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再评《隐入尘烟》:“真实性”及其他
“如果不是从全部总和,不是从联系中去掌握事实,而是片段的和随便挑出来的,那么事实就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连儿戏也不如!”
01
关于真实性。
前几天,我就电影《隐入尘烟》写了一篇评论,批评它是伪现实主义,于是就有人认为我是在指责影片“不真实”。
其实,我只是指出其情节不符合生活逻辑,并没有简单地说不真实,因为“真实性”是一个非常容易引起歧义的说法,必须在经过认真辨析与界定之后才能使用。
真实与否,包括两个层面的含义,一个具体的(现象的)层面,另一个是本质的层面。
对任何一部非纪实性的电影来说,在“具体的”层面讨论真实与否是没有意义的,它当然是虚构的,是演员表演出来的,甚至是电脑“做”出来的。
对纪录片来说,具体(现象的)层面的真实性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导演足够客观的话),但在本质层面,仍然存在真实性的问题。
因此,当我们在讨论一部电影是否“真实”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讨论镜头里的人和事是不是真的存在(或存在过),而是在讨论它是否反映了客观世界的本质?
如果是,则是真实的;如果不是,则是虚假的。
《隐入尘烟》向观众呈现了很多细节,包括用毛驴播种、镰刀收割、赤脚和泥、徒手脱坯、一人建房,以及麻木、冷漠的村民等。
这些细节,单个来看,不能说不真实,但全部联系在一起,给观众的印象却是,中国的农村,在生产力方面,仍然停留在十九世纪,农民的精神状态,也停留在十九世纪。
这符合21世纪中国农村的现实吗?
别的不说,单就田间作业来讲,根据农业部公布的数据,中国农村农作物耕种收综合机械化率已经超过72%。而小麦的综合机械化率超过97%,基本实现了全程机械化。
《隐入尘烟》中表现最多的农活,就是种小麦、收小麦、打小麦,但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一件农业机械——哪怕是出现在作为背景的“别人家的地里”。
概括来说,关于真实与否的问题,革命导师列宁的一句语录最为贴切:
“如果不是从全部总和,不是从联系中去掌握事实,而是片段的和随便挑出来的,那么事实就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连儿戏也不如”。
同样,电影中的“事实”或细节,如果不是体现或折射了时代与社会的本质,而是为了蓄意遮蔽时代与社会的本质,那就是对观众的一种愚弄,甚至欺骗。
02
关于时间。
《隐入尘烟》承袭了“第五代”对时间的看法,即“空间压倒了时间”。
什么意思呢?就是认为中国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结构”,时间是停滞的,时间的流逝不会带来社会进步。
在八、九十年代把西方视为“彼岸”的语境中,这一套话语和表现手法,其不言而喻的暗示是:只有走向西方,中国才能重启自己的时间。
在1984年上映的《黄土地》中,这一点被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
一切都像黄土高坡那样亘古未变,沉重、压抑。八路军的干部顾青,不再像《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那样,能够承担起拯救者的职责,他只能无助地看着苦命的女孩翠巧被古老的婚姻传统吞噬。
《隐入尘烟》在这一点上完全承袭了差不多四十年前的《黄土地》。
马有铁和曹贵英同样被弥漫在乡村中冷漠、势利的“文化”吞噬了,不同的是,《黄土地》中,还有顾青作为充满同情心的见证者,《隐入尘烟》中连顾青这样的人也没有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马、曹这对夫妇已经死了,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谈论过他们。
如前所述,《隐入尘烟》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中国农村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时间被冻结了,成了一种透明的固体。
真是这样吗?
近百年来,中国农村经历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的农民运动,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再到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土改运动,以及其后的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以及晚近四十年无孔不入的市场经济的洗礼……,所以这一切,在马有铁身上及其所在村庄中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马有铁居然能够像是在真空保鲜的罐头瓶中长大的闰土?
时间是不会停滞的,中国一直在发生变化并且会继续发生变化,做为“社会关系总和”的马有铁,不可能是穿越回来的闰土。“停滞的中国”符合怀有偏见的西方人对中国的想象,但不符合中国的现实。
03
关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马有铁的特点,是充满了悖论。
一方面,他完全缺乏主体性,也缺乏足够的智力,没有痛感,没有情绪,只能任由其他人来摆布自己,包括无偿地抽自己的血。
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有着高度智慧和动手能力的人,且情商很高。
马有铁能够娴熟地处理从春种到秋收再到冬藏的全部农活,他还是老练的木匠和泥瓦匠,能够凭一己之力在空地上建起一栋功能齐全的房子(天晓得他怎么上的大梁?),最后,他还心细如发,能够察觉妻子细微的情绪变化,并如同一个标准暖男那样总能让她在转瞬间回心转意,破涕为笑。
但影片开始时,已经人到中年的马有铁还是别无长物,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吗?但他为什么对每一笔收入、债务都记得清清楚楚,并处理得一丝不苟呢?
他一直没有结婚,直到哥哥马有铜为他娶来残疾的、不能生育且随时小便失禁的曹贵英。是他没有欲望吗?也不是,他之“心疼自己的女人”是出了名的,以至于村里的其他女人都羡慕贵英。
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在电影中,导演要把一个不可能的故事讲得似乎可能,就只好撕裂人物了。
曹贵英的特点,是苍白、概念化。简言之,她是导演创造的一个概念,不是真正的人。
在关于这部电影的宣传中,我最反感的就是“海青毁容式出演”,似乎女明星演了一次农村妇女,就是莫大恩赐,这就完全颠倒了明星和自己衣食父母之间的关系。
不过,就算“毁容”吧,海青塑造的曹贵英仍然是苍白的,当然,这也不仅仅是演员的问题。
曹贵英给观众的印象,好像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女孩,而是一个被转卖到这里小资女生。
她没有农村女孩的坚韧、乐观、勤劳和对生活的热爱,反而敏感、脆弱、易受伤害,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会干农活——难道这么多年她的哥哥嫂嫂都是白养活她吗?
她对家里的活也不在行,事事都要马有铁亲力亲为。新婚之夜,她尿湿了褥子,居然不知道赶紧用火烤干,反而像受了莫大委屈那样垂头坐在尿渍上,等着马有铁来安慰她——这真的是一位在苦难中长大,从小就洞悉人间冷暖的农村女孩吗?
相反,她对城市小资女生那种夸张的“示爱”方式反而驾轻就熟。比如在风雪之夜,她怀揣一瓶热水,到村口迎接马有铁,并如愿以偿地收获了马有铁的感激。
但是,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对冻饿交加的马有铁毫无意义吗(实际上马有铁也根本没喝她的热水)?她难道不知道腿脚有残疾的自己如果不小心滑倒了,会给马有铁带来更大麻烦吗?她难道不知道这时候呆在家里,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房间烤得暖暖的,为马有铁准备好热汤热水热饭才是对他最大的关心吗?
中国电影需要现实主义。观众需要电影提出真问题,但不需要假感动,那只能使我们更加空虚,更加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
【文/郭松民,红歌会网专栏学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独立评论员郭松民”,授权红歌会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