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玛瑞安娜的眼睛
又看到了玛瑞安娜,急匆匆地在路边走着,满头白发,与一个普通中国妇女没有什么区别。她应该退休了吧,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中国?没有过去和她打招呼,也不知道一直在中国的她,眼睛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多少年前了。在咖啡厅里,她热情地和我握手打着招呼,亲自去吧台上端一壶茶过来,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瑪瑞安娜的心情似乎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见了我,满面春风,说话像一只鸟,叽叽咋咋,不停地抛出各种问题。说实话,弄得我有点闹心。
“闲情逸致啊,怎么想起回来喝茶?”
“几个朋友约在这儿了,中午我们要一块儿吃饭。”
“哎,多年没见了,你看看,我是不是变了?变美了,还是变丑了?”不等我说话,她自己就回答了:“我应该是变美了!你快说说,是不是?”像一个任性的小女人。这让我感到意外,也有些不适应,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
我不愿意扫她的兴,就笑着说道:“中国人天生的有东方美。你是中国人的血统,不认识你的中国人看你是顺眼的。你的老板是不是这样看你,我就不知道了。西方人的意识里,中国的女人都是眯缝眼,而你有一对儿大眼睛。”
“我的眼睛大吗?”玛瑞安娜欣喜地问我,似乎想再听我说一遍。“大。但是中国人可不是单纯以眼睛大为美,中国人更在意比例美,匀称美,五官凑在一起还要反映出特有的个人气质。”
“噢,知道,知道。”
“知道就不简单了。中国人还讲究,人美不在皮,在骨,和你说这些可能还有点儿深。”我慢条斯理地笑着说道。
……
玛瑞安娜是“必使”国人,在合资大饭店里担任人事部总监,是米国人找来的。当时二十六七岁,一米六的个头,短发,微胖,话不多。那时我是饭店的中方副经理。
她天生的两只眼睛不一般大,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瞄准,显得有些恶毒。做了美容手术效果也不理想,似乎是在同时瞄准两个地方。于是就在化妆上下工夫,把一只眼睛画得轻一点儿,另一只眼睛画得重一点儿。站在灯光明亮的地方,就把脸侧向别人,以此来掩饰。她以为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可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总像是昨天被人打了个乌眼青,好歹伤情轻了些,就赶紧出来混了。但在她不顾一切地看着谁时,仍然有瞄准的嫌疑。
在必使国,因为这个,总是受到别人的嘲笑,当她是残次品,也进入不了高雅一点儿的圈子,甚至连体面些的工作也找不到。她很有些抑郁,因此抓住机会就来中国了。这是我从她表哥那里知道的。她表哥叫赛文,也在这个饭店做厨师,赛文的妹妹是米国老板在必使国的夫人。依仗着这一层关系, 玛瑞安娜趾高气扬,到处插手,拼命为米国人卖力。
饭店职工们是善良温顺的,有天然的服从性,赚钱吃饭,不关心洋人的化妆。看到她怪异的化妆,也没有人笑话她,即使心里有些诧异,也不表现出来。洋人嘛,他们的文化我们不懂,抽象派的扭曲,有时候是很值钱的,而阴阳脸儿的化妆,也许是时下外国流行的。
她来饭店晚,但工作能力有,是某集团训练出来的。听说在给二期员工培训的开班会上,她的第一句话是,饭店的生命是安全,餐饮业的生命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谁知道就请说一下。员工们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没有人知道?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们:是卫生!不讲卫生的餐饮,最终只能死亡。”她一只手拿着培训提纲,一只手敲着桌子,眼睛在逐个瞄准,老实的新职工面对“瞄准”,有胆怯一些的,已经惶恐地低下了头。
我很赞成她的这句话。她另外的话却是让人不能接受。“你们中国人,必须改掉又脏又懒的臭毛病。以后的工作中,如果发现有违例,是要开除的。如果没有把握不违例,就请现在离开吧,中国人很多。”她完全不顾及还站在那里的中方管理人员。
一个在本国不得意的女人,似乎在中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以后,饭店里的小孩,凡是由她培训过的,看见她的第一个想法,都是马上躲开。当别人把不满意说给我听时,我也只能是劝说道,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傲慢惯了。
玛瑞安娜是个工作狂,每天不是在办公室算计什么,就是拿着各种表格到各个部门去转悠。美式西餐冷菜一个毛子,八个职工,被她和毛子相互捏咕,一次一次地开除了五个,却又不招新人。最后就成了一个毛子带三个职工。毛子是瑞士人,白天八小时工作,中午休息两小时,到点走人。职工三个人不停轮换上班时间,必须保证在开餐12个小时里有一个人在岗。
原先在每个西冷厨房里有几把椅子,也被她和毛子捏咕一下给收走了。开始职工们还埋怨,坐一会儿都不行吗?后来就不埋怨了,确实不行,能够抽时间在椅子上坐一会儿,那是需要真本事的!每个坐椅子的人,都随时像猴子被烫了屁股一样,要不停地蹿起来。
饭店的经营相当不错。一个世界连锁酒店,无论你是哪国人,只要住过一次,喜欢住什么样的房间,吃什么菜,喝什么饮料,有什么特殊要求和习惯就都留底了。二次来,首先问你有没有变化,没变化一切很快就绪。客人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餐厅分美式、法式,和中式。每天的客流量是普通饭店的多少倍。有一个比较熟的饭店,规模相当,一年里有一天,餐厅营业额达到20万,就记入大事记了,而这里,仅每天中午的营业额就是一百多万。劳动强度可想而知。
有些人受不了这种劳动强度,或者有违例,比如迟到,或者工作时间说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包括工作服不是一天一洗等等,两次必开除。甚至主动辞职,也只能在允许走的时候才能走,否则你的鉴定就决定了,哪个合资饭店都不会接收你了。而开除的讲究是让你继续工作20天以上,通知才发到部门,当即走人,而这20多天就白干了。虽然是一个跨国的大公司,在小地方算计起员工来,丝毫不手软。
有不服的就去投诉,在饭店投诉等于白,去有关部门,比如仲裁,那里的态度是一律踢出来,洋人的事情管不了。当时也没有人因为不到一个月的工资去打官司。
时间长了,玛瑞安娜式的管理越来越肆无忌惮,职工心里积怨也越来越深。西饼房的一位大姐,三个月里有两次因为下班晚了,工作服洗完了第二天没有干,就穿着湿衣服来上班,结果被开除。去讨要当月20多天的工资,和玛瑞安娜正面冲突起来。因为开除员工的单子是她签发的,而什么时候让员工走人,就看她什么时候把单子发到部门。
结果不用说,自然是保不住工作,钱一分也要不回来,还受到了一番羞辱和训斥。大姐回到饼房,别人劝她去投诉试试,她不言声,只是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坐在那里。玛瑞安娜来了:你可以走了!大姐笑呵呵迎上去,猝不及防地,抡圆了给玛瑞安娜一个大嘴巴:“当官的怕你,公家怕你,我可不怕你!(我们)这些人不欠你什么,让你白欺负惯了,就以为谁都不敢言声了吗?”
在场的员工,没有一个有阻拦大姐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睛里流露的是满意和欣赏的意味。
玛瑞安娜想不到员工有这样的反抗,自然是不依不饶,通过饭店报警了。警察过来听了听,内部小纠纷不管,走其他渠道解决吧!大姐得意洋洋地走了。 玛瑞安娜捂着发青的脸,低着头躲开了。
巧合的是,这一个巴掌扇在了化浅状的眼睛上,玛瑞安娜去照镜子,发现两边颜色一致,效果挺好。而且因为剧烈的冲击,似乎是打活了僵死的皮肉,竟然比过去顺眼了。眼睛也好像一般大了。
从此 , 玛瑞安娜 再也不化状成阴阳脸了,只是每天在办公室里照镜子的时候,要使劲睁一睁那只小一点儿的眼睛,时间长了,就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时,对普通职工似乎也和善了一些。
看来,中国的老百姓是真好,从里到外的教给她这个外国人应该怎么做人了。
约好的朋友来了。我和 玛瑞安娜告别。“ 玛瑞安娜,你的眼睛不小,但是还有一些僵硬。多看看远处吧。”
我曾经把 玛瑞安娜的事情讲给朋友听,朋友认真地说:那~,还得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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