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生产队里的两口砖窑


  父亲干生产队长时,队里的老牛屋已很破旧,随时都有倒塌危险。老牛屋面南,一排六、七间草房子,紧挨我家北边,相距几丈远。

  七十年代中后期,随着部分农业机械与化肥、农药、良种陆续走进广大农村,粮食产量逐年提高,人们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生产队的积蓄跟着连年增加,较之从前,已颇显得富裕。

  父亲是善于积累集体财富的人。那几年,队里几乎年年都有新的集体财产诞生。在此情况下,早已不堪继续使用的牛屋提上了生产队的议事日程。在我们家里召开的生产队干部会议上,父亲对大家说:牛屋问题看来得抓紧解决,靠以前那样翻修翻修不行了,那是治标不治本。我看,还是要盖新的。队里那几犋牛,可是咱全队人的命根儿。千万别出啥意外。真要是出个不冒烟事儿,那等于要了咱的命啊。

  生产队那时候虽有点积蓄,但距离盖牛屋相差不小。有干部提出质疑,说:盖几间牛屋,还有下一步要买的打面机、粉粹机机房和其他用房,粗算一下,咋着也得十几二十几间房子盖,这可要花费不少钱啊。咱能盖得起吗?

  父亲胸有成竹,他拽出嘴里正吧嗒着的烟袋嘴,捏在右手里,不自觉站了起来,两眼射着晶亮光芒。他轻咳了一声,带着商量口气对大家说:是的,要是啥都花钱买,咱们眼下还真盖不起恁些房子。我想很久了,咱们箍口窑吧。真多房子要盖,砖瓦都靠花钱买,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恁些钱。要是咱们箍了窑,自己出力烧砖瓦,那就不一样了,肯定能省下一半钱。

  大家一听,无不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好半天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会计若有所思说道:嗯,这倒是个好办法。人家有砖瓦窑的生产队,不仅能解决队里盖房用的砖瓦,还能用剩余砖瓦卖钱,增加集体收入。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好久,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同意箍窑。地址选在东大堰东南角。

  队里有个叫明远的青年,干过窑匠。他自然成了大家一致推举的窑匠人选。明远姓刘,迁到我们队不久,他母亲是我们村里人。不知何故,七十年代中前期,经队里同意,他们举家搬到我们这里。他老家也是本公社的,在我们村西南边捌玖里地远。

  那时我们队里还来了一家移民,姓杜,老家是山里边一个叫黄庄的公社。因为丹江水库原因,搬迁到我们这里。杜家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奎芳曾在老家的砖瓦窑上干过,他成了明远的帮手。

  箍砖瓦窑用的都是砖坯子。人们很会算账,一窑砖瓦烧下来,箍窑的砖坯自然就成了砖,很经济实惠。为此,箍砖瓦窑前,明远和奎芳便在东大堰东面的苇子坑北边摆开战场,开始制作砖坯。

  东大堰与苇子坑两处,均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那时正是夏秋季节,白天时间长。每天下午放学,距离天黑还早,大家出于好奇,喜欢在苇子坑北边滞留,看明远和奎芳制作砖坯。

  制作砖坯是劳动量很大的活儿。首先要和好泥,制作砖坯的泥必须干净、滋润、劲道,不能夹杂任何杂质,更不能有任何夹生。只有制作砖坯的泥活到位了,烧出的转才结实耐用。如果拿一般性的脱坯比较,砖坯所下功夫起码是一般土坯的四五倍。砖坯模子是长方形,上下两格,每格可制作三、四块砖坯。砖坯制作场地,必须平整光滑,不能有任何凹凸,以免影响砖的质量。活好的泥巴堆放在一起,全部用草扇子或塑料纸围裹住。这样,既可遮挡风雨,又能保存泥的滋润度。场地上堆放有过滤过的干净草灰,制作砖坯之前,匠人要在模子各个格子里撒上草灰,以免泥巴粘在格子上。磕砖坯的场地边,也堆有草灰。磕砖坯前,先抓把草灰洒在地上,这样可避免砖坯与地面粘在一起。

  制作砖坯的泥巴很好玩,小孩们看了都眼气,人人都希望能捏一团玩耍。人多时,明远和奎芳总是板着脸,哪怕谁想要一点都决不答应。一旦哪个调皮点的小孩硬要从泥堆上挖一块砖坯泥,必会招来他们的厉声呵斥。人少时,明远与奎芳倒很和善,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跟大家说笑,还会主动拽一块泥巴递给大家,开玩笑似的说:给,看你们会捏出个啥?

  第一批砖坯制作得差不多够箍窑了,制作砖坯与箍窑便可同步进行了。这边不停地制作砖坯,那边紧锣密鼓地箍窑。两处都在上学路上,给大家带了不尽乐趣,快乐的样子一点不亚于过年过节。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不请自来。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一刻也不闲着。有时候,男孩子看乏味了,瞅瞅四周没其他人,便迅速脱光衣服,跳进大堰里洗澡。那时刻,打水仗的,扎会匿子的,相互间扔青泥的,应有尽有。洗美了,玩美了,一同上岸,反身飞跑回苇子坑里,不顾大人叫骂,各自折一根仍枝青叶绿的苇子,发疯似地打闹起来。疯狂够了,天也渐渐黑了。大家一哄而散,呼喊着,蹦跳着,往家里奔跑。

  砖窑箍好后,高高矗立在大堰东南角。远远看去,像一只没有盖子的圆水壶。窑门朝东,拱圈型,里面空间不小,足可容纳六七人。看上去,像是与水壶比例不协调的壶嘴。箍窑那段时间,明远一直守在工地上,他和另一位由他牵头请来的窑匠,一丝不苟地做着技术指导。还是箍窑前,明远找到父亲,说,箍窑是细顾活儿,单指望他怕不行,需要找个有经验的窑匠一同指导。为谨慎起见,父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箍窑那些天,队里没有其他活儿干,除几个牛板儿外,其他男劳力全部集中在窑上。那时候,人们干活儿很卖力,没有谁耍奸使滑,工程进度很快。

  开始烧第一窑砖时,队里积存的煤不够,没法了只得烧柴。时令已渐渐进入后秋了,晚上与早晨天气有点冷飕。每天早上上早学路过窑上,我们都会钻进圈门里,看一会儿窑匠们往灶门里添柴的情景。灶门很大,填入的柴很多。每填一次柴,差不多够三、四口之家做一顿饭。隔着灶门往里面看,火光熊熊,热浪滚滚,很烤人。

  那时候,外面的人已穿薄袄或夹袄了,圈门里面却始终热气腾腾。参与烧窑的有三、四个人,大家轮流替换。地上铺一条苇子席,上面放有被子。休息的人,可以躺在上面睡一会儿。烧窑的几个人中,有窑匠,有队里指派来帮忙的。有的穿一件薄衬衫,有的干脆打着光脊梁。灶门口墙上靠一柄铁叉,填柴人把柴草塞进灶门后,顺手拿起铁叉,把柴草往里一捅。刹那间,柴助火威,呼呼作响,火塘里边完全成了红白交杂的火世界。烧窑人汗水流淌,酱红色胸背上,汗水映着火光,闪闪发亮,犹如置身在炭火通红的篜房里。

  明远请来的窑匠,二十四、五岁,面色黝黑,面色光滑,一点不带一般窑匠饱经风霜后的粗糙感。已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了,印象里,他很活跃。每次我们经过窑上,未待走进圈门,他就听到了声音,高声大嗓喊叫:嗨,学生娃儿们,进来玩一会儿吧!

  虽然接触时间很短,大家很喜欢他。他不仅热情开朗,还善于言谈。每次我们走进去,他都会问:多玩一会儿咋样?我们说:那可不行。少玩一会儿没事儿,玩里时间长了会迟到的。他一听,立刻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们还真守规矩。看我们多自在?谁也别想管我们。

  说着,他征求大家意见:想不想听我拍个瞎话儿?

  想啊!大家拍手叫好,几乎异口同声回答。

  那好吧,这几天,只要你们有空,我每天给你们拍一个瞎话儿。每次,他都习惯性搓搓手,抹拉下脸上的汗水,开始讲述。

  年轻窑匠那几天每天都给我们讲故事,他很会讲,声情并茂的,太吸引人。可惜时间过去太久,许多故事早都忘记了。只有一个故事,给我印象特别深,所以至今依然记得。

  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不识字的人,迫于生活压力,贸然说自己是秀才,受聘到一家私塾任教。第一节课,学生们端坐在教室里,静静等待新老师开讲。已过去很有段时间了,老师抓耳挠腮地一个劲儿叹息,愣是没讲出一句话来。学生们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老师好奇怪,为啥一句话不说?

  老师无计可施之时,扭头忽然发现一只老鼠缩头缩脑从墙角钻出来。老师瞬间灵机一动,不由自主喊道:伸头。学生们一愣,以为老师在领读,不由分说,跟着老师一同喊:伸头。老鼠一惊,警觉地把头缩了一下。老师又喊一声:蜷头。学生们继续跟着老师喊:蜷头。老鼠受到惊吓,顺着墙根往前疾跑。老师接着喊道:顺着墙根儿一出溜。学生们仍跟着老师喊:顺着墙根儿一出溜。硕大的声响,惊得老鼠继续往前跑。前墙根儿有块青石板,老鼠惊慌着爬上去,缩成一团,左右观望。老师随即大喊:青石板上一疙就。这下老鼠受惊吓不小,快速从青石板上蹿下去,一扭身钻进老鼠洞里了。

  老师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脊背上早已隐隐出汗。他大声对学生们说:好,今天就学到这里。明天,人人都要背下来。不然,都得挨板子。

  有个学生回到家后,吃过晚饭睡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家里人早睡着了,他还在大腔小调背老师教的几句话。

  偏偏那天晚上有个贼钻进他家。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把门拨开,头伸进屋里,正左右窥视动静,小孩突然喊了句:伸头。贼大吃一惊。心想,今儿咋真背时,还没进屋就被发现了?那一刻,贼顾不上什么了,急忙缩回头。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孩跟着喊道:蜷头。贼更加恐慌,啥也不顾了,顺着墙根便跑。还没跑出几步,小孩的声音又传入耳中:顺着墙根儿一出溜。这一下,贼的魂儿都要吓没了。他觉得,这家主人一开始就紧盯了自己。于是慌不择路,急忙翻越院墙,想尽快走出去,免得被抓。谁知忙中出错,落地时一不小心扭伤了一只脚。贼哪里顾得上这些,强忍着痛,硬撑着继续往前跑。这时,他看到院墙外有一块青石板。便忍着疼走过去坐下来,想揉搓一下扭伤的脚再跑。谁知刚坐下,小孩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青石板上一疙就。

  贼一听,哪敢停留,强忍着疼,不顾命地一颠一颠往远处逃去。

  窑匠每次讲完故事,都会问:咋样?好听吗?

  大家纷纷回答:好听,好听,太好听了。

  他很开心,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仿佛得到多大奖励似的。

  队里的第一口窑,接连烧了很多窑,窑窑出的都是青砖。队里的牛屋、机房、炕烟楼、五保住房很快一一建起来了。村里人家要盖房了,均无偿使用队里的砖窑,所用砖坯一律优惠。砖窑的存在,极大方便了队里人们的日常生活。

  可惜的是,一年夏天下大雨,由于砖瓦窑的圈门对着低洼的排水沟,窑里面灌进了不少水。再加上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没再使用过窑了。终于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队里的第一口砖窑坍塌了。父亲为此难过了很久,整个队里的人心里都很不好受。

  隔没多久,父亲决定再箍一口砖窑。地址选在东大堰西南角,那里地势稍高。即便下大雨,外面的水也不容易倒灌进窑里。

  大家说干就干。很快,队里的第二口窑便在大家努力下竣工了。然而,不知何故,第二口窑一开始就运途多舛,一连三窑砖都没有烧成。

  第一窑,大家满怀期待,希望能如第一口窑那样,出一窑青丝丝的上等好砖。谁知,那天打开窑门,所有人都傻眼了。隔着灶膛门和砖窑上面的出口往里看,无一例外全是大家不忍卒睹的红砖。

  负责烧窑的窑匠依然是明远。为了不出差错,他还特意请来自己的师傅老梁前来指导。

  队里人很宽容。大家除了略表惋惜外,没谁在老梁面前说任何抱怨话。老梁其实并不老,那时不过三十岁上下,中上等个子,背微有点鸵,一张方脸红里泛白,白中略带微黑。老梁人很朴实,对谁都没有多余话,性情敦厚。

  那天见自己的作品完全失败,老梁很不好意思。他脸上挂着歉疚式微笑,看上去很难为情,很不自在。他像犯了错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等待着老师给予的处罚。面对大家的失望与惋惜,他始终呆立一旁,未说一句话。明远和师傅一样,满脸愧疚,他俩站在一起,一直到了都没咋说话。

  父亲没有泄气,他宽慰大家:哪有不出错的事儿?这一窑烧砸了,咱接着烧,说不定下一窑就好了。

  很快,第二窑在队里所有人满含期待中点火了。一星期过去,要开窑了,队里人照样三五成群来到窑前,希望看到青砖问世。

  谁知,老天偏与人们作对,第二窑砖虽然比第一窑略强一点,但是依然不是人们期待中的青砖,而是青红驳杂的花砖。大家自然很失望,不少人不由自主发出咂舌声。即便这样,队里人依然没有谁说老梁什么。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到砖的颜色,觉得很好玩。他们啥顾忌也没有,聚在一起,幸灾乐祸地喊:哎呀,这窑砖,咋看着像兔子毛呀。大人们拿眼瞪着孩子们,想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怕老梁听了难堪。孩子们哪管这些,依然蹦着跳着喊叫:兔子毛,兔子毛!

  老梁与明远,那会儿窘迫至极。他俩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还那样呆呆站着,似乎等待大家审判。

  隔了一段时间,父亲鼓励老梁与明远:不要灰心,继续烧,总有烧好的时候。

  可能是为了争口气吧,老梁还真没走。他对大家说:工钱我不要了。要再烧不成,不用你们撵,我自己拍屁沟走人。

  然而,老天就是与人过不去。原本是把烧窑好手的老梁,偏要栽在自己徒弟家的马陵道上。第三窑砖出窑时是半下午。村里大人小孩围在那里等待着。不少人自我安慰说:这回也该是青砖了吧。哪有一连三窑都是红砖的事儿?

  然而,现实就那么残酷。第三窑窑门一经打开,大家的希望依然是失望。老梁那一刻真有点无地自容了。看着依然如故的红砖,他的脸泼血般红,似乎谁稍稍一碰,立刻会滴下血来。在人们面对着又一窑红砖发呆时,老梁一声不响,万分沮丧地缓缓把拎在手里的衬衫搭在肩头,跟着明远,默默往营里走去。他身后跟几个男孩子,蹦着跳着冲着他的背影喊:老梁烧窑技术高。第一窑大红袍,第二窑兔子毛,第三窑不胜前两窑。

  大人们一听,估摸着老梁听了可能要生气。谁知老梁突然站住了,回头对着高喊着的小孩凄然一笑,很友善地向他们招招手,低声喊道:过来,过来。

  那几个小孩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们猜不透老梁招手到底何意。于是,一脸疑惑,试探着走了过去。老梁微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他们的头顶。然后,从耳朵根儿上面取下别着的几根纸烟,一人发给他们一根。几个小孩顿时大喜,都高兴地接住了。然后,紧跟着老梁,一蹦一跳回营里去了。老梁不辞而别。一连三窑失败,极大挫伤了老梁的自尊心。他对徒弟明远说:再没脸来你们这里了。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老梁。

  后来,我上学走了。队里的第二口窑是否烧出了青砖,不得而知。八十年代以后,机砖渐渐取代了土法烧制的青砖,人们盖房起屋一律用机制红砖了,青砖完成了所负使命,永远走进了历史。

  2023.6.2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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