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开卡车的游牧者
潘大伟卡车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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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贻辰
编辑|从玉华
3000万人“游牧”在纵横交错的公路上,无形的经济大手调控着他们的“四季”和去向,1368.62万辆卡车是迁徙时最重要的行李。车轮碾过的路线也是经济脉络,钢铁、煤炭、衣服、柴米油盐酱醋茶、蔬菜瓜果乃至养蜂人的蜜蜂……跟随他们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循环流动,如同血液一般。
他们是卡车司机。
这是个庞大的群体,相当于54.5个澳门的人口。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卡车司机承担了中国货运总量的76.8%。要衡量这个数字,亿吨是最合适的单位。
把这串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N位,那些在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庞大模糊背影,才会一点点露出清晰的面孔。他们习惯把每一次的配送称为“取经”,因为要经历复杂路况和天气变化,还有油耗儿、碰瓷等“九九八十一难”;“卡嫂”(男性卡车司机的妻子——记者注)做的煎饼干粮、锅碗瓢盆甚至简易烤箱,越来越多的家当跟着上路,越来越多的副驾位置被卡嫂占据,“走到哪儿也算一个家”;有人跑过因加速开采“几天就变一个样”的煤矿山路,拉过的货物从铁精粉变成煤炭再变成日用百货,跟着国家政策和实体经济的浪潮变动。
一台车所有轱辘可以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49吨,这是交通运输部规定六轴卡车的统一限重。六轴之上,有千万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也有他们隐藏在宏大GDP里的尊严与梦想。
“照顾照顾吧,我们不容易啊”
坐进驾驶“楼”之前,卡车司机王红保是个20岁出头的愣头青,那是2009年,他迷恋重型卡车的“拉风”,和在高速路上飞驰的自由。
可34岁的王红保从未有机会体验真正的“拉风”,无论在高速公路还是叫不出名字的乡道,小车是不能招惹的。因为卡车“会阻挡小车的视线”,及时让道是“第一准则”。如果不够及时,轻则换来对方的几句谩骂,重一点的,小车会绕到卡车前面,时不时就来个急刹车,逼得卡车司机只能也不停地踩急刹车。
笨重的卡车最怕急刹车,因为刹车距离很难控制,稍不注意就是追尾翻车。最严重的一次,王红保急得头皮发热,驾驶室里的瓶瓶罐罐哐当作响,他把车速降下来,对方也降速等着他。直到戏弄了五六次,小车才离开。
乡道上的三轮车也让卡车司机“如临大敌”。黑夜混淆了天与地的界限,三轮车挡在卡车前方的路中央,一路慢悠悠地开。卡车的远灯近灯,是这些三轮车最好蹭的“免费光源”。
年轻的卡车司机贾志刚喜欢玩“吞食鱼”这款游戏。游戏里的逻辑是大鱼吃小鱼,他说,在公路上,食物链正好相反。
尽管他的卡车和他的名字一样硬朗结实,十三四米长、3米高的身子,在任何一条公路上都是绝对“大块头”的存在,但他自嘲卡车司机有时候是“唐僧肉”,偷油贼、碰瓷的、装卸工、修理工、货主,谁都想来啃上两口。
通往煤矿的不知名乡道上,白天有时会有强行乞讨者。因为坑多,卡车开得慢,乞讨者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路中央。要么给钱,要么给烟。运气再背一点,会碰上突然从岔路开出来的小轿车,一旦蹭上,贾志刚往往会被一把扯下卡车,挨上几耳光,再被讹上一个让他肉疼的数字。
他从不报警,因为“货不等人”,车子被扣一天的代价他承担不起。“零首付购车”政策的出台,让许多卡车司机背负着几十万元车贷上路,一个月要还一万多元。
开了十几年车,有些道理他是一点点想明白的。有时,车坏了找人来修,会得到“一共225,你给250算了”的回复。装卸工谈的时候是一袋5角,装时就变成了一袋1元,如果不服,那就涨到2元。当然,还会有一圈装卸工把人团团围住,等着点头或摇头。
他和老乡奔波在全国各地,遇到各式各样的货主和装配工。有时去煤矿拉煤,他被门卫要求交进门费,又被铲车司机索取装车费。如果不给,对方也会装,但会专挑大块举得老高,冲着车厢就是猛倒,车厢大概率会变形或是开裂。
“你下次还敢不给吗?”贾志刚用手摸了摸方向盘,转头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其实当时他真想冲上去拼了,可车就是生活的全部,“我拼不起”。
刚开卡车时,他从镇上的初中辍学,是发小里的大哥大,脾气还“躁”得很。有时碰上名目繁多的扣分罚款时他会“怼回去”。同行的父亲摁住他只说了一句:“办驾驶证不容易。”接着,下车熟练地鞠躬、挤出一张褶子密布的笑脸。
父亲是个老卡车司机,经验告诉他,车容不整、反光条贴得不够多、轮胎不合格……能罚的理由很多。他教会了儿子最重要的一句行话:“照顾照顾吧,我们不容易啊。”
异乡人
年轻的贾志刚最终成为了比父亲更“优秀”的卡车司机。他能接到配送费更高的单,能有欣赏他还固定给活儿的货主。
卡车司机的天敌是“油耗儿”。这些人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开着小面包车出来,用特制的钳子撬开卡车油箱盖,将管子插进去,一箱300多升的油最快两分钟就能全部抽走。为了防“耗子”,大多数开夜车的司机选择不睡或轮班睡,贾志刚也不例外。
一次,他碰到了团队作案的油耗儿,一个人去前面一辆卡车卸备胎、撬盖偷油,另一个人站到了他的车斜前方,口袋里隐约能看见刀光。贾志刚攥紧了方向盘一言不发,几分钟过去,呆呆地看着对方溜之大吉。想要提醒对方的喇叭声始终没有响起。
他甚至不敢下车去见那个“卡友”(卡车司机之间彼此的称呼——记者注),1000多元的油钱和备胎绝不是小数字。
这个小伙子和过去、和家乡的距离在不断拉远。他几乎一直在路上。这是一种矛盾的状态,只要在路上,哪怕充满未知都意味着有活儿干。而一旦停滞,对以卡车谋生的司机和家庭来说,是最焦灼难捱的时光。
王红保曾经和“卡友”一路开到贵州运货。在配货市场,有河北老乡被写着“高运费、贵州-沧州”的木牌吸引,走进屋子里才发现是在赌博,连哄带骗地被架上桌子后,就再也不允许离开,除非输完身上所有的钱。还有人着急上路接了“化工”单子,装车全程不让司机插手。快到终点了,打电话给货主始终没人接,最后硬着头皮拆了苫布,发现拉了一车黄土。
那个小伙子当场就哭了,在“卡友”群里“嚎了好几条语音”。
异乡人,这是王红保最大的感受。于卡车司机而言,本该像“家”的配货市场反而变成了“龙门客栈”,让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
对贾志刚而言,路上真正放松的时间也许只有短短几秒钟。那是在高速公路上,当他发现南方省份的路边长着一种别致的树木时,兴奋地叫出声,通过对讲机告诉一起前行的伙伴。几秒钟后,他们开过了那片区域,对讲机又趋于平静。
在朋友同学眼里,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但只有卡车司机清楚,这种走南闯北从来都只限于从路牌或者路标认识这个国度。同学聚会大家聊起最新的游戏、电视剧和旅行经历时,贾志刚插不上话,他可以背下几十个山西景点路牌,一个也没去过。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他可以准确分辨出远处的光亮来自恒山索道。尽管他一次也没坐过,但恒山外的这条道路,他走了近800次。
近800次的重复足以记清每一个分叉路口,几百公里的道路他根本不需要开导航。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个出生于1988年的小伙子说,自己其实不喜欢抽烟。不过,“你抱着方向盘,不由自主地就掏出烟了。”他露出一个笑容,“因为没事干”。
他一夜能抽一包半,同行的老乡里,最厉害的一晚上抽4包,抽到嘴皮干裂,嗓子干疼。“没办法,这是最好的提神办法。”王红保喜欢算账,红牛6元一瓶,喝上3瓶,“比一瓶香油还贵”,“香油好歹还能吃一个月呢”。他也试过嗑瓜子,嗑了一夜,舌头出血,嗓子上火,扁桃体也跟着发炎。
过去流行雇用司机时,还有三大铁规,“管吃管喝管抽”。这三点确认了,才能开始谈价格。
在卡车司机潘大伟的字典里,没有四季,只有淡季旺季,刚刚过去的新年是拉煤用煤的旺季,为了多挣一些配送费,他依旧在路上。一个配送货App的数据显示,尽管除夕是全年司机找货人数最少的一天,但平台上63%的卡车司机依然在春节期间配送货物。
18岁那年的新年,贾志刚和表弟被大雪困在了张家口的一座山前。山路已经封了,他们吃光了食物,也不敢开柴暖,只能去路边饭店里买“站票”。有暖气的饭店里围了一屋子卡车司机,门票有两档:“站票”50元,“坐票”100元——能发个小板凳。
烟雾缭绕里,司机们靠打“斗地主”打发时间,不过他们不赌钱,只赌烟,按根计。烟是这里唯一的“流通货币”,输完后,一群人分了烟,互相点上火再战下一局。
每天醒来,贾志刚会出去看看雪停了没,那几天是他第一次有“天大地大、四海为家”的感觉。白天饿得慌,他和表弟就去吃一块钱一个的饺子,两个人眼巴巴地,你望着我,我瞅瞅你,指望着对方少吃一个。一周过去,兄弟俩离开了。
要跑一场马拉松,但一直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
十几年过去,贾志刚车上承载的货物变了又变。他有自己理解经济和社会的方式,车厢里的货物、汽车里程表的数字、行车记录仪里的路线,正是他感知外界的“温度计”。
煤炭业“黄金十年”时,卡车的轮胎永远沾满了泥巴。通往煤矿的路都是土路,有时候过几天就变了道。因为挖掘速度很快,“一层层往下挖,挖完了再重新开一条路”。也因为时常改道,矿里从不修柏油路。只是苦了这些卡车司机,内蒙古的天变得“贼快”,司机潘大伟记得,有时候云刚飘过来,雨就往下砸,土路变成了泥巴路,车子打滑。几十上百辆卡车就排着队等天晴,场面颇为壮观。
河北的卡车司机大多都围着山西的煤矿转。贾志刚老家这一带的就往朔州、大同跑,石家庄一带的“卡友”更多去长治、晋城。生意红火的时候,县道上每隔千米就能有一家小饭馆,私人加油站雨后春笋般拔起,附近村民纷纷贷款买车。
老家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停车场最多容纳了上千辆卡车。最夸张的是邻县的一个村子,据说贷款包了3000辆车。
最好的年头是北京奥运会前,很多原材料涨价,贾志刚运了一段时间铁精粉。那些铁精粉被运到各大钢铁冶炼公司,再变成钢铁参与这个国度的基建。
环保的压力,贾志刚是这两年感觉到的。河北一些工厂关停了,还在开工的工厂出一份货,他打电话过去,十有捌玖是占线。他再次转投煤矿市场时,因为“煤改气”“煤改电”政策推行,运费越来越低。
新的生意落在了环保上。王红保拉过不少树苗去北京,曾经还碰到过一个偷树苗贩卖的犯罪团伙。对方大半夜让他去山上等着,到地儿一看,20多个人正在山上吭哧吭哧挖树苗。
不管货物如何变化,大趋势是,“以前货找人,现在人找货”。大量新卡车和司机因为“零首付购车”挤进行业,而配送费却“一年比一年低”。
过去,很多购买了卡车的司机会再雇用一个司机,两个人轮流开长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男性的卡车司机行业,在最近几年发生了巨变。副驾驶的位置被许多卡嫂甚至“卡儿”(卡车司机的孩子——记者注)占据。
想要保持收入意味着必须接受更远或更差的配送线路。卡车司机隋金荣在鄂尔多斯运煤。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儿子被她托付给了阿姨照顾。一天,她又要出门开车,3岁的儿子打开行李箱坐了进去,哭着说,“妈妈,你把我一起带走吧”。
王红保为了解决配送费的问题,把自己的妻子忽悠上了卡车。贾志刚和潘大伟则选择“人休车不休”的办法,同开一辆车的他们每天清晨和傍晚在高速路边交接车辆,保证“不浪费一丁点儿时间”。
贾志刚在检查车辆
他们不习惯用“开车”,而是用“养车”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职业——开4万多公里就得换轮胎,3万多公里就得做保养,一年上一次数额不菲的保险……每年卡车的折旧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停不了,一天也停不了”。贾志刚和潘大伟算过,同开一辆车的他们要日复一日坚持开完两年半,才能还清车贷和借款。之后车子再过一年半就得大修或是被淘汰。剩下的一年多时间更不能休息。那是仅有的挣钱机会。
那种感觉就像,要跑一场马拉松,“但一直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
跟他们一起冲刺的,是身体衰老的速度。潘大伟每天下车都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开夜班的贾志刚已经有了肾结石,医生嘱咐他每天多运动,可他连跳一跳的时间也没有,疼得厉害了就去医院做碎石手术。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肾,“这里,还有12颗”。又戳了戳右边,“这边少点,只有4颗了”。
贾志刚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同为卡车司机的父亲开了30年,烟酒不离身,最后的结局是脑溢血,差点儿把人交代了。其他“卡友”,大部分是腰椎、颈椎有问题,或是得了胃病。
清晨交班后,为了保证休息,吃早饭时他会强迫自己喝几两廉价白酒。
王红保有次去货主办公室看到抽到一半被灭掉的香烟,也会心痒痒。那是几十块一包的“好烟”,实在忍不住了,最后他拿起来,抽完了剩下半根。
那半根烟隔开的是两个世界。贾志刚说,社会走了20年,这个行业“可能10年还没有走过”。他有一种被科技抛弃的孤独感。这个圈子“是封闭的”,“到最后开了十几年车,什么技能也没学会。”他苦笑,“我们中很多人都不会说普通话。因为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连普通话都没人讲。”
他曾路过无数个灯火璀璨的城市,但只能绕着外环进入混乱拥挤的城乡接合部。很多年前市中心就不允许卡车进入了,在货单间疲于奔命的他无暇去了解那些属于城市的绚烂生活,尽管,他车上的货物和那个世界息息相关。
远光,近光
在卡车司机圈,很多人信奉一句话,“每一个开卡车的人都是为了将来不再开卡车”。王红保不这么消极,他努力从这种生活中挖掘滋味,比如从承德运输土豆和白菜去北京的路上,一路向南,“季节对了能看到山上很多松鼠”。
后来他妻子回亚军坐上了副驾驶的座位,小夫妻买来3米长的钢圈,焊成一个圆圈,再挂上铺炕的单子。最后从水箱里抽一根水管出来,装上30块钱的塑料喷头,一个简易浴室就搭成了。夏天,他们就在等货的间隙洗澡冲凉。洗完了,妻子趁着水再把衣服洗净,用这根钢圈搭上衣服,晒晒阳光,一会儿就干了,“跟家里一样”。
以前和雇用的司机一起跑活儿,吃饭就图省事。堵车了他们用冷水直接泡方便面吃。妻子跟车后,王红保不想让她跟着吃苦,就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液化气炉灶、篦子、高压锅全部搬上车,再带一大堆易于保存的食物,比如腊肉、煎饼。堵车或是卸货等货时,他就开始做饭,土豆排骨、蒜苔腊肉、炖鱼炖排骨、饺子,什么都做。妻子跟车两三年,胖了二三十斤。
有一次在高速路上堵着了,他俩正做着饭,附近的卡车司机全围过来了,饺子越包越多,十几人隔着大雾站在炉子边儿吃完了一顿热乎乎的午餐。
王红保出发前收拾的“行李”
今年他换了车,还给车里装了小冰箱和简易烤箱,“以后就能打驴肉火烧了”。
王红保觉得,妻子的跟车带给了他很多变化。他抽烟少了,因为犯困时有妻子陪他“聊聊趣事儿”。经过青藏线时,他开得心惊肉跳,老婆就在旁边跟没事人一样念叨,“这野驴、藏羚羊都在一边儿跑,车子像开在云里一样。”两个人聊着天,“就是不养人,你看山都是光秃秃的。”
抵达目的地后,妻子开始头疼犯病,最后输氧吃药花了1000多元。
路过云南大理的时候,回亚军会像个孩子一般发出哇哇的惊叹声,她喜欢外面的蓝天白云和那些从未见过的植物和水果。他们穿越云贵高原来到四川攀枝花时,根本没认出漫山遍野的芒果树,后来才知道那些红色的、青色的大块头也是芒果。
夫妻俩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海南。那次他们打算拉一车菠萝北上,装车的时候,货主发话了,等装货的这几个小时,地里的菠萝任他们吃。小两口高兴坏了,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嘴里送,为图省事连盐水也不泡了。
最后,两个人都吃到嘴角红肿、溃烂,夜里睡觉时,两个人在卧铺上面面相觑,互相笑对方,说打嗝都是菠萝味的。
还有一次,到了地儿才发现,货主要送的其实是印错尺码的拖鞋,正打算粉碎了卖塑料颗粒。王红保当即决定自己出钱,以一双0.5元的价格买下了4000双拖鞋,弄了半车厢到其他城镇,再以10元4双的价格摆摊贩卖,结果遭到“疯抢”。有老太太问他,“你这不是偷的吧?”
这些有关卡车生活的日常都被夫妻俩拍成了短视频。在一个短视频网站上,王红保拥有百万粉丝。他们的粉丝中,很多都是漂在四方的“卡友”。
贾志刚很清楚这对小夫妻拥有流量的原因。这个卡车司机打了个比方,开夜车会有两种灯光模式,一种是远光,一种是近光。前者照得远,但光芒刺眼,后者柔和,照射的距离却近。大多数时候,他在崎岖乡道上遇到小轿车,对方远远地投来刺眼的远光,那时,他会短暂地失明几秒钟。而碰上一些“卡友”,双方会远远地就把灯光调整成近光模式,等开过,再换回远光。
他觉得,很多人对卡车司机投来的目光,就像远光,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刺眼,会疼。彼此理解的“卡友”会投射温和一些的近光。在短视频平台,那些有关卡车司机平凡无奇的短视频都有不低的点击量,大家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自己驾驶“楼”的布置,聊自己今天碰到的货主,过时的段子充斥其中,“平安回家”是评论区最高频的词。
当单亲妈妈隋金荣真的把3岁的儿子带上卡车时,她的短视频评论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责怪她:“有你这么当母亲的吗?”而“卡友”的评论大多很简单,“注意安全”。
她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卡友发来的私信,他们催着她“更新段子”。“他们不是真的想听段子,只是想每天确认我和儿子的平安。”她说。
黑色车辙
潘大伟对3000万从业者这个数字没有概念。他衡量卡车司机的数量,靠的是唐县高速收费站前的黑色车辙。
地处北京、天津、石家庄三角地带,连接省道的唐县是河北保定一带许多卡车司机的必经之路。潘大伟每天路过这里,都能看到密密麻麻几乎染黑了路面的黑色车辙。这是长年累月里,各式各样的卡车留下的刹车印。
那些黑色车辙见证了这个群体。近点的有河北本地的“卡友”,远些的有山西、山东、内蒙古的。潘大伟算是幸运的,他能每天回家睡热炕头。他听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前些年,微信还没问世时,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卡车司机常年回不了家,孩子想爸爸想得厉害,母亲就带着孩子翻过高速路的栏杆,站在边上,等着丈夫慢慢开过来。一家三口碰面了,彼此挥挥手,几秒钟过去,车开远了。
过去,王红保的父亲每天要给儿子打三四个电话才能安心睡觉。后来,这个不认字的父亲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每天戴着老花镜上短视频平台,一是看儿子的短视频,二是去抢红包。
如果儿子包饺子、炖排骨、炖小鸡,那天他也能多吃一勺米;碰上儿子直播了,他就把平时抢的红包全部打赏给儿子。只是,他抢的钱很少,一般只够送一瓶“啤酒”。
手机不出声了,他就拿牙刷反复刷出声孔。凑近了耳朵,一遍遍地听儿子儿媳的声音。几十年前,他也是一个卡车司机,每天夜里把儿子哄睡着了,再摸黑开车去天津港拉配件,天亮之前再赶回来。
他知道风餐露宿的滋味,所以每次儿子儿媳到家,无论多晚,他都要剁馅儿包饺子,猪肉茴香的、韭菜馅儿的,都得有。大半夜,他把菜板剁得山响,甚至引来邻居的抱怨。
去年年底,一对卡车司机夫妇在进藏途中去世了。消息引起了卡车圈的震动,几十万卡友为那个破碎的家庭捐款。王红保的父亲看到了消息,等儿子回家,他拿出用塑料袋包了两层、报纸包了三层的钱,要儿子去买保险。钱是卖了家里的马才凑出来的,有3万多元,最多只能上一年的保险。
王红保小心地收下了那笔钱,又一次上路出发。下雪的天气脚一会儿就冻湿了。他和妻子去路过的小镇买鞋。试穿时,王红保给脚套上了塑料袋,才把鞋子小心翼翼地穿上。冬天,洗脚是很困难的事情。
他说,他会一直开下去,堂堂正正地挣钱养家。
贾志刚的计划是再拼几年,把儿子上学这几年熬过,就去开大客车。“退休”前,要开着卡车带着老婆孩子去泰山旅游。路线他已经记熟了,几年前经过泰山时,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很壮观,很漂亮”。
王红保还来不及想那么远的事情。有时,他会接到特殊的乘客——养蜂人和他们的蜜蜂。蜜蜂跟随花期旅行,天亮之前必须赶到下一块采蜜的地方。他拉过许多养蜂人,送他们去湖北采油菜花蜜,去沧州采枣花蜜。
最近的一次,蜜蜂们要去陕西富平采槐花蜜。路上,他开着旧卡车着急坏了,水温很高,又不敢死命踩油门,速度一直上不去。那是王红保最着急的一段旅途,他的汗浸湿了头发、内衣,他生怕蜜蜂赶不及迎接太阳。
终于,他们比太阳先抵达了目的地。采蜂人带着蜜蜂远去,阳光一点点洒下来,满山遍野的槐花在朝阳下闪烁着嫩黄色的光芒。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03月27日 05 版)