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培行业里的毕业生:从年薪60万到毕业两周就失业

2021-08-11
作者: 记者 来源: 中国青年报

  告别

  毕业后不到两周,陈琳收到离职的通知。她在2021年春季招聘中和一家线上教育机构签下劳动合同意向书,但是7月13日,刚在北京大学邱德拔体育馆门口完成本科毕业的拨穗仪式,7月26日,她收到了离职的通知。从毕业到失业,前后不过13天。

  “过去这几个月就像一场梦,现在是碎到不知从何捡起。”陈琳说。她入职这家线上教育机构,是靠朋友的“内推”。朋友在2020年秋招的时候加入了这家风头正盛的在线教育公司。“美好”,对方用这个词向陈琳概括自己在这家教培企业的工作。

  某种意义上,朋友说的没有错,那称得上是教培最巅峰,也同样最为癫狂的年份。2020年,教培行业到达顶峰。疫情破开了线上教育的需求豁口,整个市场加速渗透,不断扩大。根据中国科学院大数据挖掘与知识管理重点实验室发布的《中国K12在线教育市场调研及用户消费行为报告》,K12教育行业的渗透率于2020年3月达到85%的峰值。课题组预测,2022年K12教育行业的渗透率预计能突破55%。

  行业快速扩张,让从业人员的需求不断扩大。陈琳还记得初入公司实习时,办公室的座位不断在调换,“因为每天都有人在加入”。隔壁工位的同事和陈琳聊天,说起自己入职时,“从简历投出去到最后拿到正式录取通知,前后只用了3天。”

  揽人的同时,教培行业将入行门槛逐渐抬升,名校毕业生成为香饽饽。

  “他们需要名校名师,帮他们打响招牌。”面试时,教培机构的人力资源告诉陈琳,她所参加的校招计划基本只招来自清华北大的学生。除此之外,只有如北外的英语专业或者北师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才可能获得入围机会。

  郭豪是北大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他还记得2020年秋招时候的场景,新东方、好未来、高斯……教培机构排着队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举办宣讲会。他当时扫了一下别人的简历,中文系的硕士、物理学院的博士、曾经的数学竞赛获奖者……一张张被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堆叠在人力资源的案头。

  名校招牌带来的是高额底薪。“一年保底60万元”,这是人力资源给陈琳开出的薪资。中信证券于2020年2月发布的《在线K12课外辅导行业专题报告》中统计,主讲教师薪酬水平普遍高于18万元一年,薪资20万-40万元一年的居多。甚至不止在职员工,实习生也待遇优厚。郑希是北京大学2020级的硕士毕业生,2020年春以管培生的身份在某教培机构实习。疫情影响,公司让她在家里看教师培训视频,听机构开的报告会。“当时我就把培训视频开着在那儿放,公司就能给我开出每月5000元的实习工资。”郑希觉得疯狂,“公司是不是有钱没处花,要烧着玩。“

  事实上,那时教培行业确实受资本青睐。据媒体报道,截至2020年12月,当年投入教培行业的资金已超500亿元。就在当年最后一个月,作业帮E+轮融资超过16亿美元,好未来定增33亿美元……来自名校的讲师收获了底薪高昂的劳务合同,有人转行跳槽来做中台运营,用3个月赚到了前一份职位两年才能挣到的钱。

  而现在,教培行业大量裁员。这一届进入教培的毕业生,由此面临新的职业选择。

  高薪

  教培曾吸引了大批的年轻人。一家招聘网站发布的《2019教育培训行业教师从业者大数据报告》显示,教培行业本科和硕士学历从业者占比分别为59.52%、33.12%。从年龄层看,25-30岁年龄段的从业者占比达到41%。某家在线教育企业的校招计划自2020年推出以来,在顶尖学府招走了近70名应届毕业生。

  高薪是吸引毕业生的重要因素。有一家在线教育的企业打出过“将心注入,全力以赴”的口号。但在校招生的聚会中,同龄人会互相打趣:你为什么来公司,是为了将心注入?是为了保底年薪60万元吧。

  “这种高薪建立在对你青春的消耗。”曾经作为某教育培训机构管培生的郑希说。有毕业生自嘲说,进入教培行业是“恰烂钱”(恰,网络流行语,出自中国西南地区的方言“吃”——作者注)。郑希觉得“烂钱”“烂”在“你得不到太多的提升”。

  当时她负责教培机构小升初的语文衔接班,她本以为自己需要购置小六教材和初中课本,但她的同事告诉她,只需要按照讲义去“磨课”就好。换句话说,主讲教师只需要根据教培机构发放的这份讲义反复推敲试讲。讲义内容事无巨细,老师在其中几年没有钻研和发挥的空间。“所有老师讲的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可能只有老师们讲的段子。” 郑希说。

  教培行业中的老师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让学生喜欢上你,进而让学生能够继续报下一期教师的课程,提升个人的续班率。行业将其称为“表现力”。郑希在表现力培训的课堂上被“刷新三观”,她的培训老师建议,可以用屎尿屁的笑话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

  与续班率相配套的,是教培行业由上而下的营销逻辑。有企业的营销费用在一年内涨了7倍。而销售逻辑推导到员工身上,那就是推课、卖课。

  陈琳在教培机构“磨”的第一门课就是以“推课”为最终目的。在这门一个半小时的课堂上,她需要用至少30分钟的时间进行课程推销。每次练课到最后的半小时,她的语速和神情会显得不自然。郑希参加了公司教研部的会议,负责人提出要进行“学科三板斧”的改革,具体操作是让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推荐语文课的老师,在语文课堂上去推销机构的英语班。公司要求郭豪每天和家长联系,保证学生能够顺利续课。“有同事会给家长打电话,然后提续报的事。我做不到,很多时候就是发条微信。”续报目的性太强,对着电话那头的家长,郭豪话到嘴边,停住了。

  陈琳还记得当时提交毕业论文的时候,导师问她毕业去向。陈琳发现,自己没办法把公司的名字报出来,只能模糊地说“教育行业”。导师又问:“公立校还是私立校?”陈琳沉默了。

  退路

  和很多进入教培行业的应届毕业生一样,陈琳最初没有把这条路纳入自己的人生选项之中。

  在此之前,她想成为一名综艺制片人。大二那年暑假,她获得了到某顶尖综艺制作公司实习的机会,然而现实与她的设想完全相反。“我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将韩国综艺里面的各种游戏、桥段记录下来”。那年暑假,她电脑里存了近60部的韩国综艺片片源,“你在里面没有价值,你的所有想法、点子,他们是不会看的,他们只需要你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完成桥段的搬运”。在团队领导将自己熬夜原创的文案甩在桌面上,尖着嗓子叫“你们是猪吧”的时候,陈琳在心里默念“梦想已死”。她重新开始尝试提绩点,保研,继续读书。

  但事情发展依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顺利。大三下学期的暑假,她被告知由于没有完成必修课程的学分,无法获得推免资格。保研失败了。并不乐观的疫情状况以及仍旧紧张的中美关系,也打消了陈琳出国的念头。家人会时常打来电话,一边责备女儿没能在保研期间多做一手准备,一边是催促女儿把考研提上日程,在家人看来,研究生才能成为就业市场的“硬通货”。“那个时间节点,考研好像也来不及了”,陈琳整个人蒙了,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她“平躺了小半年”。迷茫、挣扎成为了这一时期陈琳心中的高频词,她被挤出了原本明晰、可知的赛道。

  2021年4月,进入教培机构让陈琳短暂地结束了迷茫期。“能挣钱是一个因素”,陈琳告诉记者,“但更重要的是让我感觉我在做一件事情。”签完意向书后,陈琳参加了公司的岗后培训,投入到讲课、做卷子、分析试题中去。

  “我还给初中语文的作用类题总结出了一套口诀”,陈琳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将《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刷完了,“比我自己中考的时候还要认真。” 这是她久违的状态,生活像是有了抓手,“虽然现在看回去觉得也没啥实际意义,因为这东西总结也没啥意义,但当时自己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好充实。”早上开完例会,陈琳会进到直播间录课、讲题。直播间隔音效果很好,它隔掉了外面的杂音,也暂时性地隔掉陈琳的迷茫与焦躁。

  郭豪也是在自己的迷茫期撞见了教培行业。在走入教培企业校招宣讲会前,郭豪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考公和考研存在很大的压力和不确定性,其他行业要么是与自己的专业不匹配,要么就是薪资不合适。这样算下来,顶着学校招牌就能去,且动辄几十万元起薪的教培行业是一个合算的选择。

  7月2日,没等到学校的毕业典礼,郭豪就赶到教培机构开始暑期一期课程的讲授。机构的业绩提成按照开课班次计算,如果不赶着第一期,这个暑假他将少掉至少三分之一的工资。他需要尽快开课,因为他知道,这份底薪50万元的工作能让自己在回拒家长对于考研、考公的催促时,多一分底气;同时也能说服自己——看,我接受这么多年的教育,还是能在金钱上看到回报的。

  “我肯定不会久待”。郭豪把教培这个来钱快门槛低的行业当做“临时避难所”,北大本科的身份能够先让自己在里面过上不错的一两年。

  未来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那天是周六,按照主讲培养要求,陈琳需要参与公司课程培训。同事在课程进行中看到了“双减”政策的发布。会议厅里出现骚动,同事间不断议论,有人对着政策读其中的关键语句“坚决防止”“从严治理”“3年内成效显著”;有人和同事坦陈,自己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做好了抽身的打算,在不断向其他公司投递简历;给他们讲课培训的老师看到政策后,“脸一下就黑了”,陈琳形容。

  陈琳对此并非全无预料。在她看来,规范教培行业的声音从未停止。在陈琳签下意向书的前,今年全国两会上,义务教育阶段课外培训存在的问题就引起关注。6月教育部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面向教培行业进行管理。资本更早地嗅到了这一变化,二级市场中,去年暴涨的教育企业市值纷纷缩水,当中,好未来市值由5月中旬的314.3亿美元缩水至7月初的150.9亿美元。

  “双减”政策出台前一晚11点左右,陈琳的朋友下班到工位领东西,她看到工位上有一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工位上一个男人躺在转椅上,思考自己的未来,他反问陈琳的朋友:“你难道不迷茫自己的未来吗?”他是2020届北大数院毕业的学生,入职担任初中数学讲师两年,绩效指标一直排在初中主讲教师的首位。

  7月13日陈琳拿到毕业证,毕业一周后她拿到了正式合同。按照安排,她将在7月26日周一进行“磨课”,公司安排了一名资深的万人主讲给她点评。她特意去了趟理发店,做了个护理,希望正式试讲的这一天能够有好的形象。但就在准备试讲的当天,陈琳被告知自己被“优化”了。

  “教培60万元养刁了我的胃口”,被“优化”后,陈琳和一位同行谈到了未来计划,对方抱怨现在重新再找工作的过程让自己很暴躁,因为怎么看工资都好低。“教培行业让我无法对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价值有一个清醒的认知。”陈琳身边也有朋友选择了本科就业,但无论是互联网、公务员、传媒……没有一个行业能让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获得如此高的报酬:“就连搞金融的,你第一年也不一定拿到这么多钱。”

  陈琳本来还期待着自己能成为明星讲师,在教培行业的逻辑中,万人讲师是所有入行者的终极目标,“他们可能一年赚几百万元”。不过现在,一切清零。

  沈源是在2019年进入教培行业的,高薪是让她动心的原因。两年内,沈源被裁员两次,但薪资却不断抬升,在再次被裁之前,她的月薪已经从第一份工作的6000元涨到了1.6万元。“当时很多朋友都羡慕我能赚这么多钱。”

  如今教培行业泡沫挤出,沈源自嘲:“我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能赚那么多钱。”

  陈琳家人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赶紧准备雅思考试,能赶上明年申请季节。郭豪还没有接到被辞退的通知,但他感觉到,能到手的工资越来越少,“拿不到高薪就有违我入行的初心了”。他打算带完这期课就离职,但离职之后呢?找工作吗?他好像还没想好。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琳、郭豪、郑希、沈源为化名)

  实习生 卢思薇 郭艺博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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