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社会发展进步能靠“上帝推动”吗?——我的回复
【作者按】拙文《“消灭劳动”,何错之有?》发表后,引起了关注和进一步的质疑。非常感谢同志们的赐教。对于进一步的质疑,我初步回复如下,供参考和批评。如有误读或误解,伏请海涵。
一、关于“上帝推动”的质疑
第一个质疑是:
“科技进步也是人的劳动创造,如果连人类的科技创新、智能开发等非物质生产部门的劳动实践也都不存在了,那社会发展进步靠上帝推动吗?”
这位同志说的没错,科技进步当然是人的劳动创造和推动的。
但是,由人推动的科技进步,却反过来用“自然力”不断地压缩、消灭、取代“人力”(人的体力和脑力)——这是生产力发展和科技进步已经证明、而且仍在继续证明的历史事实和客观事实【1】。
不容置疑的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科技进步,越来越多的“劳动”正在被“消灭”——人工智能在越来越广泛的领域取代人力,成了今天最引人注目的基本事实【2】。
一言以蔽之,在生产力发展和科技进步的过程中,人的劳动不断地“消灭”人的劳动。
“劳动消灭劳动”,就是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
要理解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对不起,那就必须认认真真搞懂马克思关于“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客观趋势。
——关于“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客观趋势,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做了极为深刻的分析,对此我已有专文介绍和讨论【3】,不赘述了。
遗憾的是,很多同志熟知“商品二因素”和“劳动二重性”,却对马克思“自然力取代人力”的理论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以至于对“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历史趋势,也极度排斥。
正因为很多人对“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历史趋势心存疑惑,所以才有同志这样质疑我:“劳动实践也都不存在了,那社会发展进步靠上帝推动吗?”
言外之意:自然力绝不可能绝对地、彻底地、纯粹地、百分之百地取代人力。因此,若承认“自然力取代人力”的趋势,那你就必须二选一:要么“百分百替代”,要么“上帝推动”。
在我看来,这个质疑的问题导向并不是“真问题”。
马克思从来也没有说过,“自然力取代人力”是百分之百地、纯而又纯地、绝对地“取代”。
马克思说的“自然力取代人力”,并不是指100%的、纯而又纯的“取代”,而是指事物内部构成比例的数量变化,最终导致了事物性质的变化。
——这种由数量变化导致的性质改变,难道不正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在历史演化中不断发生的“取代”过程吗?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纯而又纯的、100%的绝对事物,从来就没有纯而又纯的、100%的绝对“替代”。所谓“纯粹又绝对的100%”,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辩证法。
我举一个例子:在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随着人性的增加,兽性在逐渐减少,人性必然逐渐“取代”兽性。但是,人性取代兽性并不意味着人类身体里面的兽性会100%的消亡。
问题来了:我们能不能因为现代人的体内仍然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兽性(以越来越低的比例保留下来),就断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人性绝不可能替代兽性”呢?
所以,要么“百分百替代”,要么“上帝推动”,窃以为这样的逻辑难以成立。
二、关于“无价值劳动”的质疑
第二个质疑:
赵磊老师提出“消灭劳动”一语还是会引发歧义和误解,因而是值得推敲和斟酌的。“消灭劳动”在马恩那里是指有交换价值的即有价值的即异化的劳动,是在资本占有下的劳动;而在科技高度发达,资本有机构成极大提高之下,有价值劳动确会逐渐减少并趋于零,直至消灭,但在人的本原意义上的无价值劳动仍不会减少,反会由于有价值劳动的减少而成反比例上升,也就是“乐生劳动”(是否应以“生命第一需要的劳动”为确切,如何?)“间接劳动”或称“无价值劳动”会随之增加,也就是作为人第一需要而不是作为商品的劳动会随之增加,乃至全部代替有价值的劳动,直至有价值的劳动被消灭。所以说“消灭劳动”也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才是正确的。作为“第一需要”的无价值劳动不会消灭,如果说“消灭了”,如何理解“劳动创造人”,“劳动创造世界”?
这位同志说的对,马克思的“消灭劳动” ,首当其冲指的就是“雇佣劳动”。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歧。
然而且慢,马克思的“消灭劳动”,并不仅仅是要消灭“雇佣劳动”,而是要消灭一切作为“谋生手段”的劳动。
那么,“谋生活动”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呢?毫无疑问,“谋生活动”不仅存在于资本主义雇佣关系之中,也存在于一切以商品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之中。
问题在于,是不是在“非商品经济”的社会关系中,“谋生活动”就不存在了呢?正是在这点上,我与这位同志存在一些分歧。
这位同志说,随着科技进步,“有价值劳动确会逐渐减少并趋于零”——这个我完全同意。但是这位同志又说,“无价值的劳动……也就是‘乐生劳动’”——抱歉,这个我就不能同意了。
需要追问的是:在以“非商品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中,在“无价值劳动”的社会中,难道就不存在“谋生活动”了吗?
我的回答:未必。
比如,原始社会就处在“非商品经济”的社会关系之中,原始人的劳动是典型的“无价值劳动”(这里的“价值”,指的是商品价值)。问题是,原始社会的“劳动”是不是“乐生活动”呢?
与其说原始人的劳动是“乐生活动”,不如说它只能是“谋生活动”。即便原始社会的劳动尚未“异化”,原始社会的劳动者也仍然要在“谋生活动”中艰难甚至是痛苦地挣扎。对不对?换言之,他们的劳动只能是“谋生手段”。
所以,“无价值的劳动”或“非商品经济”的劳动,未必就是“乐生活动”。
为什么原始社会的劳动仍然摆脱不了“谋生”的境界呢?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唯物,但是却很深刻:低下、落后的生产力使然。
——在一个生产活动几乎100%要依靠人力的社会,在一个除了睡眠,其余时间都必须“劳动”的社会(几乎没有马克思说的“自由时间”),“劳动”,哪怕是“无价值劳动”,又怎么可能成为“乐生手段”呢?它只能是“谋生手段”也。
即便到了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社会主义发展阶段(这里暂且不讨论中特社会主义的“劳动”),如果科技进步还没有达到最大限度解放人的“劳动”的程度(从生产力的维度看,解放“劳动”是通过自然力取代人力来实现的),那么劳动就不大可能成为“乐生手段”,而相当程度上只能仍然停留在“谋生”的境界之中。
此外,这位同志说的有道理,“消灭劳动”确实容易引起歧义。从抽象的意义上讲,劳动当然是人的“类本质”。但是自打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迄今为止的劳动却只能是“谋生活动”,只能是“异化劳动”。所以,马克思才会说出与凡夫俗子同样“俗”的大实话:“只要对劳动的肉体强制或其他强制一消失,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一样地逃避劳动。”
我之所以要把“乐生活动”与“劳动”区别开来,不仅是因为现实中的“劳动”与“谋生”几乎成为同义语,而且也是因为马克思、恩格斯都是在“谋生活动”的含义上来解读“劳动”的。
三、关于“生生论哲学”的质疑
第三个质疑:
“从生生论哲学意义上看,劳动是生生的必有之义,可以说,没有劳动,就没有生命!只是所谓政治经济学把它给形而上学化,把它虚构成脱离经验,脱离生命的使人不着边际的臆想,这应该不是马克思主义吧?”
“生生论哲学”?这是什么东东?我不知道,不妄议。
然而,这位同志以为拿着“生生论哲学”的令牌,就可以“手执钢鞭将你打”,就坐实了“政治经济学把它给形而上学化”,以及“虚构”“臆想”的罪名,我认为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倘若一看到“消灭劳动”的命题,就断言这“只是所谓政治经济学把它给形而上学化”,是“把它虚构成脱离经验,脱离生命的使人不着边际的臆想”,窃以为过于武断。
既然这位同志很在意“经验”和“边际”,那就应当有针对性地拿出“不脱离经验”和“着边际”的证据或证明,而不是挥舞着“生生论哲学”——“生生论”既然是“哲学”,当然就是这位同志很鄙视的“形而上学化”之类的东东了。
用自己都鄙视的东东,来斥责“政治经济学”虚构了“不着边际的臆想”,这样的斥责是不是有些搞笑?
用形而上学的“生生论哲学”,来指认“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化”,这样的指认是不是有些奇葩?
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消灭劳动”既不是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化”,更不是“虚构成脱离经验,脱离生命的使人不着边际的臆想”——借用这位同志的话语:
断言马克思“消灭劳动”是“形而上学化”且“不着边际的臆想”,“这应该不是马克思主义吧”?
四、结 语
基于很多人对马克思“自然力取代人力”理论的陌生,以至于对马克思的“消灭劳动”深感困惑,我之前有针对性地用大白话作过回复,限于篇幅,具体分析就不展开了。
如果非专业的读者有疑问,请在百度上搜索这些文章,供参考和批判(因刊载文章的网站已被某平台屏蔽了微信转发,所以只能在百度上搜索阅读)。
注释:
【1】“之前的技术革命,顶多是人的手、脚等身体器官的延伸和替代;而现在的人工智能则是对人类自身的替代,基因科学甚至连人类自身都要改变”。新的行业、服务行业的拓展(比如外卖小哥),可以部分吸纳被人工智能排挤出来的人力。问题在于,随着人工智能普遍替代了服务行业的人力,那么服务行业的人力又将被用于何处呢?发展趋势表明,越来越多的“劳动”被消灭是人类社会演化的客观规律。
【2】赵磊 等《AI正在危及人类的就业机会吗?》,载《河北经贸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
【3】赵磊《劳动价值论的历史使命》,《学术月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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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磊,红歌会网专栏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