,一般不发出声音,连小孩子的哭闹声,似乎也没有。偶尔见到的小孩儿,不像城里的孩子,嬉笑打闹,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或者坐在老人的怀里,静静的看着。
我曾经多次站在九号院门口,远远望去,希望看到炊烟,那在农村里常见的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的景象。没有,看上去平平静静,只是慢慢消融在夜色里,是不是和当地人少面积大有关,也说不清,怪,但不是最怪的。时间长了才发现,这里的人非比寻常的地方,是普遍的淡定。有肉吃没喜色,没肉吃无怨气,有挣钱的机会是那样,没挣钱的机会还是那样,挣着钱和没挣着钱一样,没挣着钱和挣着钱一样,反正永远是那样,不喜不悲,平平静静,好像人人都修炼得大彻大悟,明白了似的。像那个喝药对抗强拆的女人,是个例外。不是当地人,男人去外地打工带回来的。
大槐子和他父亲,能够做买卖,还能嘻嘻哈哈地聊天儿,不说是凤毛麟角,绝对是少数。就连孤男寡女,没有对象的年轻人,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若没有老人提起,似乎忘了这世界上还有男欢女爱,该结婚了一类的事情。结婚就结婚,不结婚一个人也可以,听不见谁急着搞对象的事情。男孩子看见女孩子,往往是点头而过,也有视而不见的。女孩子见到男孩子,更是一脸平静,谁刚过去,与我无关。什么追星,什么时尚,什么首饰,不懂,说不好。可这里的年轻人,男的五官周正,脸上没有奸猾世故的感觉,女的则在脸盘周正之外,还有很多是丹凤眼,直鼻梁。
这里的老人们就更沉稳了,偶有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能半天没有人说话,间或有人说什么,也似乎是在给某件事下结论。听的人并不赞同或者反驳,你说你的,我连眼珠都不动一下,语言也没有一句。你不看我,我不看你,要走了,也不用打招呼,站着就转身,坐着就起身,走了就行。谁家有了类似盖房的大活,不用特意去叫谁来帮忙,不用当面去请,村里能给出把子力气的人,都是看时间差不多自己就过来了,每人也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就像自己家的活儿。平常若有什么不适就静静地呆着,天暖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能够坐半天。天冷就窝在屋子里,身体不动,眼皮不抬,到点 吃饭,到点睡觉。
林溪庄园和冷水鱼基地去几个村子招工,适龄青年并不踊跃,尽管有了工作,工资收入不错,多的一句话却是,知道了,去就去吧,与从城里招来的员工明显不同。一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情绪笼罩着那里,人们很少说话,更多的只是沉默。年轻人也像老人,无欲无求,虽然谈不上积极向上,但是平静的生活里,似乎也没有颓废和不愉快。看不到阳光帅气的笑脸,也没有皱在一起的眉头。沉闷,压抑一类的词汇在这里是用不上的。总之,没有精彩,只有平淡。
曾经问过大槐子,这里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平静,那么淡定?大槐子用诗一样地语言告诉我,不知道。跟您说吧,这村里,除了九号院,狗都不叫唤,鸡鸭下蛋也不出声儿,鹅也从来不打架,更别想像九号院那样,鱼也要窜出水面打个“挺儿”了。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互相之间的交流止于一个眼神。用眼神不能够弄明白的事情,就再给一个眼神而已。
放下这关于“淡定”的疑问,先说说老黄和老汪。老哥俩来林溪庄园长包房了。张姐李工和姚伟的主意,现在是淡季,房间住不满,有愿意长包房的给优惠。老黄老汪都是老领导,每月象征性交点钱就可以。都是老人了,没有什么损耗,他们自己带来床单,被褥,拖鞋,漱具,碗筷,唯一特殊的地方,是房间里换了大一点儿的桌子。住进来以后,老哥俩和夫人都很满意,安静,空气好,有地方溜弯儿,吃饭省心。每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出去溜溜弯儿,看看景儿,用老汪的话说,吃饭香,睡眠好,心里都宽敞了。我只是笑,心里明白,如无意外,他们俩是回不去了,最终也只能是在附近租个院子,彻底做个“漂浮人家”,跑不了。
星期六早晨老黄从城里打来电话,今天过来,就不走了,今天不在林溪庄园吃中午饭。夫人们自去吃,他和老汪到我这吃涮羊肉,就便聊天。问带过来几斤合适,要什么样的调料。告诉他,什么调料都行,羊肉可以多带,吃不了慢慢吃。老黄笑着说,我是不是又给自己下套了?我接过话说,几十斤羊肉片哪能和下套联系上?老黄哈哈大笑,几十斤,这是要吃到明年开春啊!好家伙!我也笑着说,我的意思,几十斤以内,自己定,不需和别人商量。在水房摆好了电火锅,备好碗筷,拿出一瓶酒,号称“雪里站”,朋友托人给带过来的。
据说“雪里站”酒,在北京的酒友里评价很高,平常能喝半斤的主儿,尽可以喝八两,不上头,不拱人闹事,喝完了的人都变得温文儒雅,像个谦谦君子,家暴都少了许多。有喝酒爱闹事的主儿,喝完了这种酒,半夜三更把胡同里扫得干干净净地,令人称奇。听说,有唱歌时,高调上不去的,喝上几口就 唱上去了,有玩麻将输钱的,掏出酒瓶喝几口,就开始赢钱了。有解决不了的高科技问题,拍拍脑袋就去喝酒,没有喝完喽,办法就有了,有上访的外地人,动员他们喝点“雪里站”酒,喝完了自己就回家乡了。有委员出提案,能不能在冬天,允许货车司机喝点这种酒再开车,毕竟货车司机很辛苦。不过提案似乎是被“吃”了,好酒也是酒,酒驾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允许的。像今天这里冰天雪地的,喝这种酒,再合适不过了,我不能陪着喝,但是需要把控老黄喝多少,万一喝多了,非得要出去扫马路,那玩笑就大了。
院子里的鹅群一阵鸣叫,推门一看,老黄和老汪正走进来。发现又下雪了,没有小雪的前奏,直接鹅毛大雪。赶紧迎进屋子里,老黄胡撸着肩膀上的雪说:“瑞雪兆丰年啊,好天儿!"老汪也说:“是啊,是啊。这大雪片子儿。”我说道:“快里边暖和暖和。老黄你们行啊,领雪而来,祥瑞缭绕,把吉祥撒向人间啊。”老黄又是一顿笑,想说什么没说,看着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跺了跺脚说,“还挺讲究,铺这么厚的地毯。” “哪是什么讲究,都是饭店淘汰的,多得是。拉回来满满一大车才一百块钱。好一点儿的铺在中间,烫出大小窟窿的都互相压着呢。 本想给你们的房间也铺上,能够隔寒。想了想还是先征求一下意见,就没有铺。”老黄说:“铺上吧,隔寒好啊,你说 呢,老汪?”老汪说,同意,就铺上吧。给姚伟电话,帮助把老黄老汪的房间也铺上地毯,铺厚点,别忘了消毒。安排好了过来吃涮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