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还配谈理想吗?| 杜素娟 一席第993位讲者
理想是人生的弹簧
2023.05.27南京
大家好,我是杜素娟,在华东政法大学教文学课。
其实我这个身份挺尴尬的,每次我一介绍这个身份,总会有人跑过来说:“你是政法大学的老师,那可以帮我做法律咨询吗?”
我在华东政法大学教了25年的文学课,成功把自己变成了华东政法大学的著名“法盲”。在华东政法大学,所有的专业分两类,一类叫法学专业,一类叫非法学。像我这种中文专业的老师,一般都会自称为“非法”的老师。
正因为我是一个“非法”的老师,所以在政法大学里面,我非常意外地得到了一种边缘的宽松和自由。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研究文学、讲文学。文学里面包含着巨大的人生资源,我非常想让自己的学生看到。
现在我有了一点野心,还想要更多的年轻人看到。“通过文学来讲人生,贴着人生来讲文学”,这个理念我坚持了25年,还想继续坚持下去。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并不是特别新鲜的话题,那就是“理想”。
作为一名老师,我的学生经常会向我发问:“老师,你老在说理想。现在这个时代,压力那么大,竞争那么激烈,社会那么卷,谈理想是不是不合时宜?”
社会上也有很多年轻人会提出这样的灵魂拷问:理想能当饭吃吗?如果我只是个螺丝钉,只是北上广一块有归属感的抹布,我要理想有什么用?
有一首歌叫《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我听了以后觉得挺扎心的。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理想”和“年轻”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一组词汇。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困境,让年轻人决定跟理想割席而坐呢?
这就是我今天选择这个话题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往往以为,人生当中最痛的一个处境,是人生走入了绝境。但其实还有一种处境会更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呢?
17世纪,英国作家弥尔顿写了一部作品叫《失乐园》。我的学生经常会有一个误解,我一说今天要讲《失乐园》,他们都特别兴奋,以为要讲渡边淳一,其实我要讲的是英国17世纪的《失乐园》。
它讲的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圣经》里的故事——有一群反叛天使,他们跟上帝和上帝之子作战,败了之后被打入了地狱。这帮反叛天使离开之后,天堂空了,上帝就打造了一个伊甸园,在伊甸园里创造了人类。他把这些人类放在伊甸园,将那里作为天堂的“人才备选库”。
天堂代表着我们人类的辉煌处境。伊甸园代表着快乐和满足的处境。地狱则是人生无望的绝境。弥尔顿的《失乐园》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说其实还存在着“第四种处境”。
那第四种处境是什么呢?《失乐园》里是这样说的:第四种处境卡在伊甸园和地狱之间,它不像地狱那么绝望,也没有伊甸园的快乐和满足;这个地方不是陆地,不是海,所以找不到一块可以扎扎实实立足的地方,所以也不能自由移动;它是一个粘稠的泥沼,一个空虚的黑洞。
如果你困在了这个地方,你会怎么样呢?你会找不到脚下的路,也看不到眼中的情景。这样一个地带,弥尔顿给它起了个名字——“混沌界”。每次讲到这个地方,我的学生们都会沉默,因为他们开始对号入座了。
人生当中的“混沌界”指的是什么?指的是你好像没那么惨,你不是一无所有,但是你有的也不多;你好像有那么一份生活,但是这份生活又不是你想要的;你想突破,但是看不到希望;你想改变,但是找不到路径。
在这样的地方,有人说,那算了,躺平吧,摆烂吧。但是我问问在座的年轻人,你真的躺平和摆烂的时候,你说“我没有理想我不伤心”的时候,你真的不伤心吗?其实内心还是有点不舒服的,你会感到疲倦,感到空虚。
鸡肋的地带、鸡肋的生活、鸡肋的工作,就会带来混沌界的体验。一旦陷入混沌界,我们就会有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既躺不平,也卷不动;我们的人生好像卡住了。
这种体验直接带来的情绪上的表现,就叫内耗。
什么群体内耗最厉害?年轻群体。鲁迅先生曾经写过这个问题。
鲁迅在《秋夜》当中写到,年轻的小飞虫它明明无光可追,但还是要在玻璃灯罩上撞得叮叮作响;年轻的小粉红花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但它还不愿意放弃那个春天的梦。这就是年轻的天性。这份天性注定了越年轻越疼痛,所以我们说这是年轻的宿命。
很多“前浪们”不理解,说这一届年轻人不行,因为他们太喜欢撒娇了,总是喊痛。我对这种观点比较反感。我自己也是“前浪”,我年轻的时候也喊过痛,只是后来忘记了。只不过因为现实把我们的棱角磨光了,我们才感觉不到痛了。
很多时候,比痛感更可悲的,是感觉不到痛。每一代年轻人,他们喊痛从来都不会是为了撒娇,他们喊痛是因为他们真的痛。
年轻人这么痛苦,但还是找不到出路,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在经历一个“伪个人生活”、“伪自由”、“伪理想”泛滥的时期。
什么叫伪生活?法国作家加缪在《局外人》开篇第一句就这样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就是青年莫尔索的整个生活态度。他妈妈下葬的时候他没哭。他还在妈妈的棺材前喝了咖啡、抽了烟。
他有个女朋友。她老是像天下所有的女朋友一样,追问他这个终极问题——你爱不爱我?莫尔索想了想,觉得自己找不到答案,好像爱,也好像不那么确定。女朋友就问他,“那我们要不要结婚?”他说,“可以结,也可以不结,你随便”。
他的老板给了他一份好工作,说现在有个好机会,可以送他到巴黎办事处去工作,那是大城市的工作,比在小城市阿尔及尔好多了。很多人都觉得机会难得,觉得他很幸运,可是莫尔索是这样理解的:大家都是社畜,大城市的社畜和小城市的社畜有什么区别吗?所以他并不感兴趣。
用这寥寥几句来描述莫尔索,大家觉得这是一个怎样的年轻人呢?你能想到哪些词汇来形容莫尔索?
冷漠、消极、悲观、提不起精神——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如果是在我们的社会生活当中,这种年轻人大概率是要受到批评的。
可是加缪怎么说呢?他说:“我写了一个英雄。”大家能理解吗?这样的一个莫尔索,为什么会是一个英雄呢?
因为他发现了生活的虚伪。
什么叫生活的虚伪?表达悲伤有很多种形式,为什么只有哭泣才是真诚的?同样都是工作,为什么大城市巴黎的工作,就比小城市阿尔及尔的工作更高贵、更有价值呢?爱情存在变数,我们都不确定未来爱情的走向,但为什么还是要信誓旦旦地海誓山盟,互相许诺永恒呢?
▲加缪《局外人》书封,©读客文化
莫尔索就在这其中发现了生活的荒诞。什么叫生活的荒诞?其实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一整套的价值标准、行为规范和人生的模板。这些标准、规范和模板在等着我们。
这些东西会通过学校教育、社会价值观念、家庭教育传递给我们。它们会塑造我们,还会根据我们相应的表现,来给我们设一个定义,或者贴一个标签。
比如你要读什么样的书才有前途,考进什么样的学校才是优等生,得到一份什么工作才体面、才有尊严,做什么样的人才叫成功,什么样的生活算成功,什么生活是一塌糊涂的失败。
这些都是有既定答案的。按照这种既定的答案生活、行事,我们就这样被社会规训了。可是我们意识到了吗?很多时候,我们会因为自己不符合这些答案而感到痛苦,感到自责,感到自卑,自我否定,甚至很多时候会觉得自己失败了。
这就是莫尔索看到的生活的荒诞。莫尔索他问了我们一个问题:我们真的活着吗?
其实我们以为我们活着,很多时候我们活着的,不过是一个已经设定好的定义。我们以为自己在人生当中做出了那么多选择,这些选择是我们自由的选择,但是面对一个有答案的问题,我们的自由又从何谈起呢?这就是莫尔索发现的荒诞。这就叫伪生活。
▲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Bill Bragg,纽约客
英国有一位作家叫乔伊斯,他写了一部小说,是一部意识流巨著,叫《尤利西斯》。《尤利西斯》里面有一句话相当典型,描述了什么叫伪生活。
它是这样写的:“每秒钟,每秒钟,每秒钟的意思只是每一秒钟。”我每次读这句话,都觉得是好痛的领悟。我们活着,时间滴答滴答走,可是没有留下任何内容。因为如果我们过的是一份伪生活,是谈不上“创造”二字的。没有创造的生活,它没有真实的意义,我们越忙碌,越空虚。
卡夫卡写了一部我们更熟悉的小说,叫《变形记》。小说写到一个叫格里高尔的推销员,他的工作非常繁重。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又非常害怕失去这份工作。他讨厌自己的工作,但他还是会积极表现,争取更好的业绩,让老板满意。
这就叫伪自我。伪自我就是过一种内心撕裂的生活。内心撕裂的生活过久了,卡夫卡告诉我们,在某一天的早晨,格里高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所以伪生活、伪自我的结果就是这样。
作为个体的我们,仿佛存在着,又仿佛从未存在过。这就是加缪所说的“虚无和荒诞”,是王小波所说的“缓慢受锤的人生”,是卡夫卡所说的“异化成虫”。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么痛的生活席卷了我们的日常,要如何结束这样的状态呢?
这就要提到我们今天的关键词——“理想”,也许理想是一种答案。也许很多朋友会说,理想让我们活得很沉重。大家先不要急着反驳。在谈理想之前,我们首先要提防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不是被绑架到了攀比的金字塔尖上?
比如说求知,我要读书,要成为一个有学问、有知识的人,这个理想非常美好。但是如果你认为只有考上北大、清华,那份知识才有含金量,那这个理想就是被绑架到了攀比的金字塔尖上。
以我们学校为例,我经常带大一的学生,接触过相当数量的孩子,他们非常优秀,在高中的时候都有远大的理想,要考清华、考北大,结果高考的时候失手了,“沦落”到了我们学校。
于是他们就失去了人生的指望,陷入到了人生谷底,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对学习没兴趣,对生活没兴趣,对美食都没有兴趣,上课睡觉,下课还睡觉。
我经常说人家叫躺平,你们这叫直接瘫痪。其实这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特色资源。我们政法大学也培养了很多优秀的律师、检察官、法官。
还有比如说挣钱,我们入职以后都想挣更多的钱,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舒适的生活,这是一份非常温暖的理想。
可是如果你的这个理想从挣更多的钱,变成我要比别人更有钱,你的理想也被架到了攀比的金字塔尖上。比如你在上海这种生活成本很高的地方,本来手头的钱只够租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干干净净、也是可以住的,但是你发现你的一个同龄朋友竟然买了三室一厅,你晚上就睡不着觉了。
于是你拼命奋斗,等你实现了这个愿望,也买了三室一厅,你觉得很幸福、很成功,然后你出去跟同学聚了个会,他告诉你他刚在佘山买了别墅。
晚上回到家,你又睡不着了,又开始焦虑,又开始不安。金钱是一个变量,你永远在追,它永远水涨船高。但丁在《神曲》里面写过这么一句话:“月亮下的金钱让人类永远不得安宁。”
这些被架到金字塔顶的理想,都是攀比思维的陷阱,是功利主义的圈套。它设定的概念是什么?你必须出人头地,你得把别人比下去,这才叫成功。这样的一种“成功”思维,跟大多数普通人是无缘的。但这样一个所谓的理想,却把很多普通人卷了进去。
于是芸芸众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金字塔的塔尖,觉得人生苦涩,而理想是人生苦涩的根源,于是要跟理想割席,因为没有理想才不会伤心。我觉得理想不能背这个锅,因为这不是真正的理想。
真正的理想是什么?是一种自我想象,想象我想要的未来的生活,想象自己想成为的自我。我还是愿意举一个文学作品的例子,那就是歌德写于18世纪的《浮士德》。它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有一个老博士名叫浮士德。他在书斋里度过了一生,做了一辈子学问,别人对他都很尊敬。但是等他老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人生虚度了。为什么?因为他发现这一辈子,他就学会了一样技能,就是复制粘贴。写了这么多论文,其实就是粘粘贴贴,也没人看。
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有活出意义。于是他向神灵祈祷,希望再活一回。后来魔鬼帮助他喝下了返回青春的灵药,浮士德重回20岁,又过了一生。
他的第二世过得怎么样呢?他谈了个恋爱,失败了;走了个仕途,没走通;追求艺术梦想,破灭了;最后想建立一个理想国,也没有实现。
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多学生都有同感:“老师,这是我诶!这不就是我一事无成的人生吗?”可是浮士德很满意,上帝也很满意,上帝认为浮士德代表整个人类活出了意义。
这该怎么理解?一事无成的人生,它的价值是什么?浮士德做到了什么?其实浮士德他就做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保持了一份旺盛的自我想象,以及探索自我和人生可能性的勇气。这条路走不通,我再试试别的;还走不通,我继续尝试;如果方向不对,我就调整。
这样一种对于自己人生的不放弃,或者说对自我的一种旺盛的想象力,让每一堵墙都不能成为他人生的绝路,任何一个狭小的现实也都不可能囚禁浮士德这样的人的人生。
我们会发现,一份对于自我的想象,会成为我们人生中精神的弹簧。有这段弹簧,我们的人生就不会被压扁。哪怕巨石袭来,眼看就要把我们压垮,拥有了理想这段弹簧的我们,还是会保留一份对自己的想象——我还有其他的可能——那我们的人生就还有余地。
这就是自我想象的一个作用:就算走入绝境,也能够在绝境处重启人生。但是要如何才能获得一份自我想象呢?我们可以思考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想成为怎样的自己?你想过上怎样的生活?你认真想过吗?我们会发现,一份贴切的自我想象一定要建立在对自己的了解之上。
第二个问题:我要了解我的兴趣是什么,了解我擅长什么,了解我自己的特点是什么,我们才能够用“私人订制”的方式订制出一份自我想象,这样的自我想象才能够变成我们的理想。
《月亮与六便士》这个小说大家都非常熟悉,它讲的是伦敦的一个证券经纪人,收入很高,有个小康之家,但是到了40岁的时候,他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他说“我要去做画家”。
为了这个理想,他离开了家,抛弃了他证券经纪人的职业,一路贫困潦倒,最终流落到了一个原始的小岛上。在那里,他得了麻风病,最后凄惨地去世了。很多人会说,你看,这就是追求理想的下场,追求理想把他的人生给毁了。
但是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幸福过。”这句话的依据是什么呢?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生活感到幸福呢?我们要知道,在他追求自己的理想以前,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看上去有很高的收入,但是他要做不喜欢的工作,还要应付很多他不喜欢的社交。他跟妻子早就变成了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追求理想是毁掉了他的人生吗?是毁掉了他不想要的人生,毁掉了他感到十分痛苦的那一份自我。
所以他说:“我们都是生活的产品,而我想要的是生活本身。”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个怪异举动——他画了很多画,陶醉在创作的热情中,但是他并不珍惜自己的画作,他会随意扔掉自己的画,甚至毁掉它们。
很多人都感到不解,作为一个画家,你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的画作呢?而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最值得骄傲的,根本不是创作了这些画作,而是创造了自己的人生。他按了人生的重启键,让自己重新出生了一回。
所以毛姆才这样评价他:“他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了自己的创造多么地美好。”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
理想有什么用?这就是理想的力量和意义。有一份理想,有一份贴切的自我想象,可以帮助我们找到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自己。
最后我还想补充一个扎心的问题,有的学生会问我:“老师,我被你洗了脑,决定去追求理想了,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我们会看到,失败变成了一个让我们无比畏惧的问题。
大家还记得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吗?《老人与海》写的就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这个老人作为一个渔夫,他84天没有抓到鱼了。这个失败够大了,所以别人都嘲笑他。
很多人要是陷入这个处境里面,会觉得很沮丧。当失败降临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呢?老人认为,你只要做对一件事就可以了,那就是“每天把鱼钩放在正确的位置”。
所谓失败,它是一枚小小的硬币,一面一定是打击,但另一面它是契机。浮士德在向神灵祈求第二世人生的时候,他是许了愿的。他许了这样一个愿,非常奇怪:
“假如我可以再活一回,请让我去承担人间的祸福,去跟暴风雨搏斗,去迎接沉舟的碎裂。”
你会这样期盼自己的第二世吗?他许愿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第二世呢?要有风雨,要有祸福的跌宕,要有沉舟的碎裂。
为什么这样许愿呢?因为他祈求的不是这些坎坷本身,而是一份生长能力的机会。很多时候,我们的能力只有在风雨的击打当中才会被刺激出来,在压力之下才会萌发出来。
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海明威说“骨头在断过的地方总是会长得很结实”。我们要经历风雨,才能够被激发出一个更强大的自我。这就是失败的价值。
我也想把这段话送给大家:“去承担人间的祸福,去跟暴风雨搏斗,在沉舟的碎裂声中也毫不沮丧。”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