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七章:梅花鹿
第十七章 梅花鹿
柳黪回到东郊民巷,街道两旁,大槐树一棵挨一棵,
五月枝繁叶茂,花香袭人。东交民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
时称江米巷。通惠河沟通大运河,漕运直达积水潭。
有些粮船,在船板胡同靠岸,时间长久,形成米市。
大都人称糯米为江米,便把米市唤作江米巷。
明成祖迁都,向南拓展城池,元代江米巷趁机走进大明京师。
传说清朝咸丰十年,东段改叫东交民巷,
西段改叫西交民巷。同时,东交民巷不单指这一条胡同,
使馆区建立,把概念扩展到整片地区。
其实这一带有很多小胡同,从棋盘街往东,
有户部街、东交民巷、抬头巷、宗人府后胡同、
鞑子馆、牛圈胡同、水獭胡同、笤帚胡同、柴火栏、
三义庵、牛角湾、鸡鹅馆、龙王庙、化成寺夹道……
倘若谁想把这一片胡同记全了,必须狠下一番苦功!
清朝衙署沿袭明朝旧址,
东交民巷西面是宗人府、吏部、户部还有礼部。
往东是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
衙署坐东朝西。再往东是銮驾库、翰林院、
淳亲王府以及鞑子馆。
逢年过节,各个衙门进宫朝贺、百官团拜,
狭窄的东交民巷便熙熙攘攘,拥挤不堪。
诗云:朝罢笼香逐队驱,高门过尽总吾吾。
交轮狭巷车如水,联袂瀛洲气似珠。袖底字磨三岁刺,
扇端路队五城图。思家未拜高堂庆,徒绮春晖自念劬。
东交民巷除了衙署,还有一个重要地方,就是堂子。
堂子,为满语译音,其实就是神庙,地位在太庙之上;
大清朝规定,堂子建在皇宫东南;满洲人谒庙,
最金贵的是楠木匣,装有肇祖烈皇帝,
兴祖直皇帝,景祖翼皇帝,显祖宣皇帝遗物。
乾隆年间,满洲人将谒庙改称谒堂子,
说起来,满洲人就是这么质朴,言语直白,
就连皇帝朱批奏折,亦常用三个字——知道了。
咸丰十年,东交民巷出现使馆——
淳亲王府院落阔大,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别有情调,被英国人指定为公使馆。
法国人看中玉河肃亲王府,
一番讨价还价,改在庆公府,
可怜三等辅国将军被扫地出门。
西方各国效尤,五花八门的旗子,
在东交民巷上空呼啦啦飘扬了起来。
先前,大清对各国一概称之夷狄,
视之藩臣属国,不理会国与国之间外交关系,
这一回,再不能以老大自居,不得已匆匆成立总理衙门,
万分无奈办理洋务和外交,英国首相巴麦斯顿嘲笑:
我以为大清已经改变外交政策,鼓励世界来此通商,
若再不给予某种援助,我们几乎等同于放弃到手财富。
什么闭关锁国?
鸦片战争还不是因为大清的茶叶赚了英国的银子?
还不是因为他们用鸦片抵消茶叶贸易逆差的阴谋,
遭到了中国人的抵制?
茶叶是什么?鸦片是什么?
中国人难道不应该抵制鸦片吗?
倘若大清朝闭关锁国,怎么会因为茶叶贸易导致鸦片战争?
其实通商早就有了,这就是茶与鸦片的交换!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源。这是流华与毒品的交换!
其结果可想而知。
强盗的坚船利炮绝非为通商贸易而来,
历史已经给出结果,圆明园不是被强盗一把火烧了?
紫禁城不是被强盗的皮靴卑鄙地践踏了吗?
这就是帝国主义的强盗本性!
这就是资本从娘胎里带来的凶残丑陋本性!
难道时至今日,我们的大人们连这一点也要忘记吗?
清末以来,从上到下,腐败懦弱,早就没了骨头,没了腰杆,
前面打了胜仗,后面还要签署和约,还要割地赔款!
是谁说的,遥想当年经济总量占世界三分之一?
这样腐败懦弱的国家怎能不遭受强盗欺辱?
挨打,完全因为朝廷官员奴才,腐败、懦弱、无能!
怎么能说是经济落后挨打?纯属无稽之谈,罔顾历史之事实!
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宣称:清廷随时可能成为大国玩偶,
一旦遇到外来压力,必然会全面彻底崩溃。
就是这个名叫吉尔乐的记者言论之后狂妄叫嚣:
快来瓜分东亚病夫的遗产吧!
有了东郊民巷这块营地,列强就有了签订不平等条约的地方,
俄国的《旅大租地条约》以及《续订旅大租地条约》出炉了,
英国的《威海卫租界专条》《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出炉了,
而德国强行租借了胶州湾,法国强行租借了广州湾,
上海总税务司署,迁址到台基厂,总税务司一职,
被英国人把持了整整四十八年!帝国主义狼子野心,
时刻企图瓜分中华,这才是中华亡国亡种的最大危险!
而今,东郊民巷变了,
朝阳将金辉泼洒楼宇,路边老槐侧枝旁逸横出,
架起一条绿色走廊,使晨光中的街道越发清幽。
一切都改变了,只有风格各异的西洋建筑,
连绵不断的灰色欧式砖墙,
隐约可见的哥特式教堂尖顶,
偷偷地向行人勾勒当年的街景。
柳黪坐在办公室里,透过北窗,
可以望见当年列强公使消磨时光的俱乐部,
马可•波罗路恢复了台基厂大街名称,
在海关旧址竖起了巍峨大厦,
高台阶显得相当气派。
最近两年这座建筑有些胆怯,
在它门脸老是围拢一群人盘腿而坐,
时不时举一举手中小旗子,扯一扯手中横幅,
上书:最想要铁饭碗,最害怕优化组合。
傍晚下班了,柳黪和几位同事去市府坐班车,
总能看见这样奇怪的场景,起先惊愕,一生无见。
继而匪夷所思,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再看,
依然不敢相信,甚至想伸手触摸,
感觉到底是真是假。
经年累月,见怪不怪,熟视无睹。
早先的思考变成嘲讽与调侃,
似乎这些人是特意摆放市府门前的雕塑,
每日更换,不如此就不能展现创新精神。
有一天,静坐人群被警察撵走了,
他们惊讶:怎么,雕塑撤了?
仅隔一天,新雕塑亮相,
几个人举小旗,几个人扯横幅,叉腰耸目,
从大门沿着台阶铺排下来,连马路牙都占领了,
创造出一种近乎江南花石台雕塑般的效果。
看见这样的雕塑群,柳黪有些眼晕,
哗啦一声,出现了幻觉,他的眼睛眨都没眨,
这些人就变了,宛如一场近景魔术,
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这些人的造型没变,而头颅变了。
人脸忽悠忽悠地变成了猫脸,
猫脸忽悠忽悠地又变成狮子脸,鬃毛猎猎,怒目圆睁,
张开了血盆大口。柳黪两股战栗,脑壳惊悚一麻,
耳边突然回荡起雨果的声音。侧耳倾听,
却是《悲惨世界》里的一段叙述:
警察不会相信,猫儿可以变成雄狮……
这是巴黎人的奇迹……在科林斯城广场有一铜塑巨猫,
仿佛是为衬托庇雷港失去了翅膀的智慧女神而建。
复辟时期的警察实在天真,胆敢将巴黎人民视之羸弱……
柳黪坐在办公室里勾画他的蓝图。
桌上电话骤响,柳黪连忙接听,
声音短促而愤怒,仿佛列强从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穿越时空,朝大清国倾泻而来的炮弹。
哪一位?我好像不认识您。柳黪战战兢兢。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你认识李始业?
您这话咋说?我怎么会不认识李始业?
声音陡然粗暴:还钱,她欠我四万块钱!
他这一生还第一次听人如此强横对他说话。
倘若不是愤怒之极,
有谁会这样和别人讲话?
钱是魔鬼,李始业被金钱诱惑了。
诱惑,一面是金山,一面是深渊;
诱惑的光芒,把人晃得眼花缭乱。聪明人投机,
糊涂人掺和,谁都想试试,
多少人还未能攀上金山就已跌进深渊。
诱惑是圈套,轻飘飘晃悠,随时随地等着你上当。
诱惑是陷阱,上面是美丽鲜花,下面是蛇蝎囚笼。
被诱惑缠身的李始业,缺少女人的精明,
与大奅佬比肩,更是相形见绌。
原本农村姑娘,现在连村姑也不如了,简直就是糊涂虫!
人们一向以为偏远村姑朴实,而李始业却是个例外。
在这个糊涂虫身上看不到一点儿村姑的朴实,
没心没肺,愚昧无知,自以为是,宛如蛮横无教的赌徒。
在青鸟,老师都忙着进修,她却偷空摸空学起搓麻来,
没日没夜和几个狗男女泡在一起耍钱,知道的说她膘,
不分拐,不着调;不知道的以为她没家,没孩,没丈夫。
柳黪窝了一下午火,到晚上吃饭还寻思,
就看见饭碗变红了,钻出一只横膀子红头发的魔鬼,
愤怒地把竹筷往桌上一拍:你他妈的催命来啦?
在东北你搓麻作死,到北京你拿练摊作死!
你,你他妈的混蛋,混他妈的鸟蛋,混蛋透顶!
李始业坐在一旁,劲劲地来神了,大嘴叉一咧,
五里嚎风:咋的,又没吃你没喝你,想干就啥干啥!
呸!你他妈的已经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咋死的呢!
柳黪命定是个霹雳火,让李始业这样顶撞,
脸蛋憋得黑红发紫,仿佛刚摘下的茄子,
胸脯呼哧呼哧鼓动,好似铁匠炉风箱。
柳黪骂:你他妈真悖晦!你他妈真糊涂!
知不知道练摊的风候早过啦!练摊的香油早揩光啦!
你他妈都多大年纪啦,怎么不知道老老实实熬退休,
你脑瓜里想什么呢?你连账都不会算,还抢着夺着去练摊?
你说你是不是想人家牵驴你拔橛子?你说你是不是想作死?
李始业的大扁脸猛然间变成了圆脸,
头发奓起来了,宛如肩膀上蹲着一只豪猪。
李始业粗胳膊一挥,一道五色光影,
一桌子菜,砰然落地——
白米饭、焖扁豆、番茄炒鸡蛋,花碗碴子四处迸溅,
桌子脚,床铺脚,衣柜脚,屋墙脚,涂满五颜六色油彩,
宛若屋地摆了几张巨大的番茄鸡蛋青椒拌料比萨饼。
柳黪抬头看,李始业伫立昏黄的灯光下,
小屋不大,已经装不下怒发冲冠的她了;
李始业站在门框里,双手叉腰,
歪鼻子瞪眼,满脸煞白,
一会儿黑了,活像一只母夜叉。
忽然,一个神秘如烟一般的黑色幽灵,
从李始业身后跃然而起,翻滚扭转,冲向屋顶,
柳黪啊的一声,仰面朝天,躺倒在地,顿时背过了气。
研究说,地球人其实就是一种行为怪异的动物。
头脑健康人大凡做事之前,总是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因而一般做不成大事,也毁不了自己;
大凡敢想敢闯之人,大脑多少有点儿毛病,
做事不管不顾,成功趾高气扬,
失败跳楼自杀。
李始业属于哪一种人?
大脑缺弦,神经短路,做事情之前从不认真思考,
一旦做起来又是一根筋,不碰南墙不回头,
即使碰得鼻青脸肿,也毫无畏惧;
李始业还有一个特点,
无论谁说,凡是符合她心思的话听,
不符合她心思的话不听,倘若再说就较劲儿顶撞。
下晚,柳黪在小桌上刷碗,
李始业一屁三谎,花说柳说,唠叨练摊。
柳黪堵得慌,越听心越烦,大喊一声:你他妈的敢练摊,
老子跟你离婚。本想一声狼嚎,可以吓唬住李始业,
没想李始业毫不示弱,掐着腰喊:离就离!
人家能练,我为啥不能练?喊罢,
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砰的一声响,
茶杯粉身碎骨,几块碎碗碴儿嵌入柳黪腮帮。
李始业第一个练摊地点选在北京饭店,
三座风格迥异大厦相互勾连,巍峨矗立东长安街路北。
中楼浅粉色西洋古典建筑,是老北京饭店。
西楼通过相近色彩与老饭店联系。
顶部空廊,两端亭式屋顶,具有华夏神韵,
暗红色水刷石具有石头质感,与宫墙协调。
门厅酷似大殿,五樘大门包铜,藻井悬莲花金穗吊灯,
圆柱绘金色穿枝西番莲,配黄缎花饰护壁,金碧辉煌。
东楼更具现代意识,花岗岩门廊,十八级台阶,弧形轿车坡道。
大厅墙面下部贴奶油色大理石,地面铺红灰色大理石,
四根淡黄色沥粉贴金圆柱,仿古彩绘藻井。
最惹人注目的是大厅屏风,上书八个金光闪闪大字——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东楼西南侧,有一趟乳白色店铺,隔成小间。透过玻璃窗,
可以看见店铺内摆放的各种物品,有套装皮靴,
还有领花发卡小饰品。大凡眼睛路过色彩就伸出小手召唤,
摊主小嘴巴儿巴儿的亮,使劲儿往空中行走的耳朵眼里钻。
一位金发碧眼的老外朝着摊位走去。
李始业立刻扭了扭屁股蛋儿,
扯下一条纱巾,做了一个维吾尔族姑娘遮脸动作,
又骚又下作,简直恬不知耻。
第一个月,李始业赚了一点儿钱,
是她自己形容的那种一脚踢不倒的钱,
忘乎所以,扬扬得意,
朝北京饭店琉璃门廊叫喊:
这个时代真是好,自由,发财,
痛快!
这一天非同寻常,正当李始业忘乎所以狂呼乱叫之时,
一群寒鸦从西山飞临上空,受到惊吓,瞪着圆眼,
狠狠盯看几眼,将她刻入脑海,等待时日,伺机复仇。
这是初冬的普通黄昏,劳累一天的太阳即将落入西山,
红彤彤宛如大火球,重峦叠嶂的西山被它映红了,
晚霞幻化成火凤凰,展翅飞向长空。
每年此时一群寒鸦从西山飞进京城,来年初春又飞回西山。
这群寒鸦只要飞进京城,自动分成两个部分,
小部分降落北京市委的大槐树上,
大部分降落东郊民巷东口的大青杨上。
黄昏时分,寒鸦在天空盘旋,嘎嘎地大叫,
嘲笑路上行人步履匆匆,缩头缩脑,太不潇洒。
人类似乎一向忽视乌鸦的存在,
但乌鸦不然,落在树梢之上俯瞰人类,
希望人类的纪元能早一些过去。
如果乌鸦还能作用于人,恐怕只能是不祥预兆了,
其实乌鸦是太阳的恩人,华夏一衣带水,
日本群岛,有这样的传说,
某天狂妄的妖精想一口鲸吞太阳,
就在最危险的时刻,成群的乌鸦突然出现,
勇敢地朝着妖精飞去。其中一只乌鸦更为特别,
以闪电速度钻进妖精喉咙,最终太阳得救了。
乌鸦飞离北京饭店之际,
朝李始业大声呼唤:嘎——嘎——
乌鸦的悲鸣,让李始业练摊出现无可逆转的变化。
第二天北京饭店传下话来:根据市容办通知,
门前店铺属违章建筑,办公会研究决定,
予以拆除,请商贩立即撤摊。一声令下店铺说拆就拆了,
根本不考虑这一群商贩的利益,更不要说做什么安排了。
摊位说没就没了,李始业急得直转磨。
至此她还不知随意是市场婞直的心性——
只要高兴,一天变卦一百多次。
大多数人都是在欢乐中走上邪路,
初始以为这是幸福之路,跌入深渊,
方知万劫不复。
和平宾馆设计别致,一条斜路直通宴会厅。
重要的是,宾馆东面有一片大空场,
几年改革,商业概念深入人心,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让大空场闲着是什么呢?
宾馆经理在宴会之后,酒足饭饱,叼一棵烟幻想,
借助商海大潮开辟一盘集市贸易,说不定财源滚滚。
这爿服装集贸市场不大不小,
几十间铺位将场地划成井字,扯上黄线绳,挂上五彩旗,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后复斜阳,
高楼大厦市场闪金光。
李始业有了新店铺就又有了劲头,
迅速扩充销售队伍,把在外闯荡的弟弟和妹妹,
一并叫来练摊。谁知也未能长久,只卖了三个月就撤市。
浪子回头金不换,李始业让东北苞米碴子撑糊涂了,
变成犟种,咬上屎蕨子给个大麻花都不换,
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无情之商业大潮不淹死她这样的还淹死哪个样的?
财富可以改变一切,甚至人的灵魂。
西景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山下有古老的龙烟别墅,山上有金碧辉煌的功碑阁。
柳黪驻足山脚,默默祈祷,楼阁浮动起来,宛若杨柳摇曳。
柳黪惊恐:难道日月浸润,碑阁人物已然破茧?
他们成了仙还是成了佛?抑或成为了虎豹熊罴?
就在此时,一个人物与他擦肩而过,掀起一阵风,
他毫无反应,不理会人家,
人家也不理会他。这个社会正在演变,
街头巷尾纷纷议论社会转型,一切鬼话看似人话,
而一切人话又如鬼话,模棱两可,让人琢磨不透。
与柳黪擦肩而过的人,身如肉滚,面似倭瓜;
脑门谢顶,也许是民脂民膏滋养的结果,
几根头发又黑又亮。其实此人并未与柳黪真正擦肩。
他坐在皇冠车里,柳黪站在路边,妨碍了他的视线。
他想看一眼西景山功碑阁,却被柳黪遮了个严实。
要是往常,他会骂一句:瞎狗眼啦,敢碍我的眼!
但这一回,他没有说话,显得有些沮丧。
司机偶尔看一眼反光镜发现他正在战栗。
此人正是西钢党委书记管不了。
尽管皇冠豪华柔软,他却如坐针毡。
他活动心眼,想起东莞民谣:
赚脏钱像变戏法一样容易,干坏事像干好事一样神气。
民谣好似一针强心剂,管不了就使劲挺了挺塌陷的腰。
曹圉在西钢遇到难题,纪委书记不满意:
告状书记的信用麻袋装,这么查,影响企业形象!
曹圉满脸笑容:您是老革命,斗胆请教官大法大?
纪委书记一点儿不打奔儿:法大。
曹圉立即把传唤书送到纪委书记胸前。
询问伊始,曹圉说: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管不了笑了:谁都难免犯错误,我不例外。
应酬多,职工有意见;有时不检点,可能犯纪律。
曹圉说:谈谈七万元现金吧!管不了抱住胸口窝,
哀号:哦哦哦,我心绞痛。
身子斜歪。
曹圉带管不了去医院,大夫找不到发病迹象。
俩人凝视,有人踢门:说,管不了在哪儿?
曹圉看见一张女人的脸,问你干吗?
女人两眼直瞪瞪:我找我爸!谁是你爸?你又是谁?
女人扭扭屁股。我们谈正经事,你请回吧。女人哇哇哭,
弄了个满脸鼻涕眼泪:不让见就不走人!连踢带卷,
胡搅蛮缠。
管不了还了阳:
我为周五流办事,周五流为老头子办事;
许多事你查得了吗?曹圉额上青筋乱蹦,
狠狠啐一口唾沫:呸!管不了抖擞:
急赤白脸干啥?有话好好说,要钱给你钱,要官随你挑!
曹圉吃吃笑,瞅你那德性,我有书证言证,还有假票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声断喝,吓破了管不了的胆儿。
管不了饱受胆怯煎熬,涕泪横流:
我管不了糊涂,万恶的金钱,
是你砸坏了我的脑壳!
糊涂?方向一变,行为跟着变;宗旨一变,
思想跟着变。整体变了,个体怎么能不变?
曹圉去了农行,这一查不得了,
终于发现管不了黑账户,共有三十一笔款项,
总计金额一百零二万元。曹圉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
第一件企业家贪污腐败惊天大案!
柳黪得知管不了腐败案事发,看一眼天空,问处长:
你看前面那团乌云像不像管不了?处长观察片刻说:
造型的确很像,但内里还是不如管不了实在。
管不了满肚子民脂民膏,
那乌云不过一团水蒸气罢了。
横泾大运河水弄堂附近,
有几株老银杏树,入秋时节,果实累累,状如龙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淡黄色果实随风一颗颗坠落,
在绿茵上铺了厚厚一层竟然成为横泾一道风景。
横泾在太湖之滨,人杰地灵,让人赞叹。
而今商海中的横泾让人气愤,出现一窝令人作呕蠹虫,
第一条蠹虫不是别人,正是邓老太太,
掀起一股集资狂潮,让无数百姓倾家荡产。
邓老太太名字叫邓鶡,说起来可怜,娘是邓老爷二房,
邓鶡便在邓家成为了下等人,大妈看见她翻白眼,
丫环们看见她直瞥眼。但是,邓家毕竟富贵,
她虽然委屈,却能享受不一般的奢华。
待到昆山大炮一响,邓老爷丢下了两房老婆,
只顾自个儿逃往台湾,邓鶡的好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邓鶡一时精明一时糊涂,跟工友借钱还的时候加一点儿利息。
这让她受益匪浅,以至于她跟陌生人也能够借到钱。
改革之初,商品紧俏,她站在坊巷里吹大牛:
甭瞧我别的不行,这点儿本事还有,只要拿钱来,
保证你要啥我给你买啥。
可是人家把钱给她,她却作牙花子,
末末了只能学郭东临买火车票。
邓鶡欠了一屁股债,要是换了别人非神经不可,
可是邓鶡有心理优势:花钱快乐,欠钱不烦。
不是从老李那儿借的钱吗,到期了她从老张那儿借钱还老李;
不是从老张那儿借的钱吗,到期了她从老王那儿借钱还老张。
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嘛,宛如太阳上山又下山,慢慢地转圈。
邓鶡要办一个大公司,能够买下整个横泾,
来回一折腾,她和龙城强龙公司勾搭上了。
强龙公司可不是普通公司,总经理松鸣,副总经理郇逭,
董事长李密。对李密来说,董事长只是兼职,
真正的职务是龙城县保密局政委。
邓鶡坐地忽悠,李密给她弄了个红皮工作证。
这证件了不得,由保密局颁发,职务后面带括号:副处。
邓鶡栖在沙发上,昂着脑壳,端详工作证,
整整端详两小时,脑瓜一耷拉就睡着了,还有梦。
红日降落青山,湖面七十二峰,时绿时蓝。
邓鶡摇身一变,成为横泾县太爷。
她刚要咧嘴笑,却被铁拳砸疼了肩膀。
睁眼一看吓一跳,老卞站在身旁横眉竖目。
老卞是她丈夫,敬奉始祖卞随,常与她感慨:
当年始祖不与成汤为谋跳河,太令人感慨。
而今我不与汝为谋,是不是也该跳太湖?
这个老卞啥都好,就是有点儿死巴板。
那天倪丕椋找邓鶡说事,老卞站在客厅里喊:
别信这老太太,整天像巫婆,早晚害死你!
邓鶡不但把倪丕椋害了,还把儿子害了。
她让儿子参与集资,还把副经理的职位给了他,
多米诺骨牌一倒,她的儿子跟她一起进了班房。
要说骗,强龙公司名副其实,大骗子,小骗子,互相骗。
在强龙公司,邓鶡这个小巫终于见识了什么是大巫。
邓鶡吹嘘:我只做外贸生意。松鸣忽悠:
你做外贸不假,可是我们啥都做,军火也做。
小单儿瞧不上眼儿。请问,
你有大单吗?
横泾这个褚肥下生时八斤八两,老爸一高兴,
就把始祖的名字起给了他。褚肥很精明,和先祖一样懂市场。
褚肥参加邓鶡的集资,起先也怀疑,后来前院范蠡参加了,
赚了一大笔钱。褚肥想:这么多人啐口唾沫就能淹死邓鶡,
她有胆量骗人吗?老同志说,要懂得抓机遇,
市场经济就是赌博,不如碰碰鸟运气。
几个月过去,褚肥看出名堂来,就去找邓鶡。
邓总啊,利息啥时到手?褚肥不等让座,率先发问。
邓鶡一听利息两个字,脖颈刷的一热,脸就红成了西红柿,
过一会又白了。邓鶡站在客厅晃了几晃,感觉有点儿晕船。
可是这在屋里,咋会晕船?邓鶡踉踉跄跄奔向窗台,
微微向前探身,仿佛欣赏落日,心里却在打鼓:坏了,坏了,
让这爷们儿看出来了。邓鶡一张红脸宛若西番莲,
说:急啥呀,我正筹划大项目,这钱要等上一段时间。
不过,一俟钞票到手,我马上就付给你,
恐怕还要点儿加息。
褚肥听了很舒服,又等一段时间,还是没钱,
褚肥想:坏了,防来防去还是被老狐狸骗了。
回到家褚肥刚学舌就被媳妇骂:这下好了,几十万打水漂了!
媳妇拉出长声,褚肥受不了,
这钱是媳妇针织厂的钱,没了钱,
针织厂又该怎么生存呀?难道破产吗?
褚肥站在楼里大喊大叫,邻居全被喊下来。
家家户户都参与了集资,有人还拿出多年积蓄。
大伙涌向星星公司,踩得石板路巴噔巴噔响。
倪丕椋是金城湾工贸开发公司总经理,
他和邓鶡对眼,让邓鶡给他当副总经理集资,
邓鶡尝到甜头,就到处踅摸王八对眼,
宴请中终于和理若宣对上了眼。
理若宣是南州公司总经理,喜好玄学,
张嘴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把邓鶡说得晕头转向。
其实南州公司只有两个人,一个总经理,一个总会计师,
隶属龙城县保密局;邓鶡傍上了理若宣,
集资越集越便当,越便当就越大,越大就越邪乎。
从此,邓鶡导演的这场集资闹剧,在横泾堂而皇之上演。
邓鶡说利息有多高就有多高,诱惑力陡增。
以前集资,她满嘴跑舌头,这回人追她,
就像追逐钱塘潮,没两下子靠不上前。
倪丕椋也变了,邓鶡送来五百只火腿,倪丕椋搓搓下巴,
把火腿变成福利,让她从会计那儿拿走两万元现金。
邓鶡与倪丕椋调了一个过儿,不再提及他颁给她的头衔,
倪丕椋不再趾高气扬,见了邓鶡笑嘻嘻:邓总啊,
这么忙还把上班当回事?一天都不来,照样给您发工资。
邓鶡结识了松鸣,就好像朝鲜族姑娘看见了秋千——
高兴得不得了,往上面一站,朝天悠荡起来。
理若宣慌了神:别悠那么高,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邓鶡不理睬,叨咕:这人,自己飞不高,还不让别人往高飞。
理若宣胆战心惊,急忙给龙城打电话:邓鶡要捅娄子!
龙城县来人了,邓鶡瞥眼一看是松鸣和郇逭,
顿时满面笑容,说:走啊,一起到醉龙饭店吃饭。
酒足饭饱,三人跳舞跳得燥热,栖在沙发上,
邓鶡伸出肥猪手,上面戴着五个钻戒,
肥手摸出两个小红包扔在两个人的怀里:
一人一个,不抢不让,不偏不向。
南州公司也去人了,不是龙城人而是横泾人——
横泾县检察院检察官,搜查了会计王怡的旅行箱。
王怡两不耽误,白天做会计,晚上做女人。
女人和经理,人可融为一体,但心必须两颗。
理若宣知道早晚要出事,告诉王怡销毁全部账簿。
谁知王怡是条狐狸,断定有一天要跟法官讲清楚,
就把账本和书证存进银行保险箱。
检察官打开了保险箱,也打开了南州公司,
理若宣耍赖,他的解释带出了其他问题——
强龙公司与松鸣郇逭还有李密,进入检察官视线。
检察官称得上矛盾论专家,
断定无论总经理和副总经理是谁,都一定会产生矛盾。
检察官只用次要矛盾就瓦解了松鸣和郇逭的攻守同盟。
郇逭连哭带骂揭发了松鸣。
检察官还称得上心理学家,就问松鸣:
知道为啥人家照样当官你却被抓?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古怪,松鸣转了转眼珠。
检察官又问知道领导说你啥吗?松鸣回答不知道。
检察官说,就知道你不知道,人家说你油条。
熟悉的领导一下变成陌生人,松鸣露出一副小可怜样,
我挣的钱,一大半都送给了他们,咋还对我这个样儿?
李密浮出水面,他是保密局政委,以为做事缜密。
可是他说走了嘴,我只不过收了邓鶡得一只金佛,
不瞒你说,我收的钱比这多。啥?你说什么?
李密自觉失言,闭拢双唇,嘴角向下弯。
咧咧嘴又说这事与邓鶡无关。
检察官说有没有关系都得交代。
检察官寻思,既然与邓鶡无关,
那就是说与别人有关了?
或许这是一条线索,说不定能牵出一个更大的贼。
检察官脸色严峻:甭存幻想,若是几万元的事,
为什么不留在龙城而交横泾审讯?
做贼心虚,李密熬不住,供出了周天方。
但李密没想到,他这一认供牵出一件天怒大案!
王汉春文质彬彬,在龙城双环公司当总经理。
王汉春与横泾集资案扯上关系,因为他弟弟。
弟弟叫王丙春,王丙春与敬一凡同学。
而这女人正是横泾集资案四大名旦之老大。
敬一凡退休,在家闲得六处起毛,碰巧遇见邓鶡,
问邓大姐现在忙啥呢?邓鶡脸朝天:集资赚大钱。
敬一凡宛若麻雀奓毛:好呀,我算一个。
你不能算一个,邓鶡转了转眼球,你得给我张罗。
敬一凡擅长梳理亲戚关系。
她和金惠芬往上论四代,论出一个叔辈大妗子。
金惠芬是横泾检察院检察长高甲信老婆。
凭这关系,敬一凡攀上高甲信这棵梧桐树高枝。
邓鶡大概也看上金惠芬的这个关系,
就让敬一凡坐上四大名旦第一把交椅。
敬一凡当然不会忘记她的老同学,
对王丙春一番热情之后攀上他大哥王汉春。
王汉春的确有实力,三下五除二,
帮助敬一凡集资五千万。
敬一凡发了,从星星公司获利五百万。
敬一凡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笑呵呵给王汉春送去二十万。
弟弟的同学还用客气?王汉春大大方方收了钱。
钱是封神演义里花仙子的魔绳,念念咒能把人拴牢。
但敬一凡并没有念咒,就已经把王汉春拴得牢牢的。
敬一凡无法兑现当初的许诺。
别人催紧了,急得转磨磨,又梳理关系,
给王汉春打电话:王哥,有事求你。
嗲声嗲气让王汉春发痒,有话就说。
这事不大好办,需要几百万……
几百万算个球,王汉春在天上飞了两飞,
倒出四百万。拿去堵漏。王汉春轻松说。
检察官去龙城没找到王汉春,
琢磨要过年了,还怕他不回家?
检察官坐在公司台阶上死等,
相传年是一头怪兽,最怕红色、火光和爆炸,
老百姓便在除夕下晚儿贴春联放鞭炮吓唬年。
可是天道一变,年再不怕什么黑色红色,
还大了胆子,借助鞭炮火光进城凑热闹。
年蹲在检察官身边,有白有黑,一起等王汉春。
小北风劲吹,把年和检察官的屁股蛋冻成冰坨,
年破口大骂,冬天蹲坑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儿。
夜半,王汉春吃饱喝足要回家,
检察官跟着屁股悄悄儿贴上,
检察官仔细搜查了王汉春的办公室,啥都没有。
王火发傻:奇了怪了,这么多钱,他放哪儿了?
对门老太太揭发:王汉春官大,相好相到妇联。
王火立刻审讯王汉春,他啥也不说。
稍微提及妇联,王汉春立马交代了。
王火查谁都气宇轩昂,就是查高甲信有些憋屈。
检察官查检察长,这不是自己扇自己嘴巴子吗?
就是扇嘴巴也要查,谁让世界变得这么古怪?
高甲信老婆金惠芬在公安局当预审员,是横泾集资案四大名旦。
金惠芬人老了还喜欢抹口红。抹口红也不为了别个,
只为那张已经松懈了的小嘴巴。这张小嘴巴实在不容易,
跟了她大半辈子,成天叭叭,为她赢来多少羡慕和赞许。
金惠芬退休了,闲得乌脊遛兽。这是一个绝好年代,
又恰逢绝好人物,邓鶡幻想,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高甲信和唐僖密切,王火问他收没收唐僖的钱?
高甲信说只收了一块手表。王火问手表多少钱?
高甲信轻松回答:七八千。说得真轻巧。
难道检察长不知道接受七八千块钱的礼物是问题吗?
王火去找唐僖核对,唐僖不承认。王火说你听好了,
手表之事高甲信已承认。你不讲,追究你的行贿罪包庇罪。
唐僖顿时露出了狗熊样,交代高甲信收受美元构成受贿罪。
谈阿根说:钱无耳可使鬼,它不找我它找谁?
谈阿根只是横泾小人物,在回龙观当村办企业总经理。
他为邓鶡拉来不少人物,赚了不少钱,把邓鶡当财神,
天天烧香:邓老太太千万别出事,出事俺就麻烦。
可是邓鶡还是出事了,谈阿根火急火燎。
检察官偶然谈起阿根说:谈阿根拉人下水有一套。
不论职务大小,只要和他打上了交道没有不被拉下水。
为了私利,他能行贿;事发,立刻把他们供出去。
那天,谈阿根和高甲信就演了一出好戏。
他上高甲信家串门,高甲信看一眼他脚,
说:谈老板,你这双皮鞋很不错!
谈阿根问你喜欢?高甲信说喜欢。
谈阿根把手朝天上一指:走,现在就给你弄一双。
俩人去鞋店,谈阿根给高甲信买了一双同款皮鞋。
高甲信说阿根够意思。谈阿根说:
让惠芬嫂到俺那儿发挥余热,绝不亏待。
金惠芬去了,谈阿根跟人说:看见了吧,
检察长夫人给俺打工。
谈阿根不光能和高甲信演戏,还能和东北乡钱野蒿演戏。
有人听说钱野蒿和谈阿根纠缠,瞪眼问:真有这事?
钱野蒿当副乡长那会儿就知道谈阿根名声不好,
特意找村长谈话:你要注意谈阿根这个人。
谈阿根听说了,眯着小眼笑笑,
晚上去了钱野蒿家,大大方方,往沙发上一坐,鼓捣手机。
嘟嘟,电话接通了喊:哪个?那边回答我是张白发,
谈阿根故作惊诧:啊,是张副县长,我是阿根,拨错号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了,阿黄那件事情最后怎么样了?
谈阿根眼不看钱野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听一会儿说:张副县长,您这么忙,还关心这种小事,
太叫人感动了。好的,张副县长有机会再联系。
谈阿根关了手机,猪棒骨样儿的脑瓜转向了钱野蒿:
喏,拨错号了,你说说,咋就拨到张副县长家去了?
手一伸,仿佛要把手机扔了,
结果没扔出去,又收了回来。
钱野蒿直了眼,半晌才变出笑模样:
阿根,我这儿有碧螺春。咱俩喝茶。
谈阿根请钱野蒿视察企业。喝了两口碧螺春,谈阿根说:
钱副乡长,公司集资,您参不参加?钱野蒿摇摇头。
谈阿根想都不想写一张字条递给钱野蒿:
您凑合拿着。钱野蒿看一眼,
上面写着:收到集资款三万五千元。
谈阿根说别的事情都甭管,别忘记来公司拿利息。
这话说得又轻松又亲切,钱野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钱野蒿当上乡长,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回龙公司。
酒桌上谈阿根朝会计递了个眼神:把乡长集资利息拿来。
胡会计不含糊,当即从手包里捧出一沓钱递过去。
钱野蒿打了一个饱嗝,把钱接在手里。
钱乡长挺了挺啤酒肚,把钱一掰,劈出一半给谈阿根:
这五千块给你,和上回的钱凑个整,放在你这儿集资。
谈阿根说喝酒,两人一碰酒杯,
碰出谈阿根另一句话:乡长,企业要发展,
还得靠贷款。钱野蒿抓起纸巾擦一把嘴巴:
这话说对了。大笔一挥,批给谈阿根贷款一千万,
这是菜篮子基金,不给别人专门给你,让你带头致富。
谈阿根面对钱乡长咧嘴眯眼,原来他喜欢这样笑。
梅雨季节,县纪委书记把凝重的目光停留在红色信纸上,
来信反映:龙城强龙实业总公司,在横泾成立星星公司,
不见业务,只见经理进进出出,灯红酒绿,
光是白华乡和大蓝乡,二十六家村办企业,
近三十亿元集资款到期未还,蒙受了巨大损失。
什么?三十亿元!超过前年全国最大的经济案!
强龙公司董事长李密低头时,无意中说出了周天方。
周天方,何许人也?大凡读过雨亮随想的人,
都能记得他的感慨。
周天方,高大英俊,风度翩翩,
正当边疆知青谈论扎根还是放飞时,他飞回了老巢。
那时他啥都不是,忽然入了党,继而提拔成了干部。
龙城无人不知周父周五流。政府接收西钢,周五流进工厂,
五年之后当上了厂长。改革之初,周五流大行承包,权势威猛。
周天方升任贸易公司总经理,从此拥红抱翠,享受人生。
龙城人看不惯,说一句痞话:这小子越来越狂了。
狡兔三窟。周天方不仅在龙城筑三窟,
还在南方一座海岛筑三窟,一窟坐落半山。
周天方还有三辆坐骑,分别是奔驰宝马奥斯莫比尔。
那时媳妇还跟着他,就安排海外总部,平日环游,定期使印。
周天方行踪飘忽,今日朝南,明日朝北,后天飞越太平洋,
传媒称他旋风,时常朗诵李白的诗句:千金散尽还复来……
周天方很愿意和李密交往,就是想让他把老婆弄到海外。
李密刚坐进轿车,周天方就往他怀里塞了一捆钱。
李密把钱一劈,分成三份,一份给杨合作,
一份给小河,剩下一份留给自己。
你说杨合作是谁?小河又是谁?杨合作是龙城县常务副县长,
小河是杨副县长秘书。龙城无人不知杨合作,何止龙城,
就是北京也有人知道杨合作,这个人就是柳黪。
这并不奇怪,柳黪是杨合作的三舅。
当下,流行一首民谣:
惹不起指鹿为马的,跟不上溜须拍马的。
杨合作指鹿为马没人信,他就溜须拍马。
当年,杨合作只是一介机要员。
不过他乒乓球打得好,就和书记比赛乒乓球。
书记的乒乓球实在不咋样,回回都让杨合作遥遥领先。
幸亏书记有颗大心脏,眼看着输了最终又翻了盘。
两年下来,书记想赢一局都很难,却每局都赢了。
许多人都是这样,球赢得越是艰难,内里越是感觉骄傲。
叹息之余,书记常常感慨杨合作太执著,就说球如其人。
开启这次系列腐败案件序幕的是年近六旬的邓鶡,
引起社会巨大轰动的却是龙城县常务副县长杨合作。
他自杀了,时间是九十年代中期某日凌晨;
地点就在天宝曼下河湾;方式仿真手枪自戕。
坊间传闻,上级纪委派人与杨合作谈话,
让这位财神爷惊慌失措,当日下午让司机载他去县域东部,
在山陉蜿蜒北行,直到花团似锦的山坳。
在灿若云霞的桃树林里,杨合作与司机亲切交谈:
你是天宝曼人,趁机回家看看;我呢,在花海里思考未来。
司机年轻,问明日开会我咋接您?
杨合作摆了摆手,微微含笑,抑或兼有怜悯情绪:
放心去吧,探了家回城。倘若有人问我,替我保密就是了。
翌日班子成员聚齐,
杨合作却始终不肯露面。书记急了,派人去天宝曼,
在桃林里秘书轻唤:杨副县长醒醒,大家等您。
杨合作不理睬他,只管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里遐想。
浅黄色风衣,一面敞开,另一面裹着大腿。
杨合作的脸灰灰的,仿佛涂抹了一层灰膏泥。
他的双臂向上扬起,左手弯曲,
右手执一只烤蓝锃亮的仿真手枪。
这样的姿势让人浮想联翩。
因为书记敲定的财务管理办法让他成为财政一支笔。
大大方方挪用公款,给他哥儿们,给他姘头,
给予所有和他关系密切的人。
这些人赚了个钵满盆满,唯独那一家人遭殃,
这家就是国家,这人就是老百姓,损失了几百亿元。
杨合作从小就聪明伶俐,嘴甜如蜜。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住在姥姥家,
见了大个儿叫大舅舅,见了小个儿叫小舅舅,
见了长胡子的叫姥爷,见了有白发的叫姥姥,
把一大家人哄得人人乐呵。
柳黪记得这孩子和杨援朝不一样,
杨援朝把自己当戚,杨合作把自己当精灵。
每次柳德茂把芙蓉糕边角递给他,他都要柳黪先吃。
如果是一块,他就掰下一大块给柳黪,毫不吝惜。
柳黪爱憎分明,他喜欢小精灵,不喜欢财神爷。
对于杨合作近几年的表现,柳黪倍感愤慨。
有人揭发,杨合作无原则审批贷款,
外商转身将款项投入本县,掌握绝对股份。
这就是说,在不远的将来,外商还要拿走利润。
从县城西行,可以到达一个叫稻花香的地方,
有人说这是杨合作给自己建造的别墅。
杨合作听了就骂:呸,这太失之于公允,我杨合作住得,
别人就住不得?你问问,他们谁没住过!
这座院落,金碧辉煌,前庭假山后院湖光。
还有体育馆、游泳池、网球场,高尔夫球场。
一首民谣唱道:处处别墅处处家,
名车美女伴天涯。子孙负笈越洋去,
小蜜偎依艳似花。
出天鹅县城北上,然后向西一拐就是富强村。
从山脚到湖畔有一片茂密的桃园。
桃林深处,一幢欧式城堡洋楼,
下部黑色石基,中部杏黄色墙体,
与飘窗凝固成音乐般的节奏和韵律,
楼顶铺酡红色石瓦。
红黄黑三色格外绚丽。
这是杨援朝的一处神秘别墅。
倘若烈日,粗石墙愈发给人一种固若金汤的视觉感。
不过,这座别墅并未冠以文雅高贵的名称,
只在大门柱上悬挂一块白色门匾:富强花果研究所。
当年,柳淑琦因为忙,
没时间照顾杨援朝,就寄放姥姥家。
姥姥家就是柳黪家。起先柳黪每天能吃上芙蓉糕边角,
现在不行了,柳德茂把边角全给了杨援朝。
柳黪相当不满意:爸,您一直说边角留给老儿子,
现在怎么变卦了?柳德茂理直气壮:是啊,
以前留给老儿子,现在老儿子外甥来了,
怎么办?北京人说外甥是戚,我不给戚我给谁呀?
为什么外甥是戚?
关于这个戚字,一直让柳黪困惑,
直到娶了媳妇才有所感悟。他到媳妇家,丈母娘笑逐颜开,
给他做小鸡炖蘑菇。他不知何意,就到处问,
有人说:姑爷是戚,所以款待。
外甥是戚,我是姑爷,为什么还是戚?
他喜欢看书,就在书里看到了解释。
词典说:戚,就是亲戚。又说:戚,是古代兵器,像斧。
他奇怪,既然亲戚,关系密切,甚至还有一定血缘关系。
为什么又称斧为戚?刀斧用来杀人,这样称它,合适吗?
后来他又看到一个与“戚”发音相近的字:棨。
词典说:棨,古代官吏出行时用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木制,形状像戟。哦?他猛然醒悟,棨,是用来摆谱呀!
那么戚呢?
戚,是不是转用的棨?也含有摆谱的意思?
但杨援朝没有研究汉字的习惯,也不需要知道戚是啥意思,
与棨有什么区别和联系,不过他始终秉持外甥是戚的理念,
大前年,他与柳黪在街上偶遇,
还特意提醒这位只比他大两岁的舅舅——
外甥是戚。
杨援朝与柳黪经历相似,
惟一的区别就是,他是回乡青年,柳黪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恢复高考,柳黪上师范大学,杨援朝上农业大学;
甥舅同期毕业,柳黪留在城市,杨援朝去了农村。
建设新农村是他理想,他坚守信念。
不过,他没回黄泥岗,他不愿意顶着杨树臻的光环生活。
结果去了天鹅县,在牛盆峪这个偏远艰苦的小山村当了村官。
他有魄力有才华,只用三年就把山村建设成天鹅县最美乡村。
前几年,他当上白石乡党委书记,胸怀就更大了。
东黄粱村大部分是明清建筑,他请来古建筑专家,
详细规划,开发古村落旅游。黑山岭曾是抗日根据地,
他就把它建成教育基地,宣传革命传统。
横道河泉水淙淙,满山怪石嶙峋,他就架桥铺路,
把它变成风景旅游区。还有几个村庄,交通方便,
他就建设大棚、农家乐,开展特种蔬菜种植,
集休闲、娱乐、采摘、品尝农家菜一体化。
至于偏远村庄,他因地制宜动员村民广泛栽植核桃栗子,
大枣柿子桃杏等干鲜水果,发展土特产品生产。
杨援朝的丰收季节到了,如今,他不仅仅在舅舅家是戚,
就是在他的领地也是戚了。
还没到四月,
京城的迎春花已经恣意怒放,
而富强花果研究所果园的桃花却刚刚萌发,
全是小红骨朵儿,因而看不出热烈的气氛。
然而,楼内却春意盎然,尤其是餐厅,似乎已经盛夏。
杨援朝正与一名小女子夜宴欢歌。虽说只有两人,
却是一餐丰盛的筵席。
杨援朝看了看菜谱,
手碟有腰果、大杏仁;蜜碗有蜜饯金橘、蜜饯枇杷;
鲜果有巴河鲜藕、孝感红菱、咸宁马蹄、洪湖鲜莲。
大菜最先一道是椰香金瓜炖官燕,
具有减肥作用,滑爽松柔,金瓜味甚浓。
但是迟迟不下箸,连品尝的欲望都没有。
下一道菜是一品鲜鲍鱼,鱼翅居中,鲍花相围,
造型大气,黄白红三色悦目,让他稍有不满,
上一道菜已含鲍鱼,为啥这里还要出现鲍鱼?
下道菜鱼肚全家福,常吃健胃强身,杨援朝感觉上了年纪,
就夹一箸塞进嘴里,招呼女人:吃一点,多吃一点。
再下一道菜是巴戟花胶炖鲜鹿尾,
此菜治疗阳萎等症,可以多吃。
至于下面一些菜品,杨援朝根本看不上眼儿。
什么炒榛子酱,努尔哈赤爱吃,我杨援朝不爱吃。
什么它赛蜜,乾隆爱吃,我杨援朝不爱吃。
什么红娘自配,慈禧爱吃,我杨援朝不爱吃。
我爱吃翡翠裙边、小楼烧鱼、茧儿羹,
他们不做,我刚一说话就说我一言堂,气死我了。
女人看出蹊跷,起身歌舞: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带一些古音古韵,婉转轻柔,杨援朝笑了。
女人再歌,声音宛若黄鹂,韵律酷似楚乐:
洗净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味自美。
就在杨援朝与小女人豪饮潜水艇时,
上班族已经出门到街头餐馆吃烧饼油饼喝炒肝了。
柳淑琬把住拉手,用胳膊肘挤开屋门,
左脚迈出门槛,右脚却没跟上,
想了一会儿又磨回来,站在床头发呆,
上周一是回京四周年纪念日,不料让人沮丧——
她被人优化了。
四年前,她就感受了回京之难,
找了几家企业都不接收,
还是柳橙媳妇托人为她找了一家集体企业,
虽说厂子小,毕竟落实了单位,满足了进京条件。
女人一旦有家便无奢望。她想,落叶归根,
剩下的就是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回京第四年就下岗了。
柳淑琬这家企业,在大跃进那年由十个家庭妇女白手创建,
制作电器开关。建厂一周年,赶上五一国际劳动节,
上了一回北京日报。改革之初,相当红火,
年年涨工资,在她进厂那年发生变化,
都说放了权企业就活了,结果不久某日清晨,
手握经营权的厂长却说产品没人要,一点儿招没有。
有人提议承包,似乎一包就灵。
厂长走了,副厂长承包了企业。黑馍多就菜,丑人多作怪。
白脸副厂长承包三年,企业没提折旧费,没进行设备改造,
这一轮承包,副厂长赚了个盆满钵满。
副厂长致富,偷摸在外面合伙成立一家企业,
销售科长一阵鼓动,营销人员全部跟着副厂长跑了,
只剩下那些辛辛苦苦踏踏实实眼里只有活没有人的老工人。
待到新一轮承包,工人们发现设备已经老化,产品无销路,
急切盼望总公司派人拯救企业,结果盼来街道办事处主任。
办事处主任发表了他的意见:我们要搞个办法出来。
他目光闪烁,却有些诡异:经营好的企业,
我们解开绳索,放手让他们长成工商业小巨人,
至于实在办不好的企业,我们不必担忧,不要好了。
工人瞪眼,主任毫不慌张:甭瞪眼,瞪眼也是这主意——
破产。今天俺豁出去了,就拿你们开刀,吃一回螃蟹。
其实破产法在两千年前就有了,古罗马就这样做,
法国大革命也这样做,就连前清都颁布了破产法。
世界很多国家都有破产法,
就苏联和中国没有,不,苏联解体了,
他们也有了,就中国没有,不但没有还嘲笑人家。
破产客观存在,既然出现那就不客气,自己嘲笑自己!
街道办事处主任由街道工业科长陪同而来。
工业科长在一旁插话:这叫敢于正视问题。
厂长鼻子一酸,眼泪迸溅,再看周围就不那么真实。
不知咋的,厂长忽然伸出手去摸主任脸颊,
主任愤怒:跟你说正事,摸脸干吗?
厂长回答:我想知道你那张脸是不是画皮。
第二天,企业宣传栏贴出布告,正式宣布破产,
内容和措辞令人震惊,但布告介质却让人奇怪,
出其不意,使用了一张黄表纸。
柳淑琬受不了了,她想哭,为自己的不幸痛哭。
但只哼唧了两声就止住了。她不幸,有人比她还不幸!
这个人就是宋银莲。宋银莲只比柳淑琬大一岁,
她叫她宋姐。
宋姐丈夫曾直遇事擅长拐弯,为了发家到处倒腾买卖。
曾直初中毕业,成不了学者,只能学着做奸商。
曾直究竟做些啥买卖,宋银莲一概不知,
前年曾直几日未归,以后再没回家。
她去探监并非单纯为了看他,
还有别的事情,她要和他离婚,
她不想一辈子背负罪犯家属名声。
宋姐拉扯三个女儿生活拮据,毕竟每月还有一百块钱。
而今企业破产,工资变成救济金,一百块变成五十块,
据说以后还要减少,宋姐靠着墙掐手指头,
每人每月有十二块五毛钱,
脑袋大了,当即跌倒屋脚地。
宋银莲去了监管会,监管会官员笑眯眯说:你可以做买卖。
宋姐低下头,小声说我不会,我想依靠组织解决。
啊,依靠组织!这句话像春风一般温暖,
宋银莲唠叨:而今肥头大耳却说不靠市长靠市场,
这还是……什么,观念改变了?市场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监管会官员本想用大道理教育宋银莲,
想不到宋银莲憋出一大套理论来,
监管会官员理屈词穷,呵斥她:那你就去找市长说。
找市长有啥了不起!宋银莲一跺脚去了台基厂。
从前进市府找市长相当容易,而今不行了,
楼前安了铁栅,还有武警站岗,没证件进不去。
宋银莲离大门还老远,武警就横起了手臂。
宋银莲自以为理直气壮:我找市长!
武警朝北一指到传达室登记,旁边信访室,有问题他们答复。
宋银莲跑到信访室,隔着玻璃窗往里看,
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就对着小圆孔说:
我找市长。女人张了张嘴,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什么事?
宋银莲朝上看,发现窗楣上有扩音器,仿佛钢笔帽,
就对着钢笔帽诉说自己的不幸。宋银莲刚讲完,
女人说:记住,这事不用找市长,找市长也管不了。
要说找谁,你找市场,市场解决你的问题。
怎么?都说不找市长找市场,
干嘛跟我说绕口令?
宋银莲感觉不舒服,趴在窗口问:
市场是谁?比市长的官大吗?女人不回答,
挑着桃花眼傲慢地瞧她,宋银莲从女人眼里看出来,
今天什么也指望不上了,眼里含泪就啥也看不见了。
宋银莲遇见柳淑琬,就哭着诉说烦恼。
柳淑琬说要不然我们请居委会出个主意?
居委会主任张大妈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宋银莲看着白棉花团刚要张嘴,
眼泪却抢先流了下来。柳淑琬朝前迈一步说:
张阿姨,您给宋姐想个办法吧,俺们姐妹干啥都行。
张大妈眨眨眼向上一挑说:上街卖大白菜怎么样?
张大妈说话声音很轻却让宋银莲想起覃姐姐。
覃姐姐两口子去年入秋就下岗了,两个人想一宿,
决定卖大白菜。两口子说干就干,早起晚归,
月底结账,不但没赚钱,反而折了本。
覃姐想就是赔本也好,不是还有事让人做吗?
要是连事都没得做,整天想心思,那不痛苦死了?
但是到了年根底下,两口子还是没有事做了。
商店处理烂苹果,覃姐姐感觉便宜,
高高兴兴买回来两个说削削还能吃。
闷在屋里三天没说话的覃姐夫,一听就愣了神,
猛然抄起水果刀朝自己大腿扎了下去。覃姐向前一扑,
抱住覃姐夫的大腿哭着喊:你疯啦,这是干啥?
覃姐夫绷着脸说:从前人说咱革命小将,
小将不知啥叫革命,乱革一通没用,
如今可怜巴巴赔本卖大白菜都卖不成。
世事变幻莫测。
变幻了的人啊,你是否还保留着昨天的记忆?
记忆里的昨天啊,到了今天你是否还会真实?
这一回柳淑琬的境况比宋银莲好不到哪儿去,
优化组合是土默川上的狼,善眉善眼地吃人。
柳淑琬下岗一星期,丈夫跟脚优化了。
丈夫柳烟,是山西曲沃人,两个人在插队时认识,
颇有些王贵与李香香的味道。不过,柳烟为人太老实,
用山西人的话讲,走路鸭子跩蛋,少嘴没马死蔫巴查。
起先柳淑琬下岗,柳烟相劝:
放心,还有我呢!不想才一个星期就轮到自己。
这回还能指望谁呢?祸不单行,福无双降。
下岗第二天,忽雷暴震,不到十分钟,
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大夫说这就是脑溢血。
柳淑琬一声长号背过了气,她体会了下岗的滋味,
理解了宋姐为啥掉眼泪,覃姐夫为啥拿刀戳大腿。
柳淑琬坐在床上想整天呆着不是事,咱不能没有脚后跟。
一咬牙,柳淑琬站立起来,出小胡同,顺大街往东走,
出城北拐是工人体育场,西北角有家劳动服务市场。
当初她还奇怪,已有人才市场还弄啥子劳动服务市场?
没想到只过了两年,她就亲身体会到劳动市场的重要性了。
走进劳动市场大厅,熙熙攘攘,看来下岗不只我一个,
柳淑琬猛然一晃,想起最先兴起的不是劳动市场,
而是人才市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自动离职。
这些人,进出人才市场和现在人不一样,
心情舒畅而骄傲,眼睛长在头顶,不拿眼皮夹人,
倘若没有本事,谁敢把好好的工作辞了另谋职业?
走进劳动市场,脸上浮现出急迫困惑与懊丧。
寻觅一遍,却毫无收获。在今后一年多里,
这个女人每隔一日就来一次。黑头发挤成了白头发,
润泽的面皮擦出皱纹。她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
她发现,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
她不由得满腹疑虑:工人的希望究竟在哪儿?
来这里的不止下岗工人,偶尔也有几个新闻记者。
脚步悠闲,说话也多,满嘴净是各式各样的问题,
他们在报纸上描述劳动市场多么的热闹,
说私企提供了多少个就业岗位,
不过这种好事却一直不愿意光顾柳淑琬,这让她非常气愤,
埋怨:光说些虚花花数字有啥用,咋不说说下岗工人苦衷?
某一天,记者终于朝她走来。
面对记者提问,她满腹辛酸:不挣些儿钱行吗?
儿子正上大学,吃饭都成了问题。又说,
最怕下岗,最愁涨价。叹息之后带出一连串的山西方言,
人活脸树活皮,棒棒活个楝楝皮。人怕伤心,树怕剜根。
记者吓了一跳:大姐,您发烧了,
快去上医院。关于哥哥的事,
等以后有机会再总结?说罢,跑得无影无踪。
记者跑了,柳淑琬却沉浸在那儿拔不出脚,
站在原地继续唠叨:这些记者,老是批评大儿锅饭。
可是大儿锅饭让俺有饭吃,社会安定,难道不好吗?
那些狗屁记者学者,胡说八道,
为让那些歪挪股蹭蹬蹄踏脚疯跑野蹿之人挣大钱,
你就下狠手把俺们的锅儿碗儿一并都夺了去了吗?
是谁这么嘴叉窝儿深?狗蛋子倒是不吃大儿锅儿饭了,
却把良儿心儿都吃了,狗蛋吃了个肚儿圆儿,
俺土了刚秋的婆娘咋办?窝唧圪囊饿死儿吗?
甭跟俺说啥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这不是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吗?
要不然人家说咱不比非洲狮子善良,
原来你们体内的野性堪称宇宙第一呀!
我说这话有人不爱听甚至愤怒,
明明欺骗了侮辱了,却说老百姓缺少承受能力。
老百姓缺东少西,就是不缺少承受能力。
俺不懂啥理论,难道过去说的二……毫无征兆的来了吗?
柳淑琬唠唠叨叨早已把来劳动市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翌日上班,
柳黪看见同事聚在一起侃大山,
宋钟橦站在当间咧着大嘴巴说:
有几人大半夜看电视,就是喜欢夜生活也都泡酒吧。
听说傻帽记者听到消息,一骨碌从床上滚到地下,
跑上大街才凌晨三点,一切笼罩在黑幕里。
记者等了半个时辰才看见一个人影。
不由分说拦住人家就问:他死了,你有啥话说吗?
那人晃了晃,打个饱嗝,酒气喷在记者脸上,
问:打劫吗?记者急了:谁打劫!醉鬼说那就是抓贼了?
记者急得叫喊:我问你,他死了,你有话说吗?
醉鬼说:谁,谁死了……噢,我还不知道呢。
死了还让我说啥!倘若人死了都让我说,我甭干别的了。
历史蹊跷,杞人又一次忧天,
因为他有事实做依据。
距离二十世纪结束还有五年时间,他写了份调查报告,
一九九五年之前,86%认为生活变好了,
4%认为变差了;世纪末很多人感觉今不如昔,
城市有六分之一感觉没提高,四分之一感觉下降;
尤其乡村极为突出,竟然有三分之一认为已大不如前。
人们的认识与态度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变化。
许多人支持经济哥哥。后来受损产生怀疑,
失去信心。有人做出惊人判断:
九五是个分水岭。
记者阅读了杞人报告说:我很想知道,
九五年发生了什么?新导报总编阐述了相同看法:
九五是转折年。多年以后他依然说,就是转折年。
历史到处是巧合。
崭露头角的社会学者卢松在,孤身一人,
踽踽急行通往奉天路上。
此次远行,重点调研下岗工人社保。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工厂悲怆的场景和绝望的气氛。
世纪之末,奉天西北有一座环境优美的小区,
名叫加州花园,在它东面有一条南北向大街,
沿街一连串商场公寓、餐厅饭店,个个名称响亮,
永强实业,聚龙泉美食,三千里烤肉馆,佳美大卖场,
大三江烧烤城,敖香海鲜酒楼,晚间一片灯火辉煌。
另外两家却显古怪——既辉煌又昏暗。说它辉煌,
装潢豪华,彩灯华艳;说它昏暗,灯光朦胧,像蛋黄儿!
这般昏暗,宛如浓妆艺妓笼罩黑纱?
天怡养足阁,美佳丽温泉,
豪华,却像杂巴地。
杂巴地,就是杂七杂八之所。江中湖里,泥沙俱下,
鱼龙混珠。水面波光粼粼,水下激流翻滚。
出没杂巴地,大多被水漫成江湖。
杂巴地培养了江湖,江湖促进了杂巴地。
杂巴地后身,有红绸拖拉机厂,
卢松在调研三天,知道这家拖拉机厂建于五十年代,
风光一时,而今无端衰败,宛如秋塘芦苇,
绒绒白芦花随风荡漾,让人心旷神怡,
继而一场严寒枯萎,残秋败叶让人目不忍睹。
工人下岗了,诡谲之事多了,转折年之后,服毒跳楼,
自缢,病入膏肓却拒绝治疗,匪夷所思,时而发生。
卢松在采访了十二名下岗工人,
在女工张淑娟那儿听说,不到三天,夫妻双双下岗,
傍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大米饭,炒土豆丝。
儿子刚吃一口饭说:妈,学校开运动会,
老师说我只有穿运动鞋方能参赛,否则不要来。
张淑娟一听花钱头就大了:这个家能吃上饭就不错,
我上哪儿凑钱给你买鞋!吃一口饭,气哼哼,跟你爸说。
儿子他爸坐在一旁埋头吃饭,
张淑娟冲儿子他爸耍横:窝囊废,连鞋钱都挣不来。
儿子他爸不吱声,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走向阳台,
张淑娟回头看,儿子他爸一跃而起,
宛若飞鸟,瞬间消失夜空。
外面一声闷响,张淑娟的心就碎了。
在吴晚波那儿卢松在听到另一故事。
傍晚,一群老爷儿们骑着自行车,从四面八方赶来,
货架上不驮东西驮媳妇,在美佳丽温泉缓缓停下,
媳妇们低着头,慢慢吞吞,走进豪华的大门,
这些老爷儿们快步躲进黑暗角落,一支接一支吸烟卷。
不大一会儿,幻境般云蒸霞蔚笼罩了他们。
绚烂的华灯慢慢变暗,女人疲惫不堪走出来,
墙角里的老爷儿们迅速迎上前,各找各的媳妇。
男人骑车,女人坐货架,默默无声,
只有身影,长了短了,短了长了,
当地人称他们忍者神龟。
卢松在问什么叫忍者神龟?女人去那里做啥?
吴晚波将嘴巴抿成一张弯弓,迟迟不回答。
卢松在穷追不舍: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吴晚波张了张嘴巴,后来摄影师来了。
他们拍摄,挡那些人的道。忍者神龟蹭一下摄像机,
摄像师就去拍他媳妇。忍者神龟跳开骂,你傻屄呀?
拍工人阶级,有病啊,谁他妈的看呀!
卢松在去了天怡养足阁。
高楼顶尖有一个圆环在不停闪烁,宛如历史的车轮。
灯火阑珊后面停着一辆三轮车,卢松在贴上去攀谈。
师傅说你看那边。手指移动,对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那边,黑暗之处,一个女人,咕咚一声跳下来。
这是我亲看,女人躺在地上,张着嘴,好像在微笑。
咕咚,这声音刻在卢松在心上。
很长时间,情况稍微特殊,卢松在的心就会咕咚响。
咕咚,卢松在的心又响了一声,身体一震,
时代发展得太快,人们不能没有回忆,
回忆不能没有物件。即便故事也不能只是几张老照片,
还需要别的,别的是什么?老让心脏咕咚响谁受得了?
卢松在想起刘仲藜,
这位青年经济学家一听市场二字就兴奋,
有了市场,就是十个人当面跳楼他也毫不在意。
对卢松在的调研刘仲藜轻描淡写说一句:
把这代人耗过去就好了。
卢松在反感这句话,就驳斥他:
这一代人熬过去了,那么下一代人怎么办?
还接着熬吗?他们说了,实现市场经济需要十几代人,
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那么几十代人就这么熬下去吗?
刘仲藜不予理睬。
看看刘仲藜的模样,卢松在感慨,这些曾经的主人,
已经不能和自己亲手创建的企业共存亡了!
两年之后,柳黪在家门口目睹了卢松在的唠叨。
从小区出来,西行三五百米也有一座温泉洗浴,
原是纺织总公司一家品牌服装公司,
柳黪参加经理座谈会,就听公司经理说:
根据退二进三经济战略,我们搬迁东郊,远得不得了。
而今柳黪回想经理这些话嗤嗤发笑:他们远得不得了,
而我呢,住房在他们的东面,是不是更加远得不得了?
但柳黪未曾预料,搬来第二年秋,
品牌公司被暴发户收购,改造成温泉洗浴,
暗红色大理石包裹厂房,黑色石柱装饰立面,
严严实实,连一扇明窗都没有;门廊高挑,
十三级大理石台阶铺满红地毯,
大门包铜,左右各置一尊女人雕像,
与巴黎卢浮宫胜利女神相似,不同之处,
胜利女神无首,而这俩女人风情万种。
夜半,柳黪加班晚了,
路过这座弓字形建筑。
弯钩处有两株高大粗壮的河北杨,夜风吹拂,
树叶飒飒作响。一声咳嗽,吓了柳黪一大跳。
黑影里几个老爷儿们闷头吸烟,火珠闪闪。
再向前走,砰的一声枪响,
一群人,从胜利女神像前面冲出四散。
柳黪不知所措,一名忍者神龟将他拖入树影。
柳黪问为啥打枪?忍者神龟回答:谁说打枪,
不兴砸玻璃吗?你见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习惯。
只隔了一天,
柳黪路过后街山水文园,
门前巨大泰山石恍如山峦,从水池捞出一块灰石子,
扁扁的,数条墨点样儿的纹理聚集一起,长短不一,
宛如一群漂浮的灵魂,集体诉说人间苦难。
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我们走得太快了,
已经到了停住脚步等等自己灵魂的时候了。
无意中翻转了灰石子,背面却是乱云飞渡。
古老的胡同破败了,
宛若一座黑水城,
经历多少风雨,度过多少春秋,深藏多少历史。
柳德茂摔伤胯骨,躺在床上苦熬三年,端午,
柳黪伺候他,柳德茂双眼注视天棚,忽然说话:
芙蓉糕,炸条,炒糖稀,摊平擀实,
撒白糖,放青红丝,擀实。
白糖如雪,青丝红丝如合欢,
合欢又叫芙蓉,此糕称芙蓉糕。
柳黪坐在杌凳上听他唠叨,纳闷自公私合营以来,
几十载不做了,今日缘何又说起它。馋得咽一口唾沫,
生出许多怀念,想顺情说好话,嘴一张却走了样:
我知道您想说芙蓉糕漂亮、好吃、实惠。
正因为如此,当今谁肯做它?现在不比从前了,
早就虚花花了,只看漂亮脸蛋儿,不看实在心眼儿。
您躺在这儿,有人怀念芙蓉糕;您若离开这儿,
芙蓉糕就变成了沉默的历史。
柳德茂蓦然,脸上生出许多悲哀,
伸出手,食指弯弯,指向了房梁。
柳黪摸摸手臂说这么凉还往外拿胳膊,将手臂塞进棉被。
不料刚坐下,柳德茂又伸出手臂,柳黪看看天棚,
没啥,再将手臂塞进棉被。
回没等柳黪挪窝,柳德茂就又伸出手臂,
如是者三,柳黪无可奈何:既然愿意举手那就举着吧。
夜半,柳黪回家睡觉,忽觉棚顶呼呼有风,
推了推李始业问:棚顶上怎么会有风?
李始业睡得正酣,戛巴戛巴嘴:哪儿来的风,不好好睡觉,
净胡说八道!话音未落,有人敲响玻璃窗,
是柳橙,急促地说:
老爸走了。
兄弟到齐了,柳青说:厚养薄葬,我们尽孝了,
不讲究陈规旧俗,今天出殡,你们说怎么样?
几兄弟异口同声说好。柳青召唤柳暠给柳德茂穿上衣,
柳暠稍有迟疑,柳黪说我来,俯身托起了柳德茂,
轻飘飘的,就寻思:人一死,魂魄飞了?
连分量也没有了?
翌日,鬼使神差,
柳黪又转到前院。想不到柳德茂那番话竟然成了遗嘱,
或者这番话本来就是他的遗嘱,只是没能及时理解罢了。
默默环视院里屋里,院子早没有了,屋里陈设依旧,
只是这张床铺上少了一个人,整间屋就显得空荡荡的凉飕飕的。
忽然后背起了风,转过身,站进一个人。
仔细看,却是柳纛。
柳纛一向气宇轩昂,而今瘦骨嶙峋,宛如云游道人,
轻轻问:四爹走了?无人回答,就叹息全走了。
啥啥?柳黪懵懂,谁全走了?何以全走了?
我说石尤风,我的朋友。柳纛喃喃而语,
中国人的忍耐举世无双,越卑贱越能忍耐。
高贵者在酒宴中怒骂,卑贱者在困顿中憧憬。
就在前天发生超凡忍耐卑贱者不再骫骳的故事。
时代变了,性格没变。
柳黪与柳纛相差二十岁,从未面对面交流过。
柳黪第一次品味柳纛的絮叨,仿佛与他说话,
又宛如自言自语:我为他的死掩面长泣,
感叹卑贱者何以被轻蔑至此?
感叹卑贱者何以被愚弄至此?
每年有多少人死去,哪个像他这样有象征意义?
他含冤忍狱,可他忍受不了冷漠、轻蔑和愚弄。
冷漠让人寒心,轻蔑让人心碎,愚弄让人悲绝。
改了放了,他期待,一等就是十七年。
法院来人了,说他无罪。递过一纸文书,他双手握住,
从头看到尾,感激涕零。哭泣之后又看,却目瞪口呆——
判决书签发日期竟是一九七九年!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让我知道?
石尤风痛哭,万念俱灰,终不能持,一根麻绳悬梁。
官员学者大老板忙于转型,没人注意他,
更何况他微小得宛如鼻尖上的一只螨虫,
但还是有人注意了,报纸发表文章,只说卑贱者不幸悄然沉寂。
其他卑贱者阅读了文章,激发感慨,
悲情文字如同墓志铭:
杀害石尤风的,不仅是泛黄的罪名,更有官僚的腐败和渎职;
杀害石尤风的,不仅是卑贱者自虐,更有富贵者的鄙视嘲讽;
杀害石尤风的,不仅是命运的悖逆,更有社会的漠视和残忍;
杀害石尤风的,不仅是理想的幻灭,更有时代的扭曲与荒诞。
说完这样几句话,
柳纛扭头走了,丢下呆呆愣愣的柳黪在那里猜想,
这个柳纛真奇怪,从什么时候开始思想变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柳纛日复一日感怀人生,
忏悔当年的所作所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他疯癫了。
某天过马路,柳纛看见路边两个拾荒者,
为一只矿泉水瓶大打出手,一个抄起铁棍砸下去,
另一个应声倒地,鲜血宛如蚯蚓从额头钻出,在地面乱爬。
柳纛站在马路之上,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
一辆黑色宝马轿车直冲而来,将他抛上蓝天。
在空中打了一个盘旋砰的落地,当场气绝。
柳纛就这样走了,刚好六十六岁,
人说六六大顺,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柳纛一死,让崇明没有了宝贝大儿子。
没了宝贝儿子的崇明一星期之后也没了。
由此,柳黪恍然理解柳纛何以要说全走了。
就在这一年夏天,遥远的西州发生了一起海难,
让多年的冷漠,凝固成为一种中国式社会表情。
这一年,柳黪的初中同学,小有名气的社会学者卢松在,
到了南方,满怀畅想,广泛地进行着社会调查,
只在海边看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让人惊悚的一幕。
风暴不期而至,十艘小渔船,顷刻翻覆;
船上渔民,不幸纷纷坠入汪洋大海。
让人担忧,也让人庆幸,出事地点距海岸只有数百米。
几百名渔民奋力拼搏,无奈渔船太小,难以劈涛斩浪。
渔民毫不迟疑,跳下船,手拉手,涉海冲岸。
巨浪无情,连续几声呼啸,又将他们卷回海滩。
岸上有人叫张西屋,回头看见港湾里的渔政船。
灵机一动,光着脚丫跑去求船长,船长态度极为严肃:
若想调动这条船,必须获得渔政副局长的批准!
张西屋转身跑到渔政局,恳请副局长。
副局长瞥一眼张西屋,
和踩下的大脚印说:救人可以,
但是必须先付钱。张西屋立刻人就矮了,
胆怯地问:是不是可以先救人然后付钱?不料,
副局长立刻昂起头,语气坚定地回答:那样绝对不行!
张西屋先是一愣,再不敢耽搁,赶紧撒丫子往外跑。
吧唧,吧唧,跑进了镇政府。镇委书记听说了着急,
搓着两只手,在地上来回踅摸。张西屋紧张地问:书记,
你在地上踅摸啥?书记打了一个奔儿说:没,没踅摸啥?
我去找副局长。副局长呱嗒脸:
已经跟张西屋说了,怎么还要我重复?
书记又跑去找渔政局长,局长说这就是你不对了,
怎么好让我越权呢?镇委书记转一圈不得不再找副局长,
这一回,副局长下了死命令:先付钱款,后出船;
尸首不能进船舱!船长听说了长出一口气,
啊,今天不用起锚了。
海浪哗哗,将一具具尸首卷进了港湾。
渔民慌了,在海边奔跑,找到十一具尸首,一对夫妻,
还有父子。张西屋站在海滩回望,西州幢幢白楼拔地而起,
宛若海市蜃楼。他眨眨眼睛,发现雾霭里出现人影。
仔细看之,是局长和船长正在眺望海滩。
张西屋战栗,忽然有了意识:
都说为人民服务,
为啥这时无动于衷?
卢松在看到了在西洲报纸上刊登的这篇文章:
第一父母官面对记者询问,愤怒地谴责了那一群人,
说他们心里没有群众,忘记为人民服务宗旨,
又说他最近很忙,两周之后才知道。
过了数日,记者坐在书记面前,希望采访振奋人心的情况,
却发现这位父母官压根儿就没去看望那些死难者和家属。
记者呢喃这样的官,别说死几个,就是死更多也不足为奇。
在两汉称州官为州牧;牧,牧羊之牧,老百姓是羊,
做官就是放牧,可鞭可打,但别给皇上添麻烦。
教员把官改成了公仆,老百姓是父母,
如今,公仆变回了父母官,变回了州牧。
同时转换了脑筋,一切都由市场说了算,还用呵护谁呢。
社会被雨淋了,黄铜绿锈看似美丽,却已经腐朽。
狂风大作,惊雷滚滚,大雨倾盆,
呼唤历史巨人前来除锈,擦拭社会。
和平宾馆撤摊,
李始业不肯善罢甘休,又寻人弄枪去了雅宝路,
以为那儿有什么香橼。买卖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并非一般人想象的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
李始业自小生长河泉屯,只见过挑担货郎,
买过橘子瓣糖,连商店模样都不知道,
划归农场,才知道商店是一座殿堂。
结婚那年李始业跟着柳黪去百货大楼,
腿脚不知道往哪迈,眼睛不知道往哪瞅,
而今让人忽悠敢闯雅宝路,不知天高地厚!
鬼使神差还是脑瓜灌水?从前规劝做人老实,生活朴素,
而今变了,有人站出来大叫能挣会花,鼓励你敢吃螃蟹,
奉劝你机遇不多;只说成功,不言失败。
柳黪劝不动李始业,就使出杀手锏:
你要是这么干就和你离婚!离婚这话那么好说?
何况当今谁怕这个?李始业连鬼都不怕,还怕你离婚吗?
李始业理直气壮,你还不许我摸着石头过河了!
柳黪气晕了头,就开骂:李始业,你甭学别人,
你说你摸石头过河,可是你摸到哪儿去啦?
你说你摸石头过河,你睁眼摸还是闭眼摸?
我看你就是故意往悬崖泥潭里摸!今天说摸石头过河,
明天你还会说自古华山一条路!你说你到底在想啥呀?
上面看似五彩云霞,下面可是万丈深渊!
你傻了吧唧往下跳,难道就不考虑后果吗?
日思夜梦,这天深夜,柳黪又做噩梦:
噬人的画面如同电影,壁立眼前,
从远景到中景,然后到近景,
忽然,画面纷纷倒下,变成了一幅幅横铺地表的青铜画卷,
形成巨大三角形,全是饕餮作态,斜切从左向右延展,
唰唰,画面变色,层层加深,整个空间漆黑一团。
柳黪想摸一摸画卷,刚一伸手,手就不见了,
惊恐万状,呢喃不已:世界咋了,
汗如泉涌,被窝宛若被大水浸了一般。
梦最突出最奇特之处就是将真实与虚幻聚合。
人在白天活动时灵魂寓居人体;夜晚睡眠时灵魂游离体外,
灵魂游离即是做梦。古代东北赫哲族认为人有三魂,
一曰生命之魂,二曰心底之魂,三曰转生之魂,
梦之所见所为,都是心底之魂所见所为。
难道梦是现实的先兆?倘若真的如此,噩梦岂不太恐怖了!
李始业在雅宝路租了个不赖的摊位,
一间平房,面积二十平方米。
摊位费也不赖,一年好几万。柳黪吓一跳:
我的妈,我这辈子连一万块钱都没摸过呢!
说起雅宝路,其实柳黪比李始业清楚。
雅宝路东口是日坛,西口过护城河就是大雅宝,
向北一拐就是顺城街,然后是南水关。
南水关北口就是朝内大街。
五十年代,日坛经常上映露天电影,
有一次上映苏联电影,跳伞员跳伞,
降落伞没打开,人从天上掉下来还不摔死!
跳伞员吓昏了,宛如一爿猪肉摔在田野里。
土壤迸溅,却发生了奇迹——跳伞员大难不死。
这看似蹊跷,却有科学道理,
人昏厥,全身放松,以柔克刚,捡了一条命。
跳伞员没摔死,柳黪和柳暠却吓个半死。
两人沿着雅宝路往西走,起初还有路灯,到了护城河,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城堞凹凸,宛如恶魔龇牙咧嘴。
柳暠一脚踏上木桥,野猫蹿上城墙,趴在城堞上嚎春,
柳暠想起大脸鬼,号了一声撒开脚丫子。
柳黪惊恐万状,紧跟在后面尥蹶子。
一路狂奔,回声不断,一颗心脏跳进嗓子眼。
为这事柳暠埋怨叫你走神路街你不走,
遇见鬼了吧?有鬼吗?有鬼。
北平解放之初,国民党特务装神弄鬼,
吓唬老百姓,公安局去捉,竟然是个小白脸。
小白脸藏在墙根暗影里,脱光屁股用鳞粉画个丑八怪。
有人一过来,就往外撅屁股,人见了,以为遇上鬼。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改革开放让雅宝路赢得机遇,小街道热闹非凡。
柳黪站在雅宝路西口往东看,长长街道延展到林缘,
场景热闹宛如电影:三轮车、面包车川流不息;
各种肤色人等满街徜徉,黄皮肤黑头发,
白皮肤黄头发,黑皮肤卷毛发。路边小伙在打包,
山魈脊背满是汗珠,烈日下,晶莹发亮,
旁边站着马达母,腰肢肥硕,小卷毛胳膊长满苔藓般汗毛。
胶带吱吱叫,又刺耳又牙碜,硌得马达母一个劲儿咧嘴巴。
街道两旁架满布篷,穿行其间,光影幽暗,宛如煤矿巷道。
大摊小摊,充分发挥有限空间,地上堆着,墙上挂着,
棚顶悬着,铺天盖地,满世界都是货。
人在其中宛如唐僧误闯小雷音寺,每走一步,
都可能触碰躲藏暗处的妖魔鬼怪的衣袍、缨络,还有飘带。
李始业的店铺在雅宝路西口第二条胡同。
说是胡同其实就是摊位夹出的小过道。
过道尽头,向右一拐是一趟店铺房,
东西两面,两堵砖墙,北面布篷,
东头卖服装,中间卖拖鞋,近邻卖玩具,
李始业把西墙和店铺装饰得花花绿绿琳琅满目。
李始业的货物从四处倒腾而来,
外贸倒腾一些,越州倒腾一些,浙皮子那里倒腾了一些。
越州服装时尚,外贸服装做工好,浙皮子服装便宜。
便宜没好货,砍价砍得叫人心痛。
所谓浙皮子,就是木樨园浙江村小裁缝。
周总理曾这样说,要看中国资本主义请到温州去。
江浙人先知先觉,或许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复辟资本主义,
提前进行了精准的演练,神不知鬼不觉迅速抢占了滩头。
浙皮子鬼头蛤蟆眼,小嘴片头头是道。
有一点让人佩服,吃苦耐劳,知道开哪扇门走哪条道,
天天串摊,一看卖没卖货,卖货收钱;
二看谁家有没有新款式,看一眼就能仿造。
在雅宝路,谁都甭想独步天下,今天走货,
明天后天就能造满整条街,
啥时成为臭鱼烂虾啥时罢手,
便宜了马达母,坑苦了练摊人。
李始业练摊练了三个月,
方知这里是个大杂烩。有下海的,也有下岗的;
有当过教师的,也有当过技师的;
有刚从大学毕业的,也有刚从监狱出来的;
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也有投机取巧钻营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外人看待雅宝路,全是花团锦簇,却不知柑橘外金内絮。
过道一位摊主,白发苍苍,做了三十年教师,去年退休,
练摊一个寒暑,看见柳黪穿越过道,当即吟诵一首诗:
满街荒唐事,一把辛酸泪,都言摊主痴,谁解其中味?
柳黪听罢愣了,这首诗听着耳熟,待走出过道,
猛然想起《红楼梦》,老先生改了三个字:
把满纸荒唐事,改成满街荒唐事,
把都言作者痴,改成都言摊主痴。
老先生为什么这样改,
柳黪蒙在鼓里不甚了了,
与老先生感受差了一大截,
根本不知里面究竟藏有何意!
李始业一连三天没批货,便受不了了。
钱是通过高利贷借来,摊位费交不上不说,
光是还贷就如同一根绳索勒住了脖颈,
让她喘不上气。至于到底谁赚了钱?
只有那些高利贷者和市场管理者最清楚。
嘴起泡,尿黄尿,睡不着觉,成了李始业的生活。
李始业内里有苦衷,想跟别人唠叨发泄。她絮絮叨叨,
口吐白沫,别人听了顶多叹口气,一转身扔在了屁股后面。
这又怨谁呢?纯粹是自找。这年头没嘲笑就算同情你了。
跟柳黪说,只有挨一顿骂。当初不叫干你偷着干,
当初告诉你,别借高利贷你偷着借。现在后悔啦?
李始业愿赌不服输,还想我拼命干,不信还不上高利贷!
呸,李始业,你读过资本论吗?你懂资本主义吗?
你知道破产资本家为啥要跳楼吗?
资本家跳楼,因为他知道资本主义是咋回事!
资本主义是魔鬼,能让你一夜暴富,也能让你一夜暴死!
这纯粹是一场赌博,你掌控资本,你就暴富!
你掌控不了资本,你就会被吞噬,为资本殉葬!
你想耍手腕?呸,没你的份儿,资本说了算!
资本让你变,你就得变。资本让你变成鬼,你就得变成鬼,
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除非你打倒资本,消灭资本,
可是,就凭你,能打得倒吗?能灭得了吗?
哗啦啦下了一场夜雨,李始业长叹一声:天公不作美。
隔日去店铺,市场管理员跟着来了,人没站稳先数落:
昨天咋不来呢?来的人家全批货了!一句话,
让李始业的肠子悔青了,一场夏雨瞬间变成魔鬼眼泪。
赶快去越州上货吧,
李始业和李始就商量,上了货就能批了。
李始业逞能,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
把弟弟妹妹和老爸都弄北京来了。
这下好了,她养活不了了。
半夜,李始业和李始就收拾行装,一张手像变戏法,
把一沓子钱丢在了床铺。呸,你他妈的还想炫耀!
柳黪讨厌李始业这种鬼把戏,太无聊,太下作。
斜眼瞅了瞅忍无可忍:你他妈啥样我不知道?
你他妈的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还傻显摆,不知好歹!
狠狠骂过之后,还解不了心中之气,凶狠地加一句:
别看你今天闹得欢,明天叫你拉青丹!他诅咒了她。
姐弟俩连夜去了越州,
柳黪却又放心不下,一桩劫案在眼前闪烁,
一直到脸色苍白的李始业回到家,
惊悚画面才慢慢消退。
没出事吧?声音带着恐惧。
我能出啥事!李始业呛他两句。
平安就好,听说京越线发生抢劫案。
什么京越线?高速公路发生抢劫司机案!
噢?难道是我记错了?白白提心吊胆好几天?
当晚真相大白,电视台对抢劫案做了追踪报道,
京越高速两辆货车被劫,四名司机被砍,翌日案情又发,
幸好司机有长途货运经验,货主听说劫匪,亦有准备,
与歹徒战成一团,设伏警员不得不鸣枪示警,
歹徒乘机奔逃四散。舆论再起,专案组长立下军令状:
十天破案。
几番侦查,找到线索,侦缉队长在大石桥设卡,
发现一青年颇似案犯,猛喝一声毛伢儿!青年应声回答。
侦察员扑上去擒拿,案犯叫喊:今天在祝周捉了我,
后天上北京抢劫,气焰嚣张至极!
五名歹徒,三个建筑小工,一个饭馆跑堂,
一个倒卖花椒。工种不同,却又相似,就是谁都没赚到钱。
毛伢儿不仅没赚到钱,还欠了一屁股债,抹一把鼻涕,
起脚去了赌场,三把两把输了个底朝天。
毛伢儿一摸脸,变成了恶狼,嗷嗷地朝天长嗥,
带了几个人,上了高速公路——他这是要杀人越货呀。
柳黪从来没见过什么劫匪,社会主义一来,
劫匪纷纷狼奔豕突,逃往了资本主义世界;改革开放,
劫匪理直气壮,尾随资本回来。柳黪一声长叹:
今日劫高速,明日抢火车,
再往后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啦!
李始业是个棒槌,劲劲地跟他牂讥——
胡说八道!
秋末,李始业又去了越州。
刚想隔着车窗欣赏秋景,一伙儿劫匪登上火车。
幸好李始业没有傻透腔,乖乖掏了钱,
躲过劫匪高高举起的大砍刀。
对面座,是个小白脸,舍命不舍财,站起来跟劫匪讲理,
劫匪连砍十几刀,一蹬腿倒在血泊里,
喀巴裆藏着几沓钞票,迅速被劫匪搜去。
厚厚的钞票,沾满了臊烘烘的血渍和尿液,
宛如红墨水往下淌,
大胡子劫匪伸出舌头,
吱儿地舔了一下说:嗯,
相当够味儿。
李始业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大饼子脸朝天:
万幸圣哉,钱没了,人还在。失之得之,得之失之,
得失也。柳黪站在一旁哼一声:转,
使劲儿转,再转钱也没了,人还怎么活?
有人说,雅宝路就好比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东海滩,
雅宝路啥样东海滩就啥样。柳黪不愿意相信,
看一眼蓝天,又看一眼陶黄色亚太大厦,
跟着拥挤的人流走进雅宝路。
刚走了几步,就被摩托车狠狠兜了一下。
举头观看,摩托车前面坐驾驶员,后座带一个人。
两个人身穿蓝夹克,头戴红头盔,身如变形金刚。
摩托车在人堆里穿行,柳黪唠叨:这么骑摩托,撞坏人咋办?
声音跳上齿尖,就看见摩托车从小女人身旁掠过。
后座变形金刚猛一伸手,宛如变色龙弹出长舌头,
将小女人的挎包扯了过去。
小女人踉跄,一头栽向柏油马路,来得及喊一句:抢钱啦!
行人仿佛被施了魔法,一个个呆愣愣站在原地傻眼。
摩托车吼叫,噗噗噗,车尾喷出一股黑烟,向前一冲,
向右一拐,不见了踪影。
蓦然,柳黪想起毛伢儿的诅咒,立刻惊愕:
难道毛伢儿说闯北京就闯北京来了?
他关在监狱,能从哪儿来?变成土行孙,
从地底下钻过来的?
柳黪走进李始业门店,
立刻感到一股邪气。
扭头看,墙脚窝站立两个人,贼眉绺眼,
各持一沓花花绿绿钞票,头顶头嘀咕。
柳黪发福了,腰圆了,脸白了,气宇轩昂,华光人面。
两人失笑人人,朝柳黪做了一个大白鹅伸脖,歪丢失势,
让人看了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柳黪倔性剽疾,梗脖别脸,雄视二人。
两人心虚,腰一弯背一塌,溜人。柳黪质问李始业:
那两个人在这里干啥?
李始业脖子一拧,说了两字:倒汇。
柳黪一怔,翻鼻子瞪眼,你知不知道倒汇犯法?
李始业又来个大白眼。柳黪感到祸从天降: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告诉你,要做买卖就好好做买卖,来邪的早晚倒霉!
李始业翻翻大眼皮,再来一个大白眼。往事浮升,
柳黪潸然泪下,却又一激灵,
瘪瘪嘴巴忍住了,想想没意思,
使劲儿跺了跺脚,掉转屁股走人。
李始业瞒天过海,弄出事没人管,
柳黪刚到雅宝路,就看出了情况。
李始就搬到了别处,过道从上到下滴里嘟噜挂满鞋,
人路过,仿佛走进芒果林。柳黪急匆匆往回跑,
脑袋碰到一嘟噜黄芒果。柳黪见到李始业,
提心吊胆:咋了?李始业豪横:干不到一块堆,
不分家咋整?柳黪埋怨:你把人弄来,又把人赶走,
这叫啥事?李始业不买账,火烛踉跄:有事能咋的!
莫非又因为钱?柳黪猜对了,
资本主义能让人趾高气扬,也能让人卑躬屈膝,
还能让人反目成仇!资本世界,金钱变魔鬼,
残忍吞噬一切,即便一家人也在所难免,毫无亲情可言。
可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怎会出现这种情况?柳黪晕厥,
怀疑眼睛和耳朵。我这是在那儿?是梦幻还是现实?
困惑在脑海里翻腾,强烈的矛盾犹如风暴,
逼迫柳黪要发疯。猛抬头,发现天空骤然变黑,
大声呐喊:我说苍天,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苍天沉默,呼喊在胸膛爆炸,
人一晃,倚在墙壁,上面挂满一趟趟红毛衣,
美轮美奂。被他沉重倚靠,仿佛古怪大手在恶意涂鸦,
宽宽窄窄,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张牙舞爪。
柳黪揉揉眼睛,
阳光灿烂,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不禁自问:是幻象还是现实?胸膛又有气息滚动,
喉咙哽咽,发不出声。这是咋了,难道老天爷不让我说话?
柳黪慌里慌张,跑回去问李始就:你们到底咋回事?
你二姐最近咋这么缺钱?
李始就坐着小板凳,两眼血红,紧盯另一只小板凳,
上面放了一盘地三鲜,还有两瓶燕京啤酒。看了看,
抄起啤酒瓶,一仰脖,咬住瓶嘴,柳黪立刻看见了大喉结,
宛若一座山峰,鼓了几鼓,发出一连串咕咚声,
黄色啤酒瞬间变成白色泡沫。
嘭,李始就把啤酒瓶墩在小板凳,
白泡沫噼噼剥剥破碎,眨眼消失殆尽。
柳黪瞪眼看着啤酒见了底儿,
黄色残液躺在沟槽里抽搐,一切都在眼皮底下化为乌有,
消亡,竟然不是慢缓的过程,而是一种急剧的速变。
柳黪厌恶这种做派,还没挣钱,先学会了祸害。
你看人家浙皮子,又小又干巴,勤俭肯干;
你看你们东北人,看着能说会道,其实还不是满嘴跑火车。
尤其你们这一家人,只会扯乌龟蛋,哪儿会有啥好果子吃?
小妗子坐在一旁翻棱白眼。
翻了一顿白眼之后就把罗锅样的后脊梁赏给了柳黪。
一个声音传递过来:二姐缺不缺钱,与我们没关系。
柳黪有些不爽:你们谁都甭跟我甩脸子!
你说的啥话呀?没给你们给谁了?
难道给我了?我家的钱都让你二姐拿走了,
你还覥着脸跟我说这种话?你懂不懂得人情世故啊?
柳黪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产生了一个疑问,
家里的钱让李始业弄哪儿去了?柳黪问李始业,
李始业闭眼不说话,似乎瞒过柳黪,
任何事情都会化作乌有。
可是有些事瞒过了别人瞒不过自己。
事情摆在那儿你能踏实吗?有了事,人不鼓秋,
事情自己鼓秋,那个劲头似乎不大白于天下誓不罢休!
事情终于被人抖搂出来。这人就是李始业三姨。
当年是李始业三姨把李始业介绍到雅宝路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没责任?日后咋跟人家柳黪交待?
大概三姨想到了这一点,趁柳黪来家说李始业倒汇。
柳黪听了一愣,啥?倒汇!立刻气得发抖,
晃两晃,差点儿晕倒:净走歪门邪道,没好!
三姨鸟声鸟语,枝节漫蔓描述了那个让人恐怖的一天。
店铺来了三个壮汉,大个头儿正是你撞见的那个人,
一店门就问李始业有没有货。李始业傻了吧唧,
掏出两万美金。大个头朝身后一甩脑袋,
窜进两个大狗熊,一把夺了美金。
大个头陡然变脸,宛若恶狼,
声音挤出牙缝:报警杀你全家!
大祸从天而降,李始业立刻傻眼,往常的霸道劲一扫而光。
她大张嘴巴,宛如一座山洞;瞪大眼睛,一眨不眨,
仿佛两只黑煤球儿;整个人矮了大半截,
宛如从古墓发掘的陶俑。
天色变暗,仿佛滑稽剧落下大幕。
柳黪惊恐又愤怒,大声叫喊:遭了抢了,为啥不报警?
遇见歹徒就成松包蛋啦?当初他妈的豪横都跑哪去啦?
无能之人都这样,想不出办法,
又不冷静,只会号喊。如今,这种抢劫屡见不鲜。
发生在李始业身上这件事却让人琢磨不透。
当时为啥不说,非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告诉?
李始业一贯一屁三个谎,莫是不是赔了钱,
从这找辙来了?疑点重重,成了一桩悬案。
李始业变成鬼。
人说钱无耳可使鬼,可是柳黪的钱却被鬼使了,
无论藏在哪儿都能自己偷偷溜走。万分无奈,
柳黪把钱转移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藏着钟馗,
小鬼就不敢轻易来闹腾。
孰料憋了俩月,李始业还是来了,
怒气冲冲,大饼子脸一摩挲,大嘴叉一咧:
给我钱。
楼里全是处室,这么大喊大叫,让别人听见咋整?
柳黪心虚,就说:别嚷嚷,这儿有多少钱都给你,
赶快走人!抽屉里一共九百块钱,让李始业洗劫一空。
李始业扭着屁股蛋儿走了。望着远去的丑陋背影,
柳黪的胸脯鼓了几鼓,忽然张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雅宝路改造了,布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数座豪华大厦。
凡有实力摊主搬进大厦,缺乏后盾的摊主挡在大厦之外。
李始业一没实力二没后盾,交不起摊位费,自然进不了大厦。
无情的商海把她吞噬了,又毫不在意把她抛在滚烫的沙滩上,
让炎炎的烈日烘烤。
俄罗斯经济慢慢恢复,
廉价劳动力在不知不觉中向东南亚转移。
商潮遵循规律,流向了低洼处,华夏服装业从此步入了衰退。
凌晨,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闪烁之后消失楼群背影里。
雅宝路不再喧嚣,李始业的美梦戛然而止,
却给自己留下一坛苦酒,等着她自作自受,慢慢地品咂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