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用“集体”瓦解“集体” | “小田并大田”推行之际的回忆与思考


  2月13日,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公布。

  今年的一号文件全文共九个部分,其中在第六部分“拓宽农民增收致富渠道”的第22小节明确写道:

  引导土地经营权有序流转,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总结地方“小田并大田”等经验,探索在农民自愿前提下,结合农田建设、土地整治逐步解决细碎化问题。

  “小田并大田”被写入一号文件,这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

  土地细碎化给农民耕种造成了诸多不便,需要带着农具、化肥东奔西走,费时费力,而且非常低效,投入产出不成正比,还严重阻碍了农业的机械化、现代化。当初搞分田单干就是一个谜之操作。

  所以,“小田并大田”总体方向上是对的。然而,作为一个农民子弟,笔者疑虑的是,“小田并大田”怎么操作?谁来操作?

  从媒体的报道看,近几年安徽、江苏的一些地方已经先行探索“小田变大田”,不过其背后的关键词是“土地流转”、“种田大户”。

  然而,据笔者所了解,目前留守农村的老人、妇女,自己种地补充家庭收入的意愿仍然强烈,至少家里不需要买粮食吃;在笔者老家、豫南的农村,流转出去的土地占比并不大。

  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仍旧有六到七成的土地是没有流转出去的。如何尊重这部分仍在自己耕种的个体农民的意愿,切实保护这部分农民的利益?会不会出现地方的“一风吹”和“一刀切”,去损害农民的利益。

  对于大多数农村地区而言,“小田变大田”会面临一系列现实问题。一个村庄不同地方的耕地,有的地肥沃,有的地贫瘠;有的地灌溉方便,有的地灌溉不便;有的是旱地、适宜种菜,有的是水田、可以种水稻;有的离自然村的住地近,有的离得远……“小田变大田”意味着要将这些土地打乱重新分配,并不能简单地将碎片化的耕地面积“求和”。

  有人或许会认为,可以把不同的耕地按照不同的系数折算面积。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真正在农村基层生活一段时间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个过程会涉及到大量的讨价还价,需要一个公开、透明的“民主评议”过程。遗憾的是,这样的“民主评议”在现在的农村早已消亡了,否则也不会让农村基层选举流于形式,导致贿选等一系列问题频频发生。

  此次“小田并大田”写入一号文件,让笔者想起了儿时村里分田单干的经历。

  1982年,我们村里在上面政策的要求下,匆忙地按家庭人口数分了地。但是,第一次分地造成了一系列问题,各家分到的土地质量差别比较大,这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第一次分田单干也不彻底,生产队的打谷场仍旧没有分配,生产队的农机具也没有分割,收获时节大家轮流使用出现了很多扯皮的情况,引发了一系列矛盾。

  于是,到1985年,在绝大多数村民的一致要求下,村里又让我们生产小队进行了二次分田。大伯当时还是我们生产队的小队长,所以笔者几乎经历了二次分田的全过程,而且那时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

  当时,小队的每个家庭派出一名代表,聚集到我家开会。为了节省时间,三餐都是在我家支起大灶做出来的,开支一一记账,使用的是小队的集体结余。

  在会议开始前,只有小学文化的大伯已经挨家挨户走访了一遍,听取了各家的意见,然后起草了一份分配方案。会上大伯首选宣读方案,然后大家逐条讨论,逐条举手表决。总的原则就是肥沃的土地与贫瘠的土地分开,水田与旱地分开,离村庄近的地与离村庄远的地分开,然后再按家庭人数平均分配。

  原则确定之后,各家代表再一起到田地里丈量、打桩、标记上编号,最后再回到我家抽签,这样就能完全保证各户公平地分配到不同质量的土地,但与之同时也造成了更加严重的土地碎片化。

  生产队原来的打谷场也在被分割之后平均分配,后来村里就没有专门的打谷场了,笔者儿时经常去玩耍的,曾经用来给社员开大会、看戏、放露天电影的地方随之彻底消失。

  之前没有分下去的“车水机”这样的大件木制农具被锯成了小段,各家拉回去当柴烧;生产队的拖拉机、脱粒机、柴油机、水泵……拆的拆、锯的锯,各家按照重量平分,拿回去当废铁卖。这个过程倒是绝对的公平,只是已经初步实现机械化的村庄,一夜之间回到了完全靠人工、靠畜力的时代。

  笔者懂事以后,曾经问过村里的老人,第一次分田之所以进行得很匆忙,是因为生产队里大多数社员起初是不愿意单干的,在政策要求下才匆匆分了地;而二次分田是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进行的,讽刺的是,二次分田所采取的“生产小队开大会”的民主评议形式,恰恰是“大集体”时代的产物。最终,“集体”被“集体”彻底地瓦解。

  这样的“民主评议”在1987年又发生了一次,那是小队各家决定集资拉电线,在平等、公正、融洽的气氛下,我们村里的农民靠自己的力量终于用上了电。

  此后,生产队里开大会的场面便在我们村再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生产队在大跃进时挖了几个大池塘(平时用来养鱼给生产队增收,旱季用来灌溉)逐渐被一些人盖房子时一点点填埋、侵占,农业学大寨时修建的人工渠一步步损毁、荒废,大家重新回到靠天吃饭、抽地下水灌溉水稻,也没有任何人出来主持过“公道”,村民们彻底地进入到“各顾各”的时代。

  如今,“小田并大田”,表面看来是向曾经农业集体经济时代的集约化经营的回归,然而,经营的主体已经从生产小队变成了种田大户或农业资本;“小田并大田”的执行,势必高度依赖于基层官僚的强力推行,不可能再现“生产小队开大会”的形式(之前的“民主评议”方式所依赖的集体经济基础早已经彻底消亡)这恰恰是笔者的担心所在——无论是权力主导,还是市场“自发”引导(个体农民破产、老年农民逐渐离世),对于目前仍在种地的个体农民而言,恐怕都是不利的。

  随着“小田并大田”的推行,农村土地流转的速度势必会大幅加速,大量私人租地农场主的出现已经成为必然且很快会成为主流,农村雇佣劳动关系也将很快展开,城市雇佣劳动关系也将彻底固化……这样的趋势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然而,回想起了儿时的一些经历,还是止不住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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