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锡良:挣多少钱就够了?


  1934年的冬天,沈从文花12元租一条船去辰州,路上耗时约12天。到达目的地之后,他探问两个船夫能从这12元中拿多少钱,年长的船夫说是能拿到一元三角,年轻的船夫能拿到一元二角。

  沈从文沉默了一阵之后又问:“这么辛苦的一趟行程,就拿这么点钱你们满意吗?”

  船夫笑着讲:“若是不去吊脚楼中跟宽面大奶子女人混,钱就够用了。”

  沈从文没再多问,只是暗想:“这点钱就够用了,我还盘算那么多干嘛?”

  我有个堂弟,智力比常人要差许多,无法独自赚钱养家。以前,我非常担心他,生怕他在叔婶离世后无依无靠生活凄惨。去年国庆节回了一趟老家,发现他照样壮实高大,而且还红光满面,比我显年轻多了。在政府低保金的支持下,他的生活过得无忧无虑。当然,他本来也不知道忧虑是什么,只知道有米下锅、有衣上身、有窝居住的生活就是全部,其它果真是身外之物,他是标准的傻人有傻福。

  够?不够?实质上也是个软指标理解,有些人,够活着,那就是够了,有些人,够十八代子孙活着,那还是不算够。人,有些人只求满足下限的需求,有些人老想着摸天堂的上限。既有此种差别,故在讨论够与不够时实难找到共音。

  每每一提到赚钱的事,我也会经常问自己:“赚多少钱就够了呢?”

  其实,我自己也回答不了自己,若只论我这一生的度用,马上退休也够用了,硬要有个什么变故,两脚一伸也便作结。若是把配偶、孩子、亲人及未来各类变局都思虑进去,干到八十岁也是放心不下,谁也不确定国运和家运能否让未来衣食无忧。

  人生在世,无非是吃喝玩乐,比这更多的需求大体上皆属于虚荣之求,没有虚荣,就活出个本分,有了一点,显得自己稍稍多些出息,再多的虚荣,最后其实就是在悼词上能体现出来,别的意义倒也没有,如果你愿意让骨灰喂鱼,所有虚荣都是可抛的。

  吃,有很多种吃法,有健康的吃,有不健康的吃,有正常生活的吃,有山珍海味的吃。无论怎么个吃法,反正人类要吃东西,也就是为了活着。现在,咱们科学发达了,说是吃也能养生健身,因此把吃又分了档次。然而,花钱越多,吃得越贵,是不是就更养生呢?恐怕不一定。有很多富人身上的病都是吃出来的,他们的健康状况未必高于平均水平,真正遵医嘱管住嘴巴的吃倒是花费并不高。有些富人爱吃燕窝,殊不知自己吃的那东西跟燕子丝毫关系也没有,压根就不含一钱燕窝。有些富人认为鱼翅宴是最上等宴席,其实鱼翅里并没有什么特殊养生成分,它还比不上吃正宗的乡里土鸡。所有超出正常营养需求的吃都是有害消费。

  喝,大体以喝酒为主要开支,喝饮料之类的东西一般没算在里头。喝酒,也分群体,像我这类人就滴酒不沾,人人若如我样,酒厂关门歇业。喝酒的人,如果不是用公款,如果不搞腐败,掏自己腰包买酒,大可不必顿顿上五粮液或茅台,量力而行也能喝出神仙般飘逸的状态。就算你天天喝茅台,每天喝上一斤,马老板的钱也能喝上数十辈,可马老板还是嫌钱不够。真爱酒的人,每天有几两谷酒或高梁酒,配上一碟花生米,照样可以哼小曲小调搂小媳妇。顺带讲一句,酒这个东西并不见得真是好东西,酒是多数人身体的敌人。

  玩,玩啥呢?年轻的时候,玩的东西,不是自己吹拉弹唱,便是看别人吹拉弹唱,在追星比较时尚的今天,可能又多了些行程路费的开支。不过,再怎么玩,你也不可能一年到头漂在外头,顶多也就是业余时间抽空去耍,量不至于天天困在吹拉弹唱里头,玩久了,自己也会腻厌。等到成家立业,油盐酱醋的事儿都跟了上来,玩的时间会更少,玩的项目估计更多会放在热门的旅游上面。有人说玩是无底洞,周游世界是每个人的梦想。其实也未必,旅游这东西,不懂的时候会跟风,真悟出了道理,旅游就变成一门学问,像做学问一样去旅游那才能涨见识,跟着别人一起看人头,即使行了万里路,也不会胜过读万卷书,就是多看了几场热闹,比如说文博热,我敢打赌,99.99%的人进博物馆都是跟风。旅游这东西,以后就如同走亲戚,不会是奢侈品,赚钱时不必把它当多大的梦想。

  乐,这就宽泛了,也不太好定义。什么是乐?玩的时候不就是乐了吗?不乐,干嘛要玩?在咱中国人的古俗里,乐字可能还有它解,或许更多是指正常行乐之外的淫乐,如同船夫口中进吊脚楼耍宽面大奶女人的那种生活。现在,时代又变了,部分追求淫乐的人,既有往鸡笼跑的,又有往鸭笼跑的。行这种乐子的都是啥类人呢?一类大概是船夫一样在外漂泊的打工人;一类或许是吃饱了撑着要寻求刺激的小康人士;再一类就是财富万两精神一毛的空虚男女。

  正常人,我再说一次是正常人,也就是大多数人,当你从开始赚钱的那一刻起,就一定想到要过的是正常生活,因而你面临的开支自然是正常开支,要满足自己正常生活、正常开支的吃喝玩乐这笔账是容易算出来的,它不需要太高,社会平均水平即可。达到了平均,你就可以心安,达不到平均,那还要继续努力赶上。

  实际情况,绝大多数人的心理状态完全不是这样,几乎每个人都不放心,几乎每个人都嫌自己赚钱不够,年赚十万的想翻到二十万,年赚二十万的想翻到二百万,年赚二百万的想转瞬间就当上亿万富翁,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够”两个字,或者说大多数人都有“心慌”或“恐惧”这样的担忧。每次涨工资,钱越多的人越想自己涨更多,心里总希望钱少的人涨更少,以期扩大心理优势。收入不停地翻倍有意义吗?国民党在跑到台湾之前,法币让每个家庭都可以是亿万富翁,但中华民国的公民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恐慌。

  为什么会出现越有钱越恐惧这样的反向心理?

  去了美国的人回来说美国人不怎么爱存钱,去了欧洲的人回来说欧洲人不怎么爱存钱。这应该是事实,信息社会,总不可能大家都撒谎还不被识破。然而,另一个事实也是明显的,大量中国人都往那两边跑,世界上很多国家的精英都往那两边跑。这又是为什么?存不下钱,为啥还能吸引外人去扎根?家里有数百万存款的咱国人为何还活得恐惧不安?为何大家还要拼着存钱补充心中的“不够”?

  这可能是全体中国人都要思考的焦点所在。

  谁都不安心,谁都觉得不够,那问题一定不出在这个“谁”身上,应该出在其它的非具体身上,或者说应该出在那种不正常的推动力身上。

  在中国,若以我本人做样本,可以认为,我达到了整个社会的平均收入水平。

  还是以我为例,虽然我达到了平均水平,但我仍然是心怀恐惧,这就是现状。

  部分人可能不理解,你怎么还会恐惧呢?吃着体制内的饭,享受着体制内的待遇,恐惧个啥?不,不全是这样。如果我是家庭的唯一柱子,那就存在重大安全风险,恐惧就恐惧在这根柱子的唯一性,恐惧就恐惧在柱子风险的不确定性,当两极分化冲到极端位置时,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绝对安全。

  有人认为,不为子女考虑,他们的命运由他们自己主宰,这样就不会有心理压力了。

  说这话的人很多,能做到的人很少,我的生活圈,我所熟悉的人,依我的观察,还没有看到这么超脱的高人,都在暗暗为子女做积累,或许是我接触的层次还太低。

  够,不够,大家更多会从量化思维出发做相应的结论,谁的量多,谁就更接近于足够。

  然而,量化的安全“足够线”定在哪里呢?我说是平均数,但多数人可能并不认同这个标准,年薪百万的家庭都活得那么步步小心,年收入十万的家庭能有多少人会觉得够了?三十年前,贪官贪几百万很吓人,二十年前,贪官贪几千万很吓人,最近,我经常看新闻,贪几个亿已经不让人惊奇。为什么他们的水位也在涨?简单点讲,他们的“足够线”也在提高,不够感也在提升。

  够,不够,在咱中国人心中时常与幸福不幸福联系在一起,并且是绝对的正比关系,这里面最大的一块消费就是虚荣消费,没有足够的钱,就买不来足够的虚荣,这个无底洞比任何其它的洞都要深,买一般面子是小钱,要实现光宗耀祖的虚荣级别,钱永远没有够的心理满足。

  一个社会,朝哪个方向走是良性文明?

  在我看来,不是让百万收入家庭或者说亿万富翁家庭感觉到足够,而是要让十万或十万以下收入的人能安心地感觉到够了,那才是整个社会安心的基石。不管社会朝着多高收入的前路走,最文明的政策是让底层最厚的那部分人始终安心,他们安了心,大厦倒塌的忧虑就不可能存在。

  还可以换一个说法看问题,要让底层占比最高的那部分人安心,其实最好的方式是约束顶端的恶性膨胀,正是因为顶端财富畸形膨胀才刺激了底层的巨大不安,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财富优势放大了底层的竞争劣势,顶端令人不安的攫取速度一步步压缩底层缓慢增长的信心,最终会导致他们灰心死心。

  让多数人保持心安的社会是最文明的社会,心安,反映出来的社会文明指数种类远比单一的物质指数要科学。

  过去,我们总是从教育、医疗、住房等具体问题解释钱不够用这一事实。

  今天,我不想细化这几个方面的分析,我觉得“不够之忧”和“不安情绪”的宏观表现是方向安排上的问题,而不是具体的事务,“路”和“路上的障碍物”是两码事。

  够,不够,说到底是很难判断的,无论从量化视角还是从社会变迁视角,光想着让自己够,那真不算够,让更多人都够才是真的够,处在极大的非平衡系统,时间会改变够与不够的格局。

  当公民在和谐社会这一点上未取得共识时,和谐的财富观就不可能成为主流。与之相适应,恐惧的心理在非和谐社会也将普遍适用于每一个阶层,同一混沌系统里没有单独分子的可设计和谐。

  要改变够与不够的心理畸态,中国人对幸福观的理解就需要更加理性化,聊到这里,我想给大家推荐两个人的幸福观。

  西班牙有位国王,人称拉曼三世,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群臣祝他幸福长寿,他淡淡地回答:“自我记事时起到今天,幸福的日子加起来只有14天,其它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哲学家叔本华曾经讲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你现在不感到痛苦,那就是幸福。”

  你们从两人的讲话中看出了什么呢?

  幸福,其实是个心理问题,而心理问题一般只需满足下限即可,当你触摸到了幸福下限就要懂得知足,在此基础上可以依条件再提高,不要有勇攀上限的想法,因为人类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摸到上限,“天堂般的生活”其实是最惨的生活,它标志着生命的结束,上限就是终点。

  最后,我希望每位读者都暗暗问自己两句真心话:我挣的钱够了吗?我心安吗?

  我自己的回答是:还不够,它还解锁不了我的恐惧。

  写于2024年8月15日星期四

  【文/孙锡良,红歌会网专栏学者,独立时评人。本文原载孙锡良新公众号“孙锡良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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