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青,无怨无悔(之五)
上山下乡,奉献青春,我们无怨无悔,无憾无愧,是从离开家乡告别亲人那一天就开始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阙”,纵观中华文明五千年悠悠历史长河中,为报效国家守卫疆土而慷慨离家园、别亲人的豪杰英雄,一代接着一代有过多少人?!
从“觉醒年代”到“十送红军”,从“壮士出川”到“东渡黄河”,从“千里跃进大别山”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革命前辈“出生入死闹革命,知心话儿说不尽”,“心似黄连脸在笑,骨肉之情怎能忘”,“革命生涯常分手,隔山隔水永相望”,风雨如磐中前赴后继亲人离别,哪一节不撼人心灵,哪一段不为后人所颂扬和敬仰?!
怎么唯独我们知青上山下乡去农村、去边疆、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会若得那些无良文人舞秃笔挥砍刀,极尽诽谤之能泼墨渲染,把正常的别离壮行,污蔑为如同被押去赴“鬼门关”、上“黄泉路”似地凄凄戚戚惨不忍睹?他们所包藏着的,难道不是力图证明上山下乡是一场灾难一场浩劫、迎合某些人“彻底否定”“全面虚无”的一片祸心吗?
事实上,大多数知青的父母都是旧社会的过来之人,是新旧社会两重天的亲历和感受,是当时“自力更生,发奋图强”和“穷则思变,告别一穷二白”的主旋律,激励着他们对子女支内支农支边的慷慨、明朗和豁达。“游子三思春晖梦,雁行七顾慈母心”,子女临行出发,谁家父母、谁家亲人不是舔犊情深,依依不舍?面对公社护送的带队干部,面对远道而来迎接的兵团官兵,“把孩子交给党,我们放心”,是家长们的共同寄托;恋恋道别,千叮万嘱,“听党话,跟党走,别学坏”,是家长们的共同期待。就我自己而言,始出远门,就是“彩云之南”的“半片天外”,心向往神之外,对于往后事自己做、路自己走、做得像不像好不好、走得稳不稳正不正,有忒忑无恐惧,有思考无迷茫,脑子里装的是毛主席“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的教导,深知云南的山山水水同样有毛泽东思想照耀,那里的群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同样是“真正的英雄”,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不尽的智慧和巨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只要自己始终怀着做一颗永不生锈螺丝钉的斗志和韧劲,一样可以在与他们打成一片中闪光发热。对于我的远行,父亲是赞同的,兄长是支持的,母亲有点想法,我告诉她去边疆是支援开发建设去劳动去接受锻炼,更能经风雨见世面,于成长更有意义。她虽然闷闷不乐了几天,但还是纳鞋底帮我做了几双新鞋,三弟去江镇跑川沙帮着置办齐全了生活必需品。出发这一天,是一九七一年的二月二十七日,没出太阳,没有下雨,春寒料峭中,大娘舅挑着行李,大哥一路相送。九点钟,我们二十一个大队的一百五十五名男女青年精神抖擞,准时汇集,乘坐公交特约车直接抵达上海火车站,分乘于643次知青专列的八、九号车厢里。对号入座完毕,与家人互道珍重。一声“吱”响,车轮转动,大家探出窗户,向家人频频招手,如同赴外地旅游般地说笑着,直到过了杭州,看到山岭中起伏闪烁的片片灯光,听到8号车厢里传出女生们的哗然哭声,我们才恍然意识到:真的出发了,真的与上海告别了,两年后,才能再见。
这一天,忘不了,但不后悔。支援边疆建设是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迈开了脚步,踏上了征途,就没有什么可悔的。何须无良之辈猫哭老鼠假仁假义,把我们的离别写得如同被流放、被充军似地凄苦不堪,可怜巴巴?
坐了76个小时火车,一路还算顺利,只是在一个叫吴官屯的小站因让车而耽搁了近三个小时,晚点到的昆明。休了一天,第二天换乘解放大卡车,一路风尘,翻山越岭,走了四天,于三月九日下午,到了在西双版纳勐腊县勐捧人民公社勐润大队依山傍坝的新“家”——一个新组建的连队,几栋竹木茅草盖的新房,进入了新的宿舍,担任了三班的班长,开始了新的生活。虽说是从零开始,从头学起,但因为有了农村劳动的体验,上山清除烈火烧剩下的枯树残竹,挖梯地,打穴,栽橡胶树苗,都拿得起放得下。两个月后,应召参加勐腊县阶级复查工作队,七二年六月下旬回连队,担任过二排的副排长、排长和连队的事务长,七三年调营部,担任报道员和青年干事、共青团工委副书记。在“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晴朗天空下,我在与兄弟民族、兵团战士、农场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中,见贤思齐,坚定信念,祛除“幼稚可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作所为谈不上都优秀,但从未落于人后,无可憾之事,无可怨之人。
营部大小也算是个机关,每个月,党支部赵家才书记至少要组织工作人员拾两次柴火送入食堂,文弱多,女子多,一般是两人抬。我年轻力壮,当然得拣大的抗,来回跑得快,一躺能顶三、五人,大嫂子们夸我干活“像老水牛”,每次都帮我碗里添饭。一次去勐腊购化肥,一包五十斤,同去的姑娘们被碳氨味呛得睁不开眼,我在农村经常接触这玩意儿,适应了,不怕。仓库到拖拉机后斗不足五十米,我左肩抗一包,右臂挟一包,差不多一个小时,五十包化肥就都装上了车,姑娘们说我“真是老水牛”。那时,小学的孩子们老远相见就喊我“老水牛”,好多“咪涛”(傣语,大娘之意)也跟着相称。做人民大众的“孺子牛”,有什么不好,得到群众这样的认可,我有什么可埋怨可愧疚的?!
我们营部党政(后为分场)班子成员,正职的两名是现役军人,除了温文尔雅的教导员只有一面之缘外,我与其他成员都熟悉,常交流,觉得他们都是可亲可敬的老大哥。郜营长到我们连队讲过课,参加过他主持的批林整风学习班,因为发表关于“猴气虎气”的意见而得到过他的称赞,还有一次是向他汇报工作,他告诫我要学会工作的方法和艺术,才能事半功倍地达到动机与效果的一致。地方干部中,杞副教导员性格温和,待人诚恳,谈吐淳朴,对我们“知青干部”从来是多鼓励多表扬。张副营长作风泼辣,心地善良,一诺千金,富有责任感,工作敢担当,帮人帮到底。胡副营长俭朴勤奋,为人爽快,做事踏实,一竿子插到底不会拖泥带水。还有一位沙参谋,思维活跃,说话幽默,遇事点子多办法多,做什么都干净利索,而且令人感觉轻松愉悦。五营领导班子内,穿不穿军装都勤勤恳恳,以身作则,求同存异,心齐气正,互补性和战斗力很强。恢复农场建制,班子有所调整,曾经的解放军老战士当家,脚踏实地规划发展,担当责任心口一致,与知青感情诚挚,呵护关爱,用心用情。一九七四年七月,有几位老乡偷了勐润大队傣族寨的一头肥猪,扛到山上杀吃了。偷猪是犯法行为,要是送公安,判上两年还算是轻的。得知有人闯祸,党委杞书记、张、胡两位副场长分别亲自去勐润大队赔礼,交上赔偿款。平息民愤后,保卫干事把三位老乡传唤到营部关“紧闭”(实际上是保护起来以防止发生冲突),既没骂,更没打,让他们白天劈柴,晚上思过,在承认错误后,也就一个星期,就解除禁闭送他们回了连队,这几位老乡从此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在农村,在边疆,在战天斗地同创共建中,我看到的是官兵一致,干群一心,体验到的是“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干部带了头,社员有劲头”,“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劳动,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别人不说,就看看我们五营的干部家属,有割胶的,有垦荒的,有种菜的,有喂猪的,都做啥像啥挺称职,爱岗敬业干得欢。烈日下,风雨中,她们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迎难而上无所畏惧,汗流浃背头淋水滴,吃苦耐劳与众一样。上山下山,进进出出,我与她们相逢相处同劳动,从没“领教”到“当官老婆”的盛气凌人或撒娇撒泼,也没见过闹什么“夫人情绪”的、要什么“太太”特殊的。营(分场)部走马灯似地上下的上海籍知青,哪个没吃过他们腌制的酸菜?对“五口之家”适度开放养鸡和养猪后,我们营部机关的青年人,又有谁没吃过他们家的炒鸡蛋和红烧肉?
那几年,我们五营知青中,有数百名加入了共青团,有三十多名加入了党组织,有二十多名提拔成干部,有四十多名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有二十多名参军入伍成为名实一致的解放军战士,还有在团(农场)内、营(分场)内被选调成为教师、卫生员、驾驶员、汽车机械维修员等转岗的,远超百人。
记得我们乘坐的那趟专列上,有一千六百人,是清一色的川沙老乡。据说,能戴上“知青帽”,傍上“知青款”,是当时的市革委为号称上海有“百万知青上山下乡”的壮举凑数,而把郊区青年农民也拉入了“浩浩荡荡”的。也有传言说,我们是因为兑现“上海一个人与云南交换一方木材”的什么“沪滇协议”,才被召去云南的。不说这些信息孰真孰伪可信不可信,历经之人稍为回顾一下,就会觉得是无稽之谈。那时的上海人口千万,安排市区和各县城镇出动区区两万知青,举手投足小菜一碟,需要兴师动众让郊区农民冒名顶替吗?再说,凭当时上海“支援边疆,支援三线,支援全国”的龙头地位和全国支援上海”的“一盘棋”计划体制,为了两万方木材,上海能冒“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不韪,竟然还要用人去交换,有这个可能吗?此类谬传,在西双版纳时就听说过,与人聊天有提及时,我都未予置信不屑一谈。因为不论背景如何,上海要发展,内地要发展,边疆也是要发展的。发展得靠人干,都扎堆在繁华城市,相对遥远偏僻人烟稀少的边疆地区难道要永远闭塞落后不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好儿女志在四方”,不做“蓬间小雀”,不做“池底浅蛙”,支边参建是我和我们众多老乡的选择,迎着风雨去战斗,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家门就准备吃点苦,出点力,根本就没有坐享其成的奢望,岂会在乎怎么称呼、在乎因称呼而招致的什么光环?
回城返乡后,我们情同兄弟姐妹,联系频频,交往密切,一人遇难处,大家伸手帮,一家办喜事,大家一起乐,逢五(年)逢十(年)时,有更大规模的相聚和更含深意的交流。回忆当年我们与农场(兵团)老职工、与上海、重庆、昆明等地的知青们在日积月累的相识、体谅、理解、互溶中凝成的深情厚谊,回忆大家负重致远、心手相连、风雨同舟、攻坚克难的历历往事,总会说不完,道不尽,都是那么兴奋,那么激情。大家最为感慨的,是当年不懂事而未能做到一心一意尽心尽力,假如时光能倒流,青春能复回,一定还会去西双版纳,继续做屯垦战线的志愿者。
不管怎么说,我和我的老乡们在西双版纳的耕耘奋斗,劲没白使,汗没白流,为奠基边疆繁荣是有所贡献的,如今的勐润、勐捧、勐腊等地,四通八达,楼宇矗立,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各族人民和谐共处,和衷共济,编织着灿烂。我们亲手种植的胶林连绵起伏,郁郁葱葱,乳汁源源流向内地,服务民用强固国防。
上山下山,远离家门,把青春献给这壮丽的事业,我们值得,我们自豪,我们无尚荣光,有什么可怨可悔的呢?
【文/范洪利,本文为作者投稿红歌会网的原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