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伟:马户又鸟为什么不能作为网络流行语


  【作者按】马户又鸟是个批判工具,不是请君入瓮的网络语。如果仅仅作为流行词,就恰恰违背刀郎在《罗刹海市》中表达的语言观。解释学派用语言来为世界划界,认定语言的边界也就是世界的边界,操弄“言说”来颠倒事实。马户又鸟是语言虚构,反击的是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哲学。这里讲述罗刹国和海市蜃楼的故事,揭露罗刹与海市不可调和的矛盾,存在着马户与又鸟的“永恒斗争”。何以遍地马户和又鸟?马户又鸟何以不能作为网络流行语?在于马户又鸟的非人格化。在功能上如果局限于对号入座,喋喋于到底谁是马户、谁是又鸟、谁是马户又鸟,则可能忽略批判范畴的本真意义。所谓“经济学的罗刹海市”,在于求取主体范畴的唯物史观真经,而非真理与悖论的语言彼此绞杀(像网络流行用语的相互PK)。商品社会是一“马户又鸟的社会”,理解根据是蒲松龄的罗刹海市——罗刹海市读法或聊斋志异读法。为了避免“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吾侪只能求取唯物史观真经。于是有了《资本论》的商品两因素原理。由商品两仪引出劳动阴阳,这就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读法。它创造了“祖父孙”研究对象的结构法。有人同样视其为“志异”。这是低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工作真实性。网络语言无限放大了批判的严谨性和科学性。然新时代究竟需要怎样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又如何为之布道?要义是抓住“幽灵·肉身·物象: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具象化”这一主题。这需要一系列的学术宣介。以工资为例:确立工资的身份本位——即幽灵,记住自己的阶级出身!继而确定工资的生活资料(财产)本位——即肉身,乃是看出来“阶级肉身—经济肉身”!于是可以确认:马克思主义绝不用来协助劳动人民实现阶层跃升,而工资的财产(收入)本位——即物象,是促成“全民小资”的幻象。唯有将唯物史观认定为“主体逻辑”,才能导出唯物史观“主范畴”是主体范畴的结论。如何战斗?由物象之战进至肉身之战,再进至幽灵之战。为此,人类解放必须在劳动幽灵层面寻出路,进行真假幽灵的战斗!

  (一)

  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国革命和建设相结合是“伟大的第一次结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相结合是“伟大的第二次结合”,“第二次结合”是“第一次结合”的必然延伸,是又一次的“理论深耕”和“思想解放”。为此,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须坚持主体革命观、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论和认识论。以此观之,《商品》第一节和第二节在于执行“幽灵大战”的思想共同体。使用价值(具体劳动)是工艺的上联,价值(抽象劳动)是阶级的下联,“商品本位”曰思想横批。

  故而,把商品拆成“使用价值”和“价值”,把驴拆成“马”和“户”,又把鸡拆成“又”和“鸟”,都是极其不适当的读法。

  “商品社会”因何是“马户又鸟的社会”?!《聊斋志异》罗刹海市篇末有“异史氏”(蒲松龄)的总评。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这几句话应和于《道德经》第81章“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呜呼!”以至于“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请对照看《资本论》商品章第四节“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

  (二)

  以幽灵为战,则罗刹是一世界,海市是一世界,俗人的世界(俗世)居于其间。又或说,俗世、罗刹、海市的三合一,才是真的世界。“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很简单很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马克思)为了揭发海市之沦为“海市蜃楼”,生动说明和深刻揭示商品拜物教的阶级之成因与统治之根据,则有必要厘清三个世界的彼此纠葛。罗刹世界是实体的“一元境界”,谓为“幽灵”(主体幽灵);“海市”是实体的“分化境界”,谓为“物象”(经济的物象规定性);三者当中,唯有肉身人是“多重的构造”——或物质(肉身)或经济(肉身)或社会(肉身)阶级(肉身),合为“肉身”规定。亦可以说,罗刹世界是真境界,由此锁定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出发点。

  《商品》第三节启动“肉身大战”。“商品不能自己到市场去,不能自己去交换。”“商品所有者与商品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对商品来说,每个别的商品体只是它本身的价值的表现形式。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和昔尼克派,它随时准备不仅用自己的灵魂而且用自己的肉体去同任何别的商品交换,哪怕这个商品生得比马立托奈斯还丑。商品所缺乏的这种感知其他商品体的具体属性的能力,由商品所有者用他自己的五种和五种以上的感官补足了。”(马克思)“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龙游险滩、流落恶地。”(刀郎)尽管如此,我们无法苛求《资本论》以贾人子“马骥”为思想原型书写历史上的简单商品生产,更不能要求马克思对中华典籍进行“寻章摘句”。但实际上,商品劳动的异化性不过是大罗刹国的“以丑为美”:“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而后才引出资本的工资劳动的规定性:劳动(即谋生活动)与劳动异化的统一。《聊斋志异·罗刹海市》既令马骥言说“幽灵”,也令马骥追逐“物象”;这个贾人子既和“幽灵”沟通,又和“物象”对话。这样,马骥成了幽灵物象“合一不二”通道的联系中介。马骥的觉悟在刀郎歌中变成斗争版的“马户又鸟”;马骥的自我堕落则演化为“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和“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通过对照罗刹国和苟苟营,刀郎以激昂的歌声唱出如下针砭:“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究其理由,可归于“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三)

  “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说的是斗争版的马骥:马户于是提升为大罗刹国的“主体幽灵”,相较而言,又鸟承担的角色是海市“蜃楼物象”。“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拜商品生产的异化劳动(抽象劳动)所赐!“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拜商品生产的劳动分工(具体劳动)所赐!因为有“罗刹海市”,所以继而有“马户又鸟”,这是向革命的主体逻辑引申。罗刹海市、马户又鸟都是主体范畴:说罗刹是“马户”,直接挑明了阶级肉身,即幽灵和肉身的沟通中介是“阶级”;说海市是“又鸟”,则言明经济肉身的性质在于“拜物”(而这就是说肉身和物象可以直接打通):“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罗刹海市就是马户又鸟,马户又鸟就是罗刹海市!而这不过就是“商品两因素”,所以,先说两因素(阶级两仪),再说二重性(劳动阴阳),是方便从“罗刹海市”进一步引出“马户又鸟”。

  世间万物,其理相通,尽归于一。先言恶,确定因何怎一个“恶”字了得,交代二重肉身,尔后导引“马骥们”对拜物教的历史认知,进而做到行动上的自觉抵制。这是马克思在其《商品》写作中,给我们提供的思路极其清晰的“历史思政课”【《商品》第四节可以视为以物象为战、以肉身为战、以幽灵为战的三合一模式】。至于《商品·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它的创作路径循着“游离罗刹——驶向海市”。“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海市何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蒲松龄)“理解货币形式的困难,无非是理解一般等价形式,从而理解一般价值形式即第三种形式的困难。第三种形式倒转过来,就化为第二种形式,即扩大的价值形式,而第二种形式的构成要素是第一种形式:20码麻布=1件上衣,或者x量商品A=y量商品B。因此,简单的商品形式是货币形式的胚胎。”(马克思)蒲松龄与马克思的隔世对话,清楚交代了货币形式的何来和用处。“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刀郎)尽管如此,货币本身是阶级肉身和经济肉身的连通渠道,换一种说法,交换价值(经济肉身)唯有通过“货币”才能看见自己的阶级“本相”。从中引出的一个说法即是:价值形式实质为商品社会这一特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阶级肉身”。

  (四)

  刀郎《罗刹海市》的意义在于歌词,不在于音乐本身。就像《资本论》的武器作用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范畴意义,不在于范畴的术语本身。无论旋律多么绝伦奥妙、美轮美奂,无论理论多么富有哲理和逻辑严密性,也都只是个“托”。“那马户又鸟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刀郎),“由于商品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的最一般的和最不发达的形式(所以它早就出现了,虽然不像今天这样是统治的、从而是典型的形式),因而,它的拜物教性质显得还比较容易看穿。但是在比较具体的形式中,连这种简单性的外观也消失了。货币主义的幻觉是从哪里来的呢?是由于货币主义没有看出:金银作为货币代表的一种社会生产关系,不过采取了一种具有奇特的社会属性的自然物的形式。而蔑视货币主义的现代经济学,一当它考察资本,它的拜物教不是也很明显吗?认为地租是由土地而不是由社会产生的重农主义幻觉,又破灭了多久呢?”(马克思)

  ——商品是幽灵、肉身、物象的三者统一

  ——商品显然不属于“物的世界”

  ——“民营企业”决不是“人民企业”:“始终把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当作自己人”

  ——但同时,“老板虽然也是人民,老板的私人腰却不是人民的一份子!”

  ——“996”是海市还是海市蜃楼呢

  ——两者都不是:是幽灵世界(资本幽灵)在作祟

  【马克思: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使人们感到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作为物,我们具有的是我们的价值。我们自己作为商品物进行的交易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彼此只是作为交换价值发生关系。现在,让我们听听经济学家是怎样说出商品内心的话的:“价值〈交换价值〉是物的属性,财富〈使用价值〉是人的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价值必然包含交换,财富则不然。”“财富〈使用价值〉是人的属性,价值是商品的属性。人或共同体是富的;珍珠或金刚石是有价值的……珍珠或金刚石作为珍珠或金刚石是有价值的。”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化学家在珍珠或金刚石中发现交换价值。可是那些自命有深刻的批判力、发现了这种化学物质的经济学家,却发现物的使用价值同它们的物质属性无关,而它们的价值倒是它们作为物所具有的。在这里为他们作证的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情况:物的使用价值对于人来说没有交换就能实现,就是说,在物和人的直接关系中就能实现;相反,物的价值则只能在交换中实现,就是说,只能在一种社会的过程中实现。在这里,我们不禁想起善良的道勃雷,他教导巡丁西可尔说:“一个人长得漂亮是环境造成的,会写字念书才是天生的本领。”】

  对于不同经济的社会形态考察,在原理上总是殊途同归。其揭发阶级斗争的自然历史过程是“以物象为战主导的模式→以肉身为战主导的模式→以幽灵为战主导的模式”。当下场域,“幽灵战”无疑支配着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而之所以令马克思和“刀郎们”对话,在于锁定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三个工作维度:幽灵——肉身——物象,通过幽灵学的创造性“翻译”,融合归并各类主体术语、肉身语言以及物象学的用语,借以打通各个学科边界。因此,真实用意委实在于锻造克敌制胜的语言工具,恰恰为了求得社会主义批判的真经。显然,这是新时代思政课的“不二法宝”。

  (五)

  毫不夸张的说,罗刹海市是商品两因素的“古代成语”,马户又鸟是商品两因素的“现代成语”。新时代的马户又鸟必须成为“斗争版的马户”(革命的幽灵)和“斗争版的又鸟”(革命的物象),如此才培育出“革命的肉身”(变“马骥”为“刀郎”)。“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曹雪芹)“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对《资本论》商品章绝句的解读是艺术多维的,不一而足。刀郎版本更倾向于“新时代读法”。我们从中读到了革命幽灵学,霍然看到群众意识的社会主义觉醒。

  于是,“作为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新时代具象,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品格聚焦于向人展开的现代化运动和进程。在主体内涵上,中国式现代化内在地契合科学社会主义的理性原则,需要从中明确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三重规定性,即社会主义属性、民族属性、人民属性,三者必须有机统一。为此,一是围绕《资本论》进行主体现代化的政治经济学解读,揭示由主体现代化而决定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生成路径的科学性与正确性;二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主体寻根,揭示马克思的现代化理论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关联;三是沿着从人民主体论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路径,全面展开中国式现代化引领社会主义高质量发展的主体逻辑。总之,必须从大视野看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主动,依托人民主体论寻求‘党的领导+劳动价值论’理论逻辑的实现;通过实践议题创新,解决中国理论的‘如何来’‘为什么’和‘是什么’的问题。”(参阅拙文《主体逻辑与中国式现代化》)

  【附录1】《罗刹海市》歌词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河水流过苟苟营

  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

  十里花场有浑名

  她两耳傍肩三孔鼻

  未曾开言先转腚

  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

  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勾栏从来扮高雅

  自古公公好威名

  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

  美丰姿少倜傥华夏的子弟

  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

  龙游险滩流落恶地

  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

  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

  半扇门楣上裱真情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

  绿绣鸡冠金镶蹄

  【从根本上说,“人民”是一个阶级概念,只有在社会主义国家,无产阶级作为领导阶级的制度框架下,才可能成为一个具有清晰、明确内涵和边界的有效的政治概念。】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岂有画堂登猪狗

  哪来鞋拔作如意

  爱字有心心有好歹

  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

  女子为好非全都好

  还有黄蜂尾上针

  西边的欧钢有老板

  生儿维特根斯坦

  他言说马户又鸟鸡

  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鸡

  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

  那马户又鸟

  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附录2】《聊斋志异》·罗刹海市

  清·蒲松龄(1640-1715年),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亦称柳泉居士,山东省淄川县人。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

  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剎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隟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捌玖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

  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

  马以金赀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未几,果有踵门寄赀者,遂与装赀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

  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迭;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

  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遂集诸龙族,燕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皆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

  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

  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剎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匳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轝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附录3】致刀郎“马户又鸟”

  理一分殊话聊斋

  醍醐灌顶茅塞开

  刀郎拔剑河东吼

  马户又鸟竞释怀

  人间正道总沧桑

  幽灵造化泣鬼才

  商品原是无情物

  空色褪去肉身来

  二〇二三年 八月六日 修订

  【文/许光伟,江西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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